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颔首,小心说道:“奴婢姜葵。葵花之葵。”
    “好名字,以后你跟着我了。”姜葵微愣,叉着手不知是进是退,花眠对身后墨梅莞尔说道,“你们这些人,倒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婆母那两朵梅花,我这儿前不久走了个兰,如今得个葵,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墨梅也只笑着不说话,花眠便带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美婢堂而皇之地入了前院。
    霍珩将儿子的摇床打好了,将儿子的小襁褓放在里头,世勋打了个哈欠,困惑地盯着脑袋上的一张大脸看了许久,终于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他吃了奶会极为宁静乖巧,听话得半点不像霍珩,据母亲说,他小时候便是个恶霸财主性子,凶悍得令十个奶娘都不敢伺候他一个。霍珩从前听了难为情,现在对着自己生的小东西,反倒是觉得怪异。
    不似自己,似谁呢?眠眠幼小之时,是这么一个安静甜美的乖乖女么。
    他困惑地蹲在婴儿的床边,摇着他的小床,嘴里不知道咕哝着什么,反正不可能是什么歌谣,一面咕哝着,一面目光直直地盯着这小东西。
    小东西的五官如今尚未长开,也半点看不出似谁,但只要看着他,霍珩便能很肯定,这是自己的种,不是别人的。
    他出神之际,不妨身后的门被敲了几记。
    蒙初早已到了,但今日与往日不同,霍将军并没有全副心思都沉浸在公务之中,而是破天荒地蹲在地上,摇着一张小床,床里睡着一个婴儿,手边一个拨浪鼓。蒙初的笑容僵在嘴角,心也于瞬间沉了下来。
    “霍将军,这小孩儿是哪抱来的?”她见敲门似乎已无法引起霍珩的注意,索性便走了过去,笑吟吟地问道。
    霍珩不悦地蹙了眉,“我夫人抱来的。”
    正要问一句“你待如何”,说曹操,曹操便到了,花眠领着两人气势汹汹地迈入门槛,霍珩的手掌扶着摇篮,刹那之间,仿佛气为之夺,说不出话来了。
    离开西京以前,花眠因为怀着身孕,数月不曾染过粉黛,如今一旦稍事妆容修缮,便立时神采飞扬,如清涟濯面,白皙而自然,又如露湿牡丹,桃羞而李让。单是一袭普通的月白锦衣站在那儿,都恍如神女。
    他是如此想的,蒙初自然也是。
    她早在霍珩的母亲口中听说过花眠的美,以为言过其实,但今日一见,却真正是为花眠之美而摄住,同为女子她懂得欣赏,花眠不但皮相是美的,骨相是精致的,更兼之身上举手投足间有种富养的矜贵从容的气度,这是他们汉人崇尚的风仪之美,无怪这些魏人如此推崇花眠的美貌。蒙初虽笑意不退,心中却不可避免地起了妒忌。
    人外有人,山外有人,纵然她已有草原第一美人的名头,在魏人的顶尖美女之前,依旧如同蒹葭倚玉树,孰妍孰媸,眼不瞎的能分辨。
    而霍珩,她轻咬住了贝齿,霍珩他是眼光最好的那个。
    “蒙初公主,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花眠淡淡笑说。
    她仿佛未曾将自己放在眼中,完全不把自己视作敌手一般,蜻蜓点水的一声问候便掠过去了。但等蒙初终于于腹中存好腹稿,也正要风度翩翩地回敬过去时,花眠却动了,她轻飘飘地越过了自己,走到了摇床边蹲身下来,柔荑就覆在霍珩的指骨之上。
    他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花眠,思了大半年的女子,如一场梦似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而这一次伸手便能碰到了。
    花眠看了眼熟睡的儿子,支起笑靥,问候霍珩:“郎君,你傻了么,我带着儿子来看你了。他名叫世勋,陛下御赐之名,你可喜欢?”
