扫墨摇头叹息,他还以为几年过去,罗云瑾飞黄腾达,对皇后的感情应该早就变淡了,没想到罗云瑾还是执迷不悟。
    罗云瑾抬起头,似乎没看到眼前的扫墨,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往前走。
    看守的金吾卫连忙拔刀上前。
    扫墨拦住金吾卫:“圣上吩咐过了,不必拦他。”
    金吾卫拱手应是。
    扫墨举步跟上罗云瑾,看着他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出牢室,心里默默道:出了这个牢室,罗云瑾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真是可惜。
    牢室外守卫的金吾卫看到一身血腥味的罗云瑾走了出来,也都纷纷拔出佩刀,吆喝着扑上前。
    罗云瑾视若无睹,继续往前走。
    扫墨示意金吾卫们退下。
    眼下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罗云瑾也会头也不回地迎上去。
    金吾卫一脸茫然,握着佩刀慢慢退开。
    罗云瑾身上带着伤,意识模糊,走得不快,下了石阶,找准坤宁宫的方向,踉跄着继续走。
    扫墨跟着他,百无聊赖,淡淡地道:“罗云瑾,你何必自找死路?”
    罗云瑾眼神飘忽,黑幽幽的眸子不知道望着什么,神情木然,口中喃喃:“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他意识不清,分辨不出自己到底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跟在身边的内官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他要回来见她。
    扫墨嗤笑一声:“你身为总督,丢下十几万大军,丢下辽东边防,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你辜负了圣上对你的信任,辜负了天下百姓的期望。”
    真是枉费宫中内官对罗云瑾的一片敬慕爱戴,宦官想建功立业,何其难也!他好不容易为宦官树立起榜样,为什么要功亏一篑?
    更何况,皇后压根不想见他。
    罗云瑾面色苍白,凤眸里浮起一丝闪动的寒芒,立在长廊下,高挑挺拔的身影踉跄了几下,摇摇欲坠。
    他一生孤苦,不曾辜负过谁。
    他为薛家雪冤,让薛云继承薛家烟火,为了祖父和家族的清名,他这一生都不会恢复身份,他将以罗云瑾的身份活下去,直到死去。
    朱瑄留他一命,他为朱瑄尽忠,整顿司礼监,压制锦衣卫,和内阁大臣密切配合,改革前朝弊政,为文官平凡,领兵平定辽东,手刃敌寇首领,逼得他们重新称臣纳贡。
    天下百姓?那不是他能扛得起的,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他为什么要在乎天下百姓的看法?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他游走于其中,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祖宗。
    唯独愧对于她。
    功名利禄,壮志雄心,他都不记得了,脑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声音,他要见她!
    清风送来阵阵清脆悦耳的铃音,罗云瑾脚步蹒跚,接着往前走,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淋漓血迹。
    扫墨双眉紧皱,抬脚跟上他。
    ……
    金兰用过早膳后,觉得昏昏沉沉的,叫来小满,让他去请王女医。
    小满应喏。
    一刻钟后,王女医走进内室,为金兰请脉。
    金兰半靠在美人榻上,含笑问王女医的医书写得怎么样了。
    王女医低着头,右手轻轻抖了一下:“多谢娘娘惦念,已经整理出二十多个脉案了。”
    金兰眼帘抬起。
    王女医躲开她的视线,起身告退。
    金兰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小满捧了盏茶递给她,小心翼翼地问:“娘娘在想什么呢?您前天吃的新鲜菜蔬馅的不落夹好吃,今天再让膳房进一碗?”
    金兰笑了笑:“小满,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小满浑身哆嗦了一下,跪倒在地:“小的不敢瞒着娘娘,小的对娘娘忠心耿耿,绝无欺瞒!”
