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以为被欺负的只有王冬枝,实际上叶淮海才是那个真正被欺凌的孩子。
    虽然有爷爷疼爱,可他除了吃饱穿暖,似乎从来没有得到过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他看起来像个胡作非为的小霸王,实际上也不过是个连亲近的小伙伴都无力保护的可怜人。有那么多家人亲戚,真正关怀在意他的却寥寥无几。
    之前程冬至并不了解这大院儿里的弯弯绕绕,也是这个时候,阿则才告诉她为什么他说叶淮海走到这一步都是叶家人逼的。
    因为叶老爷子的偏心,叶淮海家里的那些叔婶,兄弟姐妹和他的感情都很一般。从小他就很孤独,除了阿则便只有王冬枝可以说话。
    最可恨的还是那个叫三姑的女人,她嫁给了林月珊的大伯,但是在林家不是很讨人喜欢,为了在婆家站稳脚跟,她一直不遗余力地撮合林月珊和叶淮海的事儿。林月珊倒是早熟,打从第一次见面就看上了叶淮海,可惜叶淮海不喜欢她,这个三姑就把一股气全发泄在了小小的王冬枝身上,除了平常各种冷脸辱骂,没人的时候还会拧她打她,叶老爷子发火过好几次都不收手。
    这一点爷孙两人倒是挺像,都是一股脑把自己认为的好付出给重视的人,却缺乏真正保护对方的手段与心计。
    真要追究,王冬枝的死这个女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王冬枝染病的时候,她不但阻拦叶家这边找的医生给她治疗,还趁着叶老爷子不在家自作主张随便找了个驴车把她送走,完全不顾走的时候她还在病中,也完全不在乎这么不靠谱的方式路上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其他能说话的大人没有一个为了这种“小事”帮叶淮海,他再怎么不同意也无法对抗自己的成年人姑姑,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事……
    就在程冬至黯然神伤的时候,阿则忽然道:“只可惜那个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不然你也不会受那么多罪。”
    身为叶淮海最好的朋友,阿则当然知道一些王冬枝的处境,可是别人家的事由不得他一个孩子想什么办法,顶多只能安慰难受的叶淮海。
    程冬至笑了出来:“你说啥呢,那个时候你才多大,这不是难为人吗。”
    粗粗算一下,那个时候的阿则应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还是个精致可爱的小团子洋娃娃,这样的孩子被人保护还来不及呢。
    程冬至看着他的脸,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家里人……为什么会接受我?”
    以前她没往这方面细想,在听过叶老爷子对她的看法并了解到这么多当年的隐情后,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邵家对她的态度实在是太好了,好到不正常。邵家很低调,可本质和叶家这种人家差不多,按理说不至于态度差这么多才是。
    “因为我只要你,他们就接受了。”
    虽然阿则说得云淡风轻,可程冬至的心还是揪紧了一下,她慢慢把头靠向阿则的肩膀,阿则握住她的手,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回到了省城。
    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叶淮海骗了程冬至。几天后他不但没有回来,反而上了实打实的前线名单,连后勤都不是。
    本以为叶老爷子会大发雷霆嚎哭顿足,没想到的是,在接了一通电话后,老人家意外地沉默,挥挥手让他们领着王卫国与刘金玲走了。
    回到纺织厂的小两间后,王卫国和刘金玲这才真真切切地反应过来,不住地捏自己的脸,拍自己的腿。
    “咱们这是……回来了?啥事儿都没有了?”刘金玲瞪着眼,一脸迷糊地问程冬至。
    王卫国则是直接连话都说不出了,迷糊的神情倒是和刘金玲如出一辙。
    这些天他们除了一开始受到巨大的惊吓后,其实并没有受什么罪,每天好吃好喝的,住的也是不错的房间,唯独没有自由而已。然而这并不能安慰到他们,都说这要砍头的临死前还能吃上个鸡腿呢,对他们这么好,莫不是过段时间就要拉出去枪毙?
