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也抚了抚她的手背,叹了一声。不过在步出花眠修养的寝殿之后,太后便嘱咐雁鸣:“对将军夫人的话都记在心里,这几日就把东西备出来,等孩儿满月酒之后,再商量这事。”
    霍珩在前线屡立战功,恐怕一直到这时都不知道他的儿子已悄然来到了这世上,没长开的五官看不出似谁,却能看出眉清目秀的影子,将来必定也是美郎君一个。皇帝大喜,亲为其子赐名世勋,盼子承父业,世代建功立勋。
    九月下旬,没有等来小世勋的满月,先等来了皇后的生产。
    皇后生产那日,素日勤政的帝王一早散了早朝赶到凤仪宫外焦灼等候,掐着一双肉掌,面孔淡定,但腿脚却极不淡定地于殿门外踱来踱去。
    可喜的是皇后这一胎亦是生的儿子,帝大喜,孩儿尚在襁褓之中,便将他高举过头顶,以示骄傲。诸人从未见过一贯隐忍冷峻的陛下露出这般兴奋和激动之态,同感欢喜,也纷纷忍俊难禁。
    小皇子赐名刘斐,一出世便封为太子,皇帝朝夕之间就堵住了劝陛下早立储君的大臣的嘴,也让他们暗中的揣测和生出的谣言不攻自破。皇帝着实大喜过望,连带着为世勋操办满月酒也格外地用心铺张。
    如此蹉跎到十月下旬,花眠出了月子,收拾妥当,车马才真正辞别凤阙,驶离龙城。
    作者有话要说:  “世勋”这个名字,好像韩国人。取了之后才发现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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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花眠的翠华碧幡冠盖马车驶出了长安没多久, 过京畿道, 不出十日抵达岐州。其间小宝霍世勋因为不耐旅途颠簸,生了小病,吃什么都吐。
    他的娘亲将他抱在怀里哄, 他也不肯听话, 花眠苦于自己奶水不足, 于路上又雇了一个奶娘, 耽误了日久, 才重新取道上路。
    原本奉皇命接将军夫人入西陲的陆规河, 已规好了线路,走捷径一月可抵,但因为这个小祖宗的一不如意, 前面种种全部推翻, 花眠不得不央陆规河重新设定路线,走最平坦的路绕道至阳关。
    霍珩身为安西督军,不战之时,可统御陇右兵卒上下共十万军马,陛下信任,钦赐府邸,将原因傅氏之罪而连坐的陇右节度使废黜, 清空家宅,从此那宅邸便算是改旗易帜,换了霍姓旗帜。花眠此去,正是要赶赴阳关, 从此做个清闲贵妇,在后宅养儿子逗乐而已。不过这是花眠自己愿意的,她对霍将军的体贴,让谁人见了不歆羡眼红?
    哭闹不停的小世勋,于母亲再度踏上寻觅父亲的坦途之后,变得乖乖巧巧的了。
    又一连半月之后,至兰州。陆规河道兰州物博,可赏玩一二,此时前线战事吃紧,西厥的青牛部落正在做最后一击,霍将军抽不开身,这一战不知要打上多久,若是不幸让夫人碰上,便算是糟糕了。
    花眠从善如流,让一旁的墨梅将婴孩襁褓抱于怀中,乘着晚风灯火与陆规河于街头散步,七八个甲兵为保万一将花眠前后围着,她要赏景也不痛快,何况也没那兴致,漫步着漫步着,突然扭头,于灯火熠熠之中笑道:“上次掳走婆母的蒙初公主,似乎便是青牛部落首领扎罕王的女儿?”
    陆规河的眼睛正左右乱瞟,想想哪处的宫灯心上人会喜欢些,冷不防被夫人如此一问,立马拉回了思绪,长长地抽了口气,“夫人记性真好!”
    “这个一般,不过是因为与婆母有关,碰巧记了记。我记得不错是么?”
