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悦想起自己叹息老迈,这小娘子改口叫“郎君”来,不由得笑道“不用看那沈记招牌,只看外面墙壁上画儿,便能猜到是崇贤坊沈记小娘子。”
    沈韶光赶忙拍一下,“相公目光如炬。”
    李悦虚点她两下,笑起来。
    李悦没选雅座,只在二楼靠护栏高桌旁坐下,沈韶光亲自招待,给他捧上饮子,推荐他尝尝养生锅里参芪锅。
    李悦点头,“可。”
    涮品也全按沈韶光推荐来,估计在朝堂上是个能听得进去别人意见宰相。
    李悦凭栏,颇有兴味儿地看下面两个杂戏人演戏弄。
    其中一个抱怨自己写诗做文章写不好,另一个道“二郎,你可曾听说过以形补形”
    “这某知道,譬如伤了腿脚,便吃些羊腿豕脚之类补筋骨。”
    “便是如此,你胸中少墨水,亦可依样补来。”
    那“二郎”做惊骇状“那墨水如何吃得”
    “你去沈记酒肆吃他们南烛锅子啊,其色如墨,又香又补。说不得你日日吃来,今科便中了呢。”
    李悦笑起来,楼下食客也是一片笑声,还有起哄喊跑堂,“今科若真中了,必来你们这里还愿。”
    过完年便是礼部试,后面还有吏部铨选,士子们尽集于京城,又多住在旁边崇仁坊,起哄想来便是今科士子。
    难得这般应情应景又逗趣,李悦觉得,这戏弄里词八成是那促狭小娘子编。
    沈韶光带着跑堂端上锅子菜品来,亲自帮着点火锅。
    “小娘子店里好戏弄,上次看到这么好,还是去岁圣人夏至宴上。”
    沈韶光弯起眉眼笑道,“小店闹着玩儿,如何敢跟宫里比呢”
    李悦见她那言不由衷、带着点得意小女儿家样子,越发笑起来。
    又说两句戏弄事,沈韶光帮着烫上酒才退下。
    李悦竟有两分怅然若失,突然想起自己早夭女儿来,阿畅若长大,应该比眼前小娘子还要大些,也可以陪着老父喝一杯了
    关于什么时候以及如何与李相公说自己身世事,沈韶光颇为犹豫,又有些尴尬李相公是父亲生前好友,自己嫁给林晏,要在京城官绅家眷圈子里面混,不与李相相认不合适,但从前一直没说
    再见到林晏时,沈韶光与他商量。林晏笑着摸摸她头,顺手取下发髻上簪子,沈韶光满头青丝都散落下来。
    沈韶光做出恶狠狠模样“那日我醉了,是不是你把我头发扯开”
    林晏笑道“李相公是通透洒脱之人,岂会在意你这点小小隐瞒那日你见他,他才从山南西道回来,也不过休了那一半日,又忙了。元正大朝会得他主理。我们还是元正时候去他家里拜望吧,你不好开口,我来说。”
    沈韶光想了想,“算了,还是我自己说吧。”
    林晏想了想,点头,“也好。”
    林晏又抬头摸一下她鬓边发,阿荠头发真好,滑滑,丝缎一般。
    隔着小桌案,沈韶光凑近他,“哎,林少尹,你回头也去尝尝我们南烛锅子吧”
    林晏笑道“怎么嫌我腹内没有墨水”
    沈韶光趴在小案上一脸促狭“你单知道那南烛锅子能补墨水,不知道它还有别功用吗”
    林晏耳边有些烫,医书上说,南烛可“入肾添精”看着她近在眼前红唇,林晏抿抿嘴。
    “我是说你最近太忙,面色不佳,应该吃一些补补,使君颜色好嘛。”沈韶光坐正,若有所指地笑问,“少尹想到哪里去了”
    第94章 去拜见家长
    不知不觉,又是腊八。如同去年一样,沈记用各色米豆熬了腊八粥飨客,崇贤坊分店熬得尤其多,除待客外,还分赠邻里、庵堂,林府自然也要送一罐去岁江太夫人就很是喜欢,沈韶光还因为这粥回了一趟旧宅。
    想到在雕花长廊遇到林晏时他那冷峻模样,还有那“幸福度调查”,沈韶光笑起来,当时自己是怎么回他来着仿佛是说了在掖庭时冻手脚事,若一直冷着也没什么,最怕突然接近炭火云云,以此拒绝他怜悯关心谁能想到如今却跟这个炉子谈起了恋爱
    果然人类本质是真香吗真香就真香吧,自己一个做饭还怕“真香”
    沈韶光亲去光明庵送粥,与圆觉师太和净清闲聊了一会儿,老师太写完了饼经不过瘾,又想写糕经,拿出才起草了一点稿子给沈韶光看,这头一个就是江南桃花糕,“苏州鲤鱼巷张五娘所制桃花糕,其色灼灼,有桃花香,糕粉细腻,甜味浅淡,宜配清茶”
    “真好,”沈韶光感叹,“惜乎不得一尝。”
    圆觉师太笑道,“你做艾窝窝、渔樵饼也不遑多让,都是要大书特书一番。”
    带着熟人间不客气,沈韶光笑道“甚好日后这书流传后世,儿也得借此留个姓名。”
    圆觉师太哈哈大笑。
    净清也笑,沈小娘子真是妙人
    沈韶光走时候,知客净慈也送了出来。如今净慈对沈韶光很是客气,让沈韶光想起苏秦富贵返乡,其嫂前倨后恭典故。沈韶光却比苏秦看得开,人情冷暖,多正常事啊,不必在乎。
    沈韶光回来,略收拾便坐车出门去巡店,上午巡了原有几家开在坊间分店,下午又去了东市,直等到闭市才回家。
    林晏正在等她。
    沈韶光笑问“郎君今日倒是回来得早”进了腊月他越发地忙了,从前没买宅子时,他还扯着个幌子去店里吃点东西,如今则省去了这个吃宵夜环节,只晚间来宅里略坐一会儿。