    “没事了。妈,以后不要再想些有的没的心思了,别再去招淮海了。还有,我在那边处了个对象,过段时间领回家给你们看看。”本来没打算说后面一句,想起之前阿则问了他和家里人做的抗争与背后的牺牲,鬼使神差地说了。
    换作以往,刘金玲肯定会跳起来大骂程冬至不知好歹,现放着这么好的小伙子不要,自己瞎处什么对象,并绝对会各种盘问这个对象的工作家底背景等恨不得挖地三尺追溯到上面十几代。可受了这次的巨大打击后,刘金玲的脑袋有些断片儿,注意力也是时有时无的,不断地点头,想起什么后摇摇头但说不出话来,只能再点头,和痴呆一样。
    王卫国更是不住地点头如捣蒜,满面惊惧:“不会了不会了,以后我看着你妈,不让她再乱招人……”
    程冬至看到这样的两人,也只能长叹口气。
    王春枝接到消息后很快就赶了过来,三人抱着哭成一团。刘金玲知道是阿则帮了大忙后,非常急切地招呼着要招待他吃一顿好的,两人都婉拒了,直接坐车回了文楚市。
    因为叶淮海的事,程冬至完全没有办法和没事儿人一样照常工作,只得继续请假,说身体不舒服,厂子那边批了。阿则每天下班都会过来陪她,他做饭,两人一起吃晚饭,吃完了他再打扫收拾回家;遇到休息日则是很早就过来,两人一起吃一日三餐。在阿则的安慰和陪伴下,程冬至总算慢慢恢复了点儿精神,回去工作了。就算她再怎么重要能干,继续拖着也有些说不过去。
    之前平常没事的时候,程冬至都会在办公室里看看报纸,听听广播啥的。自从叶淮海去了营里,她就戒了这两件事,平常也生怕人谈论到这个。怕有很急切的来电,怕有信,怕……
    程冬至的异常,几乎是所有关系近的人都发现了,大家都很关心她的状况,可无论谁问她到底怎么了,她都没说。
    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一说心里头更不舒服。
    大概是年纪相近的同性更容易打开心扉吧,郑小雨看程冬至明显瘦了好些,拿着点儿掺水的老酒请她去厂房天台上吃兰花豆,程冬至正想着和人喝酒,便去了。酒是心头开门砖,喝着喝着,程冬至便透露了些自己的心事,没说得太具体,只说有个朋友上了战场,生死难卜,心里头一直放心不下。
    郑小雨皱眉:“生死有命,这人的寿都是定的,短寿的,不上战场家里都能坐着死,不是短寿的,战场里爬几个来回都死不了,你为什么要操这种心?”
    “话是这么说……”
    “你急能急出什么办法来吗,别人家没事儿,你把自己给急坏了,家里人也心疼。我看你对象老是往你这边跑,就算你心里头放不下,也别老是挎着个脸,他心里头就不难受吗。”
    程冬至楞了楞,点点头。
    虽然心里的担忧焦虑并没有稍微减轻了一些,可她开始注意尽量不要在阿则面前流露出消极的神色了。郑小雨说得对,阿则很辛苦,单位那边事情本来就多,每天还要过来照顾她,实在是太耗费体力。即便是可以开车来回,那也是很辛苦的。
    吃晚饭的时候,程冬至忽然开口了:“明天开始你就别天天过来了吧,我没事儿,好了。等这个周末有空我去你家那边,反正也说开了不要紧。”
    “是我自己想来,再累看到你就不累了。”阿则笑。
    程冬至心里既暖又愧疚,她苦笑一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对了,角上那边红薯啥的开始准备收了,厂子让我去收粮菜,我打算后天走,大概去个十天左右就回。你替我问问阿姨,有没有什么想要带的,我给她一并带回来。”
    “我回去问问她,明天过来告诉你。你要是想在那边多留几天也好,他们应该都很想你,你也能换个环境散散心。”阿则说。
    程冬至点点头。
    第229章
    回角上前, 程冬至和大家提前打了招呼,本来只是想让有人给她留个门, 没想到受到了极其热烈隆重的欢迎,堪比上头领导下来视察:小木屋附近一带都收拾过了, 什么污水鸡鸭粪便全都一扫而空;猪提前杀了, 羊也宰了;要不是菜长在地里头更新鲜更容易保存, 他们能把几块菜地全给薅秃!
    程冬至很过意不去:“杀几只鸡鸭兔子就行了, 干啥把猪和羊也杀了?天儿才刚凉下来,放不住。”
    宋二马嘿嘿笑:“有啥放不住的!卤的卤炖的炖, 剩下来的多撒些盐搁凉棚的大瓦缸里, 能吃大半个月!再说了, 咱们有这么多张嘴呢,平常舍不得动这些猪羊, 难得借着大姐你回来的机会沾沾光, 可别让大家伙儿口里眼里走空哇!”
    程冬至想想也是这么回事, 就笑笑不说啥了。
    角上消息闭塞,大家并不知道叶淮海的事情,只是单纯地为程冬至回来而高兴,没有人刻意安慰些什么或者回避些什么, 这一点反而让她心里头轻松了不少。
    不过赵敬伦显然是知道内情的,他家本来就是南平那边儿的, 又经常和外头联系,没道理不知道。程冬至不说,他也装糊涂, 和她谈论角上的收成,天气,以及新增的幼崽们,唯独不谈叶淮海。
    程冬至痛快地吃了好几天角上的大锅菜,心神都稳定下来了,这才试着慢慢开口,和赵敬伦谈起这件事。
    赵敬伦削着手里的土豆皮,神情很淡然安详:“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去南平做报告,碰到了叶淮海。”
    “然后呢?”