    夫人笑靥如花,陆规河汗如雨下,唇瓣抖了抖,又瞥眼夫人,一席话欲言又止,终是不敢说出来。
    “我早知道这个蒙初公主,心气高傲,不是什么好拿捏的,她曾提出要做霍珩的小妾,看来是真的喜欢他才会如此。”
    花眠伸手从一旁墨梅的怀中抱回了儿子,掌心温柔轻拍着他的襁褓,对额头上巨汗如雨的陆规河说道:“听说蒙初公主亦很善战,巾帼不让须眉,也不知道在战场上,她是否打得赢夫君。”
    陆规河忙道:“夫人不必担心,霍将军横扫西厥腹地,至今未遇敌手,没有吃过败仗。”
    花眠摇头:“我知道,但我怕他怜香惜玉。”
    “夫人千万莫做此想,霍将军对除夫人以外的女子绝对没有一点儿逾矩之情。”陆规河不愧是霍珩的生死之交,为他证明清白,连连否认。
    但花眠却是一阵不悦的沉默,这让陆规河感到忐忑焦躁,却也不敢再催促和再过多解释,恐露出什么破绽让夫人曲解为此地无银三百两。
    花眠想救回婆母让霍珩必定也付出了什么代价。这个代价当初霍珩含糊其辞揭过去了,花眠也不曾多问,实则虽说不上多如鲠在喉,但她心里总记着这个事。蒙初公主精明强干,不拘小节,但主意却多,而且她的父王扎罕王一向爱女,对她也是言听计从,如此骄纵任性又聪慧过人的公主,她当时手里有那样一个有利的筹码,她会用来与霍珩谈什么?
    这个花眠虽无从得知,但换位想一想,若她是蒙初,提的一定是关于两国战事的条件,不过必须要不那么过分,把握在霍珩能自己拿主意的范围以内。
    结合如今的局势,便不难推算出了,“霍珩对扎罕王擒而不杀,对这个蒙初公主也是百般地纵容,才是我担忧会让他吃亏的地方。”
    夫人原来深谋远虑,倒是陆规河自己多心了,他暗暗放下心来,忙又说道:“将军有分寸。待夫人和小公子休息好,咱们再上路,从兰州到阳关已经不算太远了。”
    说是不远,那也是男人行军疾速的条件下,才能说十日可到,但以如今花眠和霍世勋的脚程,推算下来,怎么也需一两个月。
    两军对垒,速战速决,只用了不到三日的功夫,西厥兵败如城墙摧,声势湮没无闻了,霍珩围剿西厥军,收缴武器上万,战马上千。
    青牛部落的蒙初公主,以一人之身代表西厥南部所有部落,愿意向大魏投诚,并递上了降书。
    这涉及两国邦交,霍珩不敢擅自处置,派八百里加急将降书呈递给君王。刘赭看罢,此书言辞恳切,透出迫切的求和之意,好战的西厥表示不敢再起兵戈,大魏也不会咄咄逼人,强占别人的领地,奴化别人的子民,是以皇帝连夜批阅文书,拟写圣旨,同传加急送到霍珩手中。
    在陆规河与花眠的队伍重新上路没有几日之后,他们便已另外接到了消息——霍珩霍将军即将受降西厥军三万,将玉门以内的一带天然草场分给这些投降大魏的西厥人,并教给愿意从事农耕的部落百姓耕种缫丝之术。
    接到消息之后,陆规河几不敢看夫人的神情,背过身呼了许久的气,一直到送走了驿使,才又转身看向花眠,花眠容色殊艳,美貌是远在蒙初公主之上,何况眼下与霍将军琴瑟和谐,又为他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大小子,这地位是绝对不会撼动半分的,但就怕那蒙初公主糖纸似的,借着受降的机会对霍将军黏糊上来,夫人心中是肯定会有不快的。不过他细观花眠神情,她似乎没有不愉之处,只是脸色稍淡些,不是平时可以玩笑打诨的时候了。
    陆规河又吐了口气,上前几步说道:“夫人放心。”
    花眠已听懂了方才与陆规河说话的驿使的意思,陛下圣旨御批,言下之意青牛部落连同周边附属的一些小部落,以后归魏人辖制,并籍名造册,凡兵将则属霍珩麾下。那位上无长兄代父出征的蒙初公主,也是霍珩麾下。以后说一句她是霍珩的人,总不会有人说错。
    “受降仪式何时举行?”花眠忽转面问道。
    她口吻急迫,陆规河纳闷,说道:“七日之后。”
    那便是来不及了。这一路的行程想必陛下已了如指掌,他如此下令,实属刻意。花眠微微一笑,别过了脸,抱着儿子走下了马车,远远地朝一头的山坡上涉足而上。
