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则说:“那如果我说,我也想早点结婚呢?”
    程冬至一愣,脸顿时红到脖子根:“哦, 哦这样啊……”
    虽然处对象了, 可才几个月就提结婚这实在是有些突然, 程冬至没有做好心理建设。按照她的设想, 咋地也要处个一两年再想这个不是才更符合常规节奏吗。
    阿则笑:“我知道你还没想好,想了再告诉我。”
    “嗯……”
    “对了, 冬至,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不要看着淮海去送命。”
    “……什么意思?”
    “哪怕是骗他, 也要让他回来。”
    程冬至楞了, 半晌才道:“你是说……”
    阿则点点头, 轻声道:“就当是我求你,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说罢,露出一个漠然带着自嘲的笑。
    程冬至的心沉甸甸的, 像是坠了千斤的铁。
    摊在她面前的两个选择无论哪一个都是在折磨她,一个是哄骗叶淮海,过后亲手捅他一刀, 另一个是干脆直接推他下悬崖,都血淋淋且残酷,可选哪个早已没有其他答案。
    叶老爷子派的车开得很快,可到三温河那边也要一天一夜。夜深时,她伏在阿则膝头睡着了,阿则给她盖好了细线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尽力让她睡得舒服一点。
    前线营外人不得擅入,即便是叶家的车也不好使。好在阿则遇到了一个之前军校的同学,得知叶淮海去外面办事了,约莫傍晚的时候会回来,那个时候在这里可以碰到他,看看时间差不多快了。
    “你在这等他,我先去车上等你。”
    “嗯。”
    三温河是一个极为偏僻冷清的小镇,前线营又是在非中心区的地方,看着就更萧瑟了。
    程冬至穿着一件天蓝色过膝连衣裙,和石像一样站在一动不动,在一片荒芜中特别显眼。这衣服是她匆忙收拾箱子的时候带来的,自从恋爱后原来的衣服都处理了,剩下都是这样的。除了同样一动不动的站岗士兵,其他可以自由活动的人都好奇地看着她。天气这么热,他们穿着不太透气的军衣,一律板寸头,脸上汗水黑渍交缠皮肤也是黑的,眼白和牙齿却是雪白雪白的,看着颇有些滑稽感。
    程冬至忽然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古怪念头:待会儿叶淮海回来了,她能在这么一群人中认出他吗?都一个样儿!
    就在她越来越担忧的时候,一个声音在身侧响起了:“小丁点?”
    程冬至慌里慌张地扭过头,差点没认出叶淮海来。
    他瘦了许多,头发长了些,比以前更黑了,但是很整洁,身上也没穿其他人那些军衣。变化最大的还是周身的气质,以前无论怎么收拾扮深沉都透着点儿哈士奇气,现在却变成了狼的气息。
    叶淮海也差点没认出程冬至来,愣愣地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见到了鬼。
    在女人罕见的地方,又是这么个漂亮年轻的姑娘,旁边几个同行的人吹起了口哨,叶淮海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程冬至的手硬生生把她拖走开了。一个人凑热闹不嫌事大,开起了隐晦的玩笑:“淮海,晚一天报道也不要紧!反正还有时间——那边有招待所!”
    叶淮海骂了一句脏话,拖程冬至的速度更快了。
    程冬至挣扎不开,对方力气大得惊人,动作又十分粗鲁,让她有些陌生和害怕。
    直到把程冬至拖到一个墙角根处叶淮海才停了下来,用很奇怪的眼神把她从头打量到尾:“你怎么来了?”
    “你……”程冬至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思路:“前线营太危险,你不要去。”
    叶淮海的神色有些古怪,沉默了一会儿后嗤笑:“关你什么事?”
    程冬至被堵住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
    叶淮海伸出手扯了扯她连衣裙的裙摆,啧啧:“咋知道捯饬自己了,咋,年纪到了想处对象了?”
    程冬至下意识退后几步,不想动作太快没看清后头另外一面墙,后脑勺结结实实撞了上去,疼得她顿时抱住了脑袋,眼前迸出几个金花花。
    叶淮海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捞回来,沉下脸:“你躲啥,我还能吃了你?”
    “淮海哥,你咋了,这才多久就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程冬至含着眼泪说,眼泪不是别的,是刚刚撞着脑袋疼出来的。
    看到她的眼泪,叶淮海的脸抽了抽,眯起眼:“是谁让你过来的?”
    “你爷。”
    “我就知道。”叶淮海咬牙:“你打算带我回去?”
    “那要不然我吃饱了撑着来这边玩儿的?”
    “那你说说,我为啥要听你的话跟你回去?”叶淮海歪着身子靠在墙上。
    程冬至顿了一下:“那你要咋样才肯回去?”
    “要是我说,你愿意做我媳妇儿就回去,你答应不?”叶淮海的语气吊儿郎当的。
    程冬至很想起手给他一个重重的板栗,但终究忍住了:“你回去了我们再商量这事儿。”
    “别整这些虚的,给个痛快话吧,行还是不行?”
    程冬至艰难地酝酿着词眼,就在她准备硬着头皮答应时,叶淮海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哀。
    “瞧你吓得,我逗你玩儿的。”叶淮海慢慢地说,又笑了一下,总算有以前的模样了。
    “那你跟我回去。”程冬至低下头,轻轻说。
    “你当是来逛菜园子呢,想回就回,我都登记了,临阵脱逃是要被枪毙的。”
    “你少哄我,阿则说了你是临时来的,顶多先进后勤不可能正式编……”程冬至脱口而出后顿时心虚了起来,还好低着头对方看不见。
    “阿则也来了?”