    “喜、喜欢。”
    霍珩仿佛结巴了似的。
    那是蒙初从未见过的霍珩,她见过他举重若轻地挥洒淋漓,于狼烟烽火之中铁蹄踏碎湖影,见过他不动声色斩杀敌军大将,视敌军猛将如同荞麦,也见过他孩子一般,跟手下的袍泽说话逗笑,更是见过他面对自己时,那冷漠而严肃的面孔。但她从没见过,在夫人面前紧张得手脚都担忧放错,一说话就结巴的霍珩将军。
    他的夫人这般美貌,世所罕有,他们的结合,甚至都说不出是谁的福气。蒙初的手藏在挽袖之中缓慢地收紧,常年持刀的手虽瘦弱却有力,掐得骨节都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姜葵扯着嘴角别过了头去,仿佛不屑于一顾。
    此之一生,蒙初是骄傲的大漠明月,不曾败北,但如今,她却接二连三,败在这对夫妻的手中,她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何为嫉妒的滋味,何为不甘而恼恨的滋味。
    她轻扬起眼睑,对琴瑟和鸣的二人忍住了敌意,淡淡说道:“蒙初有军务在身,不打扰贤伉俪重聚了,这便告辞。”
    说罢,她转身迈出了房门。
    第104章
    等人都走了, 霍珩激动之下竟当着墨梅的面儿将花眠一把抱了起来, “眠眠!”
    他的小妖妇,还是这么趾高气扬,气焰高得让那个缠了他好久, 让他既不耐烦又想不出办法对付的蒙初公主, 竟就如此灰头土脸就走了。
    他原本还想, 用从前吓唬柏离的法子也吓唬蒙初, 但从前柏离就没有被吓走, 如今这个蒙初公主艺高胆大, 牛鬼蛇神都见过,他搜肠刮肚一时也没有好的办法,不破坏大魏和西厥青牛部落刚刚建立的情谊, 就让蒙初自愿退去。
    花眠被他弄得吓了一跳, 连推了他好几把,霍珩才终于将她安放下来了,只一劲儿望着她傻笑:“我原本打算等陆规河传了消息,就立即亲自动身去接你的,这个姓陆的骗我,竟瞒天过海地把你提前送来了。”
    他不知小东西是他的亲儿子,差一点儿就让萧承志拿去扔了, 不觉愧疚,只是花眠面颊粉扑扑的,染了一层醉人香胭,衬得愈发皮白柔嫩, 她眼波如雾,浸着梨花雨润般的温柔,他看着不觉心头也软成了春水,将她抱紧了几分,低头便咬住了花眠的嘴唇。“还累不累?若是还累,就在我的书房里歇息,我把儿子放到你身边,让你抱着。”
    墨梅于身后发出一声婉转轻笑,花眠闻声立马一把掐住了他的臂肉,扭头说道:“你去吧,这里不用人了。”
    “诺。”墨梅领着姜葵退去,顺带着将门阖上了。
    “眠眠。”霍珩被掐得手臂酸麻,只好拉长了脸告了她一声,花眠笑着松手。
    她的螓首埋入男人宽厚的胸膛之间,微垂眼睫,凝视着睡在摇床之中,面颊恬静的世勋,心是满满的,如一泓平静止歇的海水般,轻刷着沿岸。她也伸出臂膀,将男人的腰搂抱住,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出来:“这个小东西生得顺利极了,太后祖母和陛下都说是好兆头,还盼着他子承父业,故赐名世勋。”
    “世勋不足满月之时,陛下也喜得龙子,他极为高兴,为世勋满月也大肆铺张,长安城热闹了几个月。我走之时,公公和婆母也似乎和好了,已经在商量着日子,只是不知婚期是否定下。”
    这两人若是成婚,霍珩一来军务缠身抽不开身,二来,若是出现他们的婚宴上也实属尴尬,不如不去,霍珩明白父母的心思,打算到时候备一份厚礼快马加鞭地送到长安便是了。
    她说了一些琐碎之事,连家里的池塘里开了几朵杨花都似乎清楚,呶呶不休事无巨细。
    “来的路上,倒是听说过,霍将军收编了西厥青牛部三万!当真是不世奇功,那个蒙初公主慧眼识英雄,从此就赖在你这儿不走了?”