    陆规河担忧花眠一人出岔子,想紧跟几步,但看夫人似乎只想一人散心,她在距离坡顶还有一段路时便停了下来了,吹了会风之后,又转过身朝车驾走来,便如同无事人一样,带着与往日并无不同的微笑,催促他们:“咱们早点走吧,世勋不闹了。”
    陆规河于是压下心头的疑虑和担忧,吩咐人尽快上路。
    一月之后,花眠带着倦意终于步入了霍珩的衙署。因为刚受降西厥十余个部落,霍珩身边缺乏可用之人,终日里冗事缠身抽不开,连花眠何时到了都不知。他所在的这个衙署,是为了方便处理公务单独于沙州辟出来的一座,规模只同县衙般大小,但五脏俱全。
    霍珩在书房里看公文看到极晚,打着哈欠,来不及沐浴更衣便歪在了自己的那方床榻上,睡了过去。
    花眠来时,又见到了那个不修边幅,裳服常年浸着一股汗水酸味的夫君,她无比嫌弃地将儿子放他床里,悄声命人取了热水盆和毛巾等物,替他除了外衣,简单擦了身体便盖上了褥子。
    霍珩是个警觉之人,在这边,尤其是行军打仗时一贯浅眠,但也许是太累了,这一觉睡得深沉也格外舒心,又或许是身旁忽然多了若隐若无的熟悉体香,让他一时沉沦不能醒来。
    花眠嫌弃地捏了他脸,将毛巾随意扔进了盥洗水盆里,嘴角轻轻上挑着,却说着骂他的话。
    来了这边大半年了,不见如何成熟,倒是愈发清减了,不知道军营里火头军给他们将军喂的什么粗糙饭食,将人养成这样。她看了嫌他活该,却也暗暗地感到有些心疼,离去之时,还撑着臂肘,在他的额头上轻盈一吻。
    初上的红日晒入菱格窗,唤醒了帐中还在熟睡的人。
    霍珩懒懒地翻了个身,一臂熟稔地要去寻梦里的美人,没想到美人的酥腰软骨是不曾有,倒碰到另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又小,又陌生。
    霍珩吃了一惊,呼啦一下瞬间掀开了被衾,跪坐起来。
    他疑惑地朝里探看去,只见床头里侧卧着一个襁褓,里头睡着一个面部只有巴掌大的小婴孩。
    霍珩一惊之后,勃然大怒,“萧承志!”
    外头的人推开木门,快步朝他走来,面容清隽而温和,只有着一缕喜色。
    霍珩瞧他还笑,气不打一处来,只恨不能当场撕了这姓萧的的皮,气怒道:“这小东西哪里来的!你们抱过来耍爷呢。”还放他床上,真是狗胆包了天了。
    萧承志这一贯清风雅逸的俊俏郎君,也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将军。”
    “抱走!”
    “诺。”
    萧承志如应承军令反应及时,他上前数步之后佝偻下腰,将里侧已经苏醒,眼珠乌圆似极了将军的小东西一把抄起,当着还余怒未消的霍将军的面儿,伸手摸了摸婴儿粉嫩滑润的小脸。
    “这小东西,是将军夫人昨夜里来了之后,特意放在将军身旁的。哪知道将军竟会不喜欢,真是可怜了,小世勋。”
    他啧啧两声,转身朝外走。
    身后顿了顿,忽传来一阵暴跳如雷的捶床咆哮:“把他放下!”
    第103章
    小东西终又重回了霍珩手中, 他小小软软的一团, 身子蜷缩于襁褓里,乖乖地瞪着圆溜溜的乌黑的眼睛,仿佛在笑。
    霍珩还是前不久才得知花眠为自己生了一个儿子, 但只以为她们还在路上, 因陆规河说小世勋不耐舟车颠簸, 故而舍近求远选了一条坦途。没有想到她们母子竟来得这样快。
    霍珩压根还不曾习惯自己突然之间多了个儿子, 被这突兀地出现且就歇在他的床中的小东西弄得措手不及, 吓了一跳, 偏生这个萧承志是个坏人胚子,话不早说,还卖关子拿乔, 差点儿让他把自己的小崽子扔出去了。
    他伸出一只手, 粗粝的拇指指腹擦过婴孩小脸,小孩脸香软滑弹,霍珩爱不释手,顿时眉开眼笑。他的一双如铁的臂膀紧箍着怀中小孩儿,惶恐撒手便摔了他,却也让小世勋很不舒服,不过也许是累了, 也许是清楚这是父亲的怀抱,他乖得很,一点没哭闹。
    霍珩于是更喜欢了。
    他抬起头,抱着世勋, 神光飞扬的一双眼满是灿烂和得意,令方才还占上风的萧承志不得不服,摁着发胀的额头连连摆摇首,霍珩又突然望向屋外:“夫人呢?”