    林晏微笑“今日是奉命而来,家祖母很是感谢你送粥,想请你有空儿时候去坐一坐,吃顿便饭。”
    沈韶光怔一下,这是见家长
    “阿荠,”林晏有些小心地道,“家祖母并没旁意思,只是觉得,应该见一见。”
    沈韶光懂太夫人意思,大人总不出面儿,光小郎君小娘子私定终身算什么事儿啊在走正规程序之前见一见,夸一夸,联络一下感情,既表示重视,也有个“父母之命”意思。
    沈韶光学着郎君们样子行礼,“敬从命矣。”
    林晏笑起来,又与她道“后日休沐,我让人来接你。”
    沈韶光点头。
    虽然之前见过江太夫人,但这次意义不同,沈韶光正正经经打扮起来化妆是对别人尊重,古今皆然。她平日穿胡服时候居多,甚至有时候穿男装,这次穿却是银泥衫子石榴裙,又画了眉毛贴了花钿,头发也不再是不讲究胡式椎髻,而是梳成双鬟模样。揽镜自照,还真挺好看。
    林晏出来迎她,看了她片刻,微笑道“好看。”
    真是直男式夸奖沈韶光眯眼一笑“郎君英明。”
    林晏轻咳一声,“今日格外好看。”
    沈韶光憋着笑,“今日郎君格外英明。”
    看着她娇俏模样,林晏觉得心里那只猫又在搔痒了,缓缓地呼一口气,“走吧,家祖母在等你。”
    两人在前,身后不远处跟着阿圆阿青,经院落、穿游廊一路往江太夫人院子走去。经过那个雕花走廊时,想到当初在这里说话,两人相视而笑。
    “少尹当时是不是要质问我桓七郎事”沈韶光笑问。
    “嗯。”林晏点头。
    “那为何没问呢”沈韶光挑眉。
    “那般聪慧办法,料也不是旁人能想出来,故而也就不必问了。”林晏微笑道。
    沈韶光弯起眉眼,林少尹在回答送命题方面进化得很快嘛。沈韶光偏不让他过关,“我还只当少尹觉得我奸猾,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问也问不出什么,故而没问呢。”
    林晏侧头看她,神色颇为认真“有这般言智,也很是不易。”
    沈韶光“……”
    看着他温煦煦脸,沈韶光笑起来,林晏也笑起来。
    大约情人一起走路总是格外地短,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江太夫人处。
    沈韶光行过礼,把阿圆手中提盒接过来,“儿做了几样适合冬日吃糖糕,请太夫人尝尝。”
    江太夫人忙让人接过,拉着她手坐下,端详一下,“真好,如今京里小娘子又尚行这远山眉了吗”
    沈韶光点头“也有画柳叶眉。”
    江太夫人笑道“我们年轻时候有很长一段时候都画这远山眉,后来不知怎么,刮起一阵妖风,都画起了桂叶眉,又或者八字眉,后来越发群魔乱舞起来”
    沈韶光与江太夫人都笑起来。
    沈韶光道出实情“如今依旧舞着,去年还都画连娟眉呢,两条眉毛几乎连在一起,也只眉间尺那样才画了好看。”
    江太夫人大笑。
    林晏也笑,一边听着那边一老一少闲聊,一边吃沈韶光带来糖,享受着这样安然带着甜味儿时光。
    江太夫人也说这糖,“这糕糖一窝丝似,好生精致,叫什么”
    “银丝糖。”沈韶光笑道,后世又叫龙须糖。
    江太夫人点头,拈起一块细细品尝,“酥松香甜,好吃。”
    沈韶光便说起做糖方子,“把饴糖熬软,然后取出反复揉搓,蘸上熟江米粉不断抻拽扭曲,便成了这样了。儿手艺不佳,那做得好,能抻出比发丝还细。”
    江太夫人笑道“这已经足够好了。”
    沈韶光带来又有芝麻糖、姜糖和核桃粘,都是最近店里新添货色,快过年了,加些年糖,添点年味儿。
    江太夫人与沈韶光从这银丝糖又说到银丝面,说到幽州名吃银丝卷,说到圆觉师太饼经和糕经。
    江太夫人笑道“前两日师太带过她大作来,说那上面配图是小娘子画”
    沈韶光点头,“蒙圆觉师太不弃,儿便献丑画了两笔。”
    “我看那图象形得紧,又有只重意趣”
    两人又从吃转到书画上来。
    林晏喝口茶,含笑看着她们,伸手接着摸糖糕吃。
    不提防江太夫人扭头看他,林晏略睁大眼睛。
    江太夫人一脸无奈,与沈韶光商量,“把这盘子糖也与了他吧都没有了,还在那摸呢。”
    林晏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把攒盘里几种糖糕都吃净了。
    沈韶光微笑道“悉听太夫人吩咐。”
    太夫人和仆妇们都笑起来,林晏有些讪讪,也垂眼微笑,沈韶光则一脸端庄。
    合伙儿挤兑完了林晏,江太夫人与沈韶光接着说回她们话题。沈韶光真心喜欢这位太夫人,她前世虽没见过家长,身边朋友们却有不少见过,其中多有说自家儿子缺点,懒散,邋遢,性子不好,无非是希望女孩子多包涵之意一个女友形容得好“活像送孩子进幼儿园家长”。
    江太夫人则有趣又体面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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