    因是这个小妖妇,他竟觉得她吃醋的模样亦是可爱明媚,娇软甜美的,更觉心动了,怕她误会忙说道:“我是万万无此意的!蒙初是青牛部的公主,但说到底不过是个部落公主罢了,他们部落降了,并不代表着西厥人降了。一旦兵戈又起,是友是敌恐怕也说不清楚,但若是她还有歹心,我立刻奏报天子,将她就地斩杀。”
    花眠一愣,见霍珩神色凝重而认真,绝不是在开玩笑,不禁道:“霍将军好狠的心肠。”
    心肠软是对善类的,对敌人霍珩一贯是手腕如铁铸,杀人吮血眼也不眨。
    他微微地落下眼皮,手臂收紧,头低下来,亲吻着她心碎的鬓角,热雾就吐在花眠的耳边:“战场上就是如此,杀一儆百是常事。何况,你不喜欢蒙初。”
    天色还早,但花眠却累,困在霍珩平日里处理公务倦怠后小憩的牙床上歪了一会儿,闭上了眼。
    蒙初公主识得抬举地离了沙州,听说是到她父王扎罕王的牧场上去了。
    蒙初马术极好,白日里去,傍晚就到了,下马解鞍,她的左右裨将争相大献殷勤,又是送天山红莲又是送美玉玛瑙,蒙初心烦意乱,哪有空理会这两只哈巴狗,不耐烦地一脚踢开一个,“滚开!”
    两裨将对望一眼,不敢近前,暗中嫌弃对方误自己事,谁也不服。
    蒙初甩开他们,扣着马鞭轻快地入了扎罕王的王帐。
    “父王!”
    扎罕王正在学着分辩五谷,他的帐中,紫木兵架上悬着一幅绢图,图上绘着五谷外形,兼之注脚,扎罕王汉话不精,这是精通汉话和西厥语的人才特意为扎罕王所译所绘而成,他瞧得认真。没曾想那个自打降了魏之后就一心扑在霍珩身上的女儿回来了,扎罕王大吃一惊,“乖女儿!”
    蒙初扑入父王怀中,心底委屈且恨,咕哝说着西厥语:“女儿不要父王降魏了!”
    “这是怎么了?”
    当初说要降魏的正是她,不但如此,蒙初还列举了诸多降魏的好处,如今魏人确如她所说将他们视作友邦,给土地和粮食让他们在这片牧场里足可以休养生息。怎么她如今又临时变卦?饶是扎罕王纵女,也不由拉长了脸,露出一丝不悦,“难道是霍珩那小子给了你气受?”
    何止霍珩一人。蒙初这段时日在沙州,以公主之尊,热脸贴人冷屁股不说,他那貌美如花的夫人来之后,他更是不把她放在眼底,花眠亦是。
    但蒙初不欲让父王知晓自己心中的一己之私,她颦眉说道:“正是!不但霍珩,连他手底下的人,乃至沙州的一群平头百姓,提起咱们西厥人也是恨不得嚼碎了咱们的骨头!对我也是殊不客气!”
    扎罕王面露震惊,“什么?连那些跳梁鼠辈竟也敢小视我的女儿?”
    “父王!”蒙初愧疚难当,折膝跪下,无论扎罕王如何要她起身,她也是长跪不起,甘愿俯首说道,“你我如今在这土地上,是里外不是人,魏人鄙视我们是西厥人,可汗只怕也要嫌弃我们战败于魏人之手,是叛党奸邪,西厥咱们也回不去了!”
    这一句如刀子般正扎中扎罕王之心,他震惊之下倒退数步,直觉得一口腥热冲上胸口,几欲从口中喷薄而出。
    他将那口热血紧咽了回去,眼眶之中沁出了两道热泪。
    “女儿!怪父王无用!若不是父王昏庸,也不至于做了魏人的人质,让你绑手绑脚,也被那霍珩小儿所擒。”
    蒙初摇首,“不怪父王!”
    扎罕王想,如今活在魏人的脚底下,还要忍受魏人的制度,一应苛捐杂税都要上交不说,还要忍受他们的敌视和讥笑。在西厥无此规矩,王廷的供奉只需以每年秋天三成的猎物奉上便是,自家饲养的牛和羊都不需要。到了魏人脚下,忍受诸般规矩也就罢了,扎罕王单这几日为了区分五谷已是头痛,如今再让蒙初一煽动,心意立刻便有了变化。
    “女儿,你意欲如何?”