    “不不,他没来。”
    “小丁点,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对象了?”
    程冬至一个轻微的哆嗦,否认:“没有。”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明白了阿则面上那个自嘲的笑藏着的意义,心里有种沉重的揪疼和愧疚。
    “没对象你捯饬得和个花蝴蝶一样!”叶淮海不信。
    “这,这不是想把你弄回去吗,就,就想着说用美人计……”
    叶淮海一愣,忽然哈哈大笑了出来:“你还知道美人计啊?不错不错,开窍了!”
    “回来吧!”程冬至恳切地求他:“有啥事好好说,别拿这种大事开玩笑!”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回去。”
    “什么事?”程冬至深呼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对方说啥,先把他哄回去再说!
    “我之前在南平弄了一件白纱裙子,可好看了,一直想着给你穿,回头你穿给我看。”
    程冬至心里一松,她还以为他又要耍无赖呢,原来是这个,好说!
    “行,这个没问题!”
    “这可是你说的。”叶淮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拉住她的手:“走,我送你回去。”
    程冬至发现不对:“啥叫送我回去,你呢?”
    “我过几天再回去。虽然是后勤,那也是登了记的,随便回去不合适,得去申请然后办手续。”
    “不行,你现在就得跟我回去!”程冬至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军令如山,你当是过家家呢?别胡闹!”
    程冬至紧紧抓着叶淮海的手,莫名的恐惧感让她不敢随意放开:“那我跟着你进去办手续!”
    “里面都是大老爷们,你进去干啥?走走走,刚刚我看到我家车了,你是坐那个过来的吧?我送你上去。”
    “不行!老爷子给我下了死命令,我不带你回去我也活不成了!你想害死我啊!”
    叶淮海无奈:“胡扯啥呢?你又不是我爷手下的兵,他能对你下啥命令!”
    “我不管,总之你不准回那营子里!”程冬至刚想躺下来在地上打滚撒泼,就被叶淮海一把拦腰抱起扛在了肩上,无论她怎么尖叫挣扎都无济于事。然而,不管她的动作如何大,却始终没有走光,叶淮海紧紧把她的裙摆压在膝弯处,显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叶淮海直接把她扛到了入口处,对着等他的同伴们道:“去把警卫叫来,拿枪送她上车回去。”
    之前开玩笑的那个人哟了一声:“你还真够心狠的啊!这么漂亮的妞儿来叫我回去,我马上跟着她走!啥战功也不要了,只要老婆孩子热炕头!”
    叶淮海嗤笑了一声:“你一个刷大铁锅的有啥战功,少磕碜人了!赶紧去吧。”
    那人楞了一下,随即嬉皮笑脸地答应了。
    就这样,程冬至被几个带着枪的警卫拦在了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叶淮海跟着那几个人走了,头也不回。
    程冬至气坏了,拼命扯着嗓子对着叶淮海的背影喊:“你说好过几天回的!要是你不回,以后咱们就断道儿吧!一辈子别见面了!”
    叶淮海没搭理她,渐渐地走远了,直到身影消失不见……
    第228章
    不知道为什么, 程冬至的眼泪不住地往下落, 一大颗一大颗的根本停不下来。
    要说心里没有难受劲儿是不可能的,可这眼泪来得太过突然太过猛烈,仿佛水龙头坏了闸,要把身体里的水分都给流空;这不是她程冬至的眼泪, 而是来自另外灵魂残存在身体里的共鸣与回响。
    阿则抱着程冬至,程冬至把脸埋在他胸前, 无声地把他的衣襟浸湿。
    “别难过了,这件事和你关系不大, 是他家里人把他逼到了这一步。”阿则轻声道。
    “我怕他出什么事……”
    “他是烈士遗孤,还没结婚, 像他这种情况都会有相应的处理方式, 不会让他父母绝后。一旦出了什么事,不但对不起他牺牲的双亲,让叶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也说不过去。”
    程冬至的眼泪落得更厉害了, 这次是她本人的情绪。
    她知道阿则是在安慰她, 因为三温河那边牺牲的人中也不是没有叶淮海这种情况, 就算上面考虑到群众感情特殊照顾这一类烈士子女,架不住人家自己以死相逼要上战场保家卫国。这一代人对国家和集体的荣誉感与归属感, 不是后世处于安乐和平生活中的人能体会到的。以叶淮海的个性,他很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无论心中再怎么痛苦难过,事已至此,程冬至也只能随着车回省城那边去。
    回去时不像来的时候这么急,开得很慢。夜晚也变得十分漫长, 程冬至本睡不着,架不住白天哭得太多,渐渐地睡眼模糊过去。
    在微微颠簸的车上,她做了好些断断续续散碎的梦。
    梦中全都是小时候的王冬枝跟在淮海屁股后面到处跑的画面,有一起偷吃点心和偷偷爬树玩耍的快乐,可惜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好回忆。要么是被家里某个看不清脸的女性长辈斥责谩骂,要么就是被其他小伙伴推搡欺负,叶淮海每次都很生气,大吵大闹地要为她讨回公道,可换来的却是越来越过火的欺凌。
    最后一幕,是王冬枝生病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叶淮海紧紧握住她的手,许诺等自己长高了,力气大了,再接她回来……
    这一幕让程冬至锥心的疼。
    疼的并不仅仅是王冬枝接下来的结局和二人早已注定的生死两隔,还有小小的叶淮海满面是泪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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