    “夫人累了,还未起身。”
    霍珩想眠眠一路疾行而来,是会劳累的,不愿扰了她的休息。
    他将世勋抱着,命人唤来世勋的奶娘,“你们在寝屋和我的书房里各备上一架摇床,要半人大小,足可让小东西打滚的。”
    一应婢妇府丁都垂目叉手而立,恭恭敬敬地将霍珩的话全听入了耳朵里,半点不敢有违,领命点头。仿佛都没想到,霍珩将军平日里自己似个孩子,当起父亲来竟也还有模有样。
    屋后的一片榆柳多半已经枯黄,清晨的日头穿过柳梢茅檐之前,浅水池塘还结着一层薄薄的碎冰。这塞北之地,到了这个季节,已算是隆冬严寒,尤其夜里极冷。花眠到的前几日,已下过一场不算大的琼雪了。
    花眠畏冷,尤其是近来几日,腿又隐隐作痛,故而醒得极晚,到完全睡意消散之时,墨梅入门待命,她问了世勋情况,墨梅掩唇一笑,只道霍将军对小世勋极好,一大早亲力亲为,给小世勋打了一架摇床。
    还说霍珩平日里最是瞧不起他爹的木工之技,背地里却深谙此道,小床打得既结实又美观,让挨了几通训斥的木匠排排站着目瞪口呆。霍将军挽着窄袖蹲在天井里,不出半个时辰,将他们原来做得令人不满的木床拆了又组合竣工,新的木床结实宽大,霍将军那拳头砸在上头,也发不出他们的那种嘎吱的聒噪之声。
    木匠们汗颜不敢言,瞠目看着霍将军做完了摇床后又开始对他们百般嫌弃挑剔,最后,他们领了一点钱各自散去了。
    花眠失笑,依稀记得霍珩是有这种本领的,“他做的东西能比人家老师傅的还要好不成?不如让他自己蜷在里头睡一晚罢了,要是没事,我才敢让世勋也睡进去!”
    墨梅亦是垂了螓首,暗中不住地笑。
    花眠梳洗之后,穿戴齐整,便要去衙署的前堂去寻霍珩,没曾想到半路之中突然遇上一人,那一身汉人装束的蒙初公主,似朵燃烧正炽的烈焰玫瑰,蹬着双猩红累丝攒珠长履,飞快地穿过了园中松竹掩映之下的木廊,朝着霍珩的前院而去。
    她是从偏门而入,被花眠撞见,却仿佛完全没有看见花眠,也完全不知此间女主人已于昨夜来了沙州,径自便去面见她的夫君了。
    任何女子撞见都会不快的。
    但花眠却仿佛没有丝毫怒意,只是微微牵了下唇,“她一直住在这里?”
    身后一婢女跟上来,佝偻柳腰低声回禀:“回夫人的话,这蒙初公主从降了大魏之后,便不肯跟随其父扎罕王到草原上去牧马,也不肯去耕种,执意留在将军身边。将军碍于男女有别,不便留她,她却自己掏出钱在城里离此处不远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每日不到午时,就在霍将军这边请示。奴婢瞧将军对她无意,但她不知为何,仿佛听不出人的好赖话来。”
    这个蒙初公主,平日里对汉人言语是精通的,但一到了别人说她不好,隐晦其辞时,她就仿佛完全听不懂了,也不搭理。
    花眠此时已缓步上了台阶,沿着方才蒙初去时的一片廊腰走了几步,伸指掐住了一片松叶,回眸温温而笑道:“蒙初公主聪慧过人,生得也是如此明艳,何愁嫁不得好郎君?”
    “正是!”那婢女嫉恶如仇,想着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将军若想纳妾她们做奴婢的管不着,只是在塞北黄沙一带长起来的,哪一个与西厥人不是有着血海深仇,偏这女人不行!就在两月以前,她还带着人与魏军厮杀,那柄就悬在她腰腹间的刀杀了多少魏人儿郎!
    婢女切齿拊心,说来几欲磨牙,食其肉寝其皮:“不瞒夫人,这公主身边好几个副将都对她有意,旁人只要不瞎都是能看出来的,她老实嫁给她们西厥男人也就罢了,偏偏要来染指咱们的霍将军!从前奴婢还怕她得手,如今见了天仙似的夫人,是半点也不怕了!夫人就只管去,看她识不识得好歹!”
    花眠瞧这小婢女气得脸颊鼓鼓的,义愤填膺之态,格外娇憨动人,不禁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是怕夫人觉得自己这话过了,僭越了,失了体统,忙低下了头慌乱答道:“奴婢失言,夫人勿怪!”
    “无妨,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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