    “以前和他不怎么熟,不过后来我和你算同事,就熟了。他那次和我说了很多话。他说他在南平再怎么折腾,心里头总觉得不够劲儿,还是想去战场上为国争光,和他的父母一样。他从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我想他总会要走到这一步的。”
    程冬至怔了。
    她忽然想起,当年在断尾村的河边儿,还是个小屁孩的叶淮海头一次见面时对她说的那些话。
    “……他们都是大英雄,大家心里都记着他们!我以后也要做这样的大英雄。……”
    泪水从眼眶处溢出,程冬至伸出手抹掉,半晌道:“做大英雄没啥,可千万别成烈士了。”
    “大英雄也好,烈士也好,这都是淮海自己的选择,你不要太内疚了,和你无关。”赵敬伦说。
    程冬至咧咧嘴,想笑一下但笑不出来:“就算和我没关系,想着他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我这心里头就悬得慌。”
    “这是人之常情。不过还是得好好吃饭睡觉,等淮海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用最精神的样子去接他,是不是?你咋就不盼着他好呢。”
    最后一句话的说话风格和叶淮海很像,那一瞬间像是重叠上了叶淮海的声音,程冬至顿时怔了怔,呆呆地点点头。
    难怪角上的人都夸赵敬伦是个有见识知道很多的人,年长又阅历多的人就是不一样,话总能说到点子上。被他这么一开解,程冬至心里真的坦然释然了许多。
    赵敬伦把削好的土豆放进水桶里,提了起来:“走吧,去厨棚那儿,你给我帮帮手,今晚咱们吃土豆烧肉。”
    “嗯!”
    原本定的是在角上呆个十天左右就回去,程冬至有了新计划,给阿则和厂子里打了电话,决定满一个月再回文楚那边。
    多出来的时间她并不是吃了睡睡了吃,而是和几个伙伴们开着满车的粮菜肉蛋回了省城,不但王卫国夫妇,王春枝一家看过了,薛教授夫妇与杨主任看过了,还回断尾村看望了二伯一家与太婆,就连县城里的童年老友徐小萍都没拉下。
    徐小萍已经结婚有俩娃了,她的爱人是个憨厚老实的教师,她弟弟也在姐夫的照顾下当起了实习老师,暂时还没找对象,平时吃住都在姐家,日子过得很和美。
    看到变化如此之大的程冬至,以及她带来的惊人的礼物,徐小萍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闹了个笑话:“你,你们赶紧歇着,洗了饭吃手……不,不是,吃了手洗饭……哎,我这嘴!”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客饭做得很丰盛,一是现在情形不像以前那么难了,徐小萍持家有道,招待的饭还是做得出来的,再者里面有好多本就是程冬至的馈赠。趁着男人们喝酒聊天的时候,徐小萍一边奶着怀里的二宝,一边在卧室里悄悄和程冬至说着私房话。
    “你对象人咋样啊?俩人啥时候结婚?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赶紧的把婚结了娃生了,这才是正经!你看看我家二宝都一岁了,你可别落下太多啊。”
    程冬至笑:“其实我想的是过几年再说,最近工作忙着呢,要是一结婚怀孩子估计得耽误不少事儿。”
    徐小萍点点头,叹息道:“也是,你和我不一样,自个儿心里有数的话就看着办吧!这些年我时常和家里人念叨起你呢,当年要不是你给我找了那么些活儿,我和我弟也撑不到现在的好日子。我就说了,当年我就看出来你是个干要紧事的人,从小就事事要强聪明,准不会错儿!”
    俩人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甚至还提起了当年的那场篝火宴会,以及学校里的那些人如今的生活,两人都是很唏嘘。
    临走的时候,徐小萍依依不舍地拉住程冬至的手:“以后你啥时候再回来啊?要是路过县城,哪怕是一顿饭的功夫,你也得记着往我这儿坐坐!”
    “放心吧,再忙我也得抽空回来,本来大家伙儿就天南地北的,总得想着法子聚聚才行嘛。”
    “就这么急着走吗?真不能再多坐一会儿?”
    “还得去看校长他们呢,下次来一定多留些时!”
    “那行!”
    回到文楚市的时候,程冬至照旧出色地完成了采购任务,再一次在厂子里大出风头,人见人爱。
    在接受了领导和同事们的夸奖表扬,食堂那边许诺的额外“赠礼”后,程冬至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宿舍楼。本来还有些困顿,一看到自己房间里亮着的温暖的灯,她的心顿时被这一幕所感染,面上也有了笑意。
    “我回来啦!”
    打开门后,才刚刚打过一声招呼,就落入了阿则的怀抱之中,紧紧的。
    程冬至踮起脚搂住阿则的脖子:“你做了什么好吃的?好香!”
    “都是你喜欢的,来看看吧。”
    “好!”
    阿则拉着程冬至的手,她欢喜无限地跟着他来到饭桌前,看到桌上的菜和玫瑰鸡蛋糕后惊喜地叫了出来:“这蛋糕也是你做的?啥时候学会的啊?”
    “和阿姨学的,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程冬至连忙拿了一块塞进嘴里,品尝过后,发自内心地感慨:“比我做的好吃多了!有啥是你不会的吗?”
    阿则笑。
    两人温温馨馨地吃起了晚饭,边吃边聊,难免又提到了叶淮海。
    想起赵敬伦的叮嘱,程冬至决心暂时不去想那些可怕的后果,坚信叶淮海一定会平安归来,并以此为前提谈论以后的事情。
    “等淮海回来后,咱们的事……要一直瞒着他吗?”程冬至情绪有些低落地问道。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他总要知道的。”
    “我也知道这个理,就是心里头过不去。”
    “我们不一定要挑最差的时候让他知道,但必须让他知道。不要想太多,这件事我来处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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