    金兰叹口气:“算了,我不为难你们,等皇上回来,我亲自问他。”
    小满抬起头,欲言又止。
    金兰挥挥手:“你下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小满眼圈微红,爬起身,躬身退了出去。
    金兰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等她醒来的时候,窗前一片金光浮动,已经是薄暮时分了。
    天气晴好,轩窗半敞,风从廊外吹拂进来,满室花香。
    金兰缓缓闭上眼睛。
    其实上个月开始她就有所察觉,找王女医过来只是为了求证。
    她呆呆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晶帘外响起脚步声,玄色常服袍角拂过门槛,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拨开珠帘。
    朱瑄走了进来。
    金兰看着他,鼻尖发酸。
    夕光从轩窗照入,映在朱瑄脸上,给他俊秀的面孔镀了一层淡淡的金晖,他脸上神情沉重,眉头轻轻皱着,一股沉郁之气。
    视线落到金兰身上,他立刻舒展开眉头,敛去抑郁之色,唇角轻轻翘起,快步走到榻前。
    “醒了?”他轻笑着揉揉她的发顶,嗓音温柔。
    金兰怔怔地望着他,潸然泪下。
    原来朱瑄一直在骗她。
    从相遇的那天开始,骗到现在。
    第181章 病逝
    夕晖渐渐黯淡,几点烛光跳跃闪烁, 隐约映亮幔帐上满绣的云芝瑞草。
    朱瑄眸中掠过一丝慌乱。
    他手足无措地立在榻前, 抬起手,直接用袖子擦去金兰脸上的泪水。
    金兰浑身发抖,一把推开他:“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根本没有什么梦中相识, 是不是?”
    朱瑄垂下眼睫。
    金兰看着他, 清澈的双眸泪光闪烁:“你骗我……五哥, 你骗我, 我是不是要死了?”
    朱瑄手指轻颤, 闭了闭眼睛。
    金兰嘴巴张了张,唇色青白。
    朱瑄在西苑的那些话都是哄她的,他隐瞒了太多事情。
    她根本不可能在梦中见到朱瑄!
    对于朱瑄来说, 少时的过往已经发生, 对于她来说,那一切还在将来, 她不会在梦中结识少年的朱瑄, 唯有等她死后, 她才会阴差阳错之下回到过去。
    他们的人生注定是倒错的。
    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朱瑄就知道,她活不长。
    所以八年前在西苑见到她的那一天,他当晚就打发王女医去贺家为她诊治。
    成婚前,他约她在药王庙见面, 让大和尚为她看脉象, 看命理。
    她那时百无聊赖, 漫不经心,他却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他很紧张她,逼她吃那些补汤,只要她有点头疼脑热,立刻宣太医。
    他整晚整晚坐在床边看她,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梦中惊醒,搂着她不放。
    他不许她和贺家人见面,连她和枝玉写信都会吃味,天天缠着她,除了去上朝,剩下的时间恨不能和她贴在一块。
    他从来不问她梦里有没有见到他,他根本不关心她能不能想起以前的一切。
    因为他知道她还没经历过那些,她根本想不起来。
    他不想让她生孩子,他说想让她眼里只有他,多疼他一点,他说舍不得她。
    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明明知道她活不久,还是执着地等着她,等了她六年,找到她,费尽心机娶她,然后在终将失去她的恐惧中和她缱绻恩爱。
    每次温柔注视她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每当她笑着哄他说会一辈子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知道自己的妻子即将逝去,知道即使他贵为帝王,也无法挽回她流逝的生命,知道他的幸福美满终将是镜中花水中月。
    即使如此,他还是要娶她吗?
    而她甚至不能回应他的深情。
    金兰哭得更咽难言。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宁愿朱瑄早早忘了她,宁愿他娶一个可以陪伴他一生的妻子,而不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受尽煎熬,然后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她让他在孤独中等待了六年,现在,她又将从他身边离去,让他再度回到凄冷的孤独之中。
    那一天一定快到了。
    他最近天天陪着她,变着花样哄她高兴,不许任何人递帖子求见。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午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不止睡了几个时辰,明明睡着之前是晴天,睡醒的时候屋外风雨大作,朱瑄靠坐在床边睡着了,眼圈青黑。
    她问他等了多久,什么时候回来的。
    朱瑄总是说:“我刚刚下朝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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