    扎罕王宠女如命,对蒙初的建议素来纳谏如流,言听计从,当拿不定主意之时,立马便会过来询问女儿的意见。
    蒙初扬起头,望向父王,目中如有火光。
    “女儿要潜回草原。”
    不用扎罕王再劝说,蒙初起了身,掸去裙摆上的灰尘,对扎罕王凑近附唇过去。
    扎罕王越听越惊,“这太危险了!一旦你潜入草原的事被发现,可汗必会杀了你祭旗!如今可不比当初,你我早已是降了魏人的叛徒,可汗一生最恨反叛!”
    蒙初咬牙,“魏人有句话说得不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父王信我,我有办法取信于可汗,让他听我的。”
    “这……”扎罕王仍是有些犹豫,不敢立即就拿主意。
    蒙初知道,父王仍是担忧自己的安危,但她此时已无法细想,来牧场的这一路上,冷风吹拂,已将蒙初的头脑吹得无比清醒,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而且打定主意之后已是不能回头的了,若是不成功,不但自己身首异处,连父王也会受到连累,西厥青牛部和大魏的建交旦夕之间便会樯倾楫摧、灰飞烟灭,但蒙初是顾不得这些了。只要闭眼,便想到霍珩的冷漠绝情,嘉宁公主的无情嗤笑,和花眠的视若无睹,于她莫不是屈辱!
    当初她只想做霍珩小妾,他们也不允,如此地轻贱她。蒙初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别人的轻贱与不耻,既然得不到,不若玉石俱焚。她长到这么大,什么都不惧。
    扎罕王见女儿如此决绝,自知若是再劝,也是劝不住的,只好硬起头皮,咬牙吭声:“好!”
    父王答应了,蒙初心中却并不高兴,但她仍然作出喜色,郑重颔首说道:“父王放心!孩儿此去之后,不用一月,便会回来,风光地接父王回归草原!”
    *
    天昏暗如夜,琼雪如碎玉,密密匝匝地铺满了窗棂,推开木窗,也能见到一片积雪,天井之中飞白簌簌,无声地覆没了青松古柏。
    花眠的腰腹之间多了一双手,男人从身后贴了过来,还带着一丝睡不饱的埋怨:“怎么起得如此早?”
    花眠实则是一夜未睡,她偏过头,“有些不安。”
    正是黎明时分,窗外因彤云密布,看不出半点要放明的迹象,花眠因为右眼皮直跳,心中难安,便起身到这儿吹风,没曾想还是惊动了霍珩。
    他昨夜里处理公文到半夜,灯油燃尽之后,才歇下的。
    为了修两族之好,霍珩可谓是费尽心力,焚膏继晷,也正是因此,花眠才感到十分不安,惶恐他一番苦心孤诣,最终付诸东流水,功亏一篑。
    “霍郎……”
    霍珩不等她说话,嘴唇一掠,便从她的唇瓣上擦了过去。
    第105章
    花眠心绪不宁之感, 在霍珩突如其来的袭吻里有了短暂的平复。霍珩只是擦过她的脸颊, 便觉得花眠身上衣单,吹久了风恐会寒气入骨生出风寒,于是他霸道地把窗拉下来, 一手扣住花眠, 将她往回拖去。
    “霍珩。”花眠微愠, 小手推他两肩和胸膛, “我……”
    她的急切软语, 入了红绡帐中, 便湮没无闻。
    霍珩是按捺已久,昨夜里放过了她,今日可不会。花眠旅途劳顿, 一觉醒来更是腰酸背痛, 再看天色,已近黄昏,心中一惊正要下床去给孩子喂奶,却被墨梅告知,有奶娘照看着,小世勋好得很,花眠微松口气, 穿上棉鞋抱起摇床里的小孩儿。这会儿他也正睡醒,但还显得困倦,因此眨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打着哈欠困惑地盯着娘亲看。
    世勋打从生下来始, 听话乖巧,除非身体不舒服,不然绝不会惊扰到父母,安安静静的,像极了一块初生美玉,她自己在襁褓时也是文文静静的性子,祖父见了喜欢,教她诗书礼义,也是最尽心的。花眠倒不盼望他子承父业,只愿他一生平安快乐,行自己所行,无拘无束,已经够了。
    窗外密雪簌簌,原野上一片积白,霍珩难得空闲,约了几个弟兄到城外乘雪放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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