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生顺着他力道跌坐在地,嘤咛一声看向太初:“法师……”
    太初扫她一眼,媚生瞬间收声,立时四下安静。
    云止握紧拳,正待说些什么,身后院门已被推开。同时传来的,还有他师尊一贯严肃的声音:“戒嗔道友,我徒云止何在?”话音刚落,云止就觉一道熟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太初道:“道友来的正巧。”指一指那边一站一卧的两人,十分耿直,“媚生施主说,她受了云止施主的非礼。”
    玄鉴觉得今晚过得颇为梦幻。自己一向听话乖顺、不近女色的得意弟子,半夜摸到了自己刚交好的小友院子里,并被指控调戏姑娘。
    ——那姑娘还是位穿着道袍的魔门妖女。
    玄鉴皱一皱眉,先道:“道友,云止的心性我再了解不过,他断不会做出此等事来。此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话音未落就闻媚生“嘤嘤”之声:“前辈怎能如此偏袒自家小辈。”她捂紧了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活像真被歹徒不轨了一般, “云止!”她不再管玄鉴,转而看向云止,眼底盈盈含泪,悲愤道,“方才我想走,你不让,是也不是?”
    “是。”刚向玄鉴行过礼的云止脸色难看,“但……”
    “嘤……”媚生哭得更加起劲:“你方才伸手搂我,是也不是?”
    “是。”被打断的云止面色黑沉,咬牙解释,“但……”
    媚生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戒嗔法师让你放了我,你不肯,是也不是?”
    云止意识到不妙:“是,可……”
    这一回的声音堪称凄厉:“你一听你师尊要来,便伸手将我推在地上,是也不是?!”
    云止眼见师尊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满身冷汗都发了出来,叫夜风一吹,透着彻骨的寒意:“是,不过……”
    “云止。”这次云止的话,却是由玄鉴打断。他拧着眉,看向自己一向宠爱的弟子,“这妖女所言属实?”再看看媚生,不自觉为弟子开脱,“你魔门中人……”
    “前辈这是什么意思!”媚生闻言,顿时炸毛,“妖女又怎地?莫非一日为妖女,还不许我弃邪从正了?我这一身魔功已废了,您竟看不出不成!”
    玄鉴闻言将目光投去,媚生半点不怵——虽然不是为了什么见了鬼的“弃邪从正”,但她一身功夫可废得半点不假。
    太初本一直在看下面说话,不曾插口,闻这话却道:“道友此言不当。便是妖女,被人强迫,强迫者便无罪责、不需担错了不成?”微微皱眉,“还是道友认为,便是你弟子对媚生施主做下什么,也都怪媚生施主浪荡勾人?”
    ——先前一直作壁上观,看媚生与云止斗法,此时开口,也只是针对玄鉴话里意思。
    玄鉴是个讲理的人,将话细细在脑中理了一遍,的确是自己有失偏颇,心底不觉惭愧:“是贫道着相了。”再看云止,“你可有何辩驳之处?”
    辩驳甚么?真实的情况又可以说吗?
    倒不如被误会了。
    云止缓缓跪下,脑中一阵眩晕。
    百口莫辩。
    玄鉴其实仍不大能信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弟子会做出这种事情,但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就的的确确让他不得不接受了。
    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翻腾的怒意和失望,玄鉴偏头扫了跪在地上的云止一眼,眸光冰冷犹如数九寒天,刺得云止浑身一僵。
    玄鉴对戒嗔拱了拱手。转过头来看向媚生,垂下眉来,并不踟躇,拱手:“这位施主。”
    媚生万没料到玄鉴竟这般放得下身段,就这么对她一个他向来瞧不上的妖女道歉。她看得十分清楚。戒嗔如今看她百般作弄云止而不吭声,是因云止先时的确动了歪心,所作所为也教人不齿。她要是真当戒嗔是因为向着她,才对她这样纵容,不知分寸地继续折腾,怕是分分钟就要被拎去受罚。
    媚生被玄鉴这神来之笔吓得忙一闪身,好歹是没生受了这一礼。玄鉴也没说什么,只直起身来,严肃道:“子不教父过,教不严师惰。这孩子自小由我教养,如今做出此等事来,是我教导有失。今日之事,实在有愧。”
    媚生:“啊……”她遮口一笑,眉间顿生七分妖色,三分狡黠,道袍荆钗不掩她光芒熠熠。媚生咳一咳清清嗓子,正要好生将这迂腐顽固的正道领袖捉弄一番,开口前眼睫微掀,却正对上戒嗔淡淡扫来的目光。那目光没什么严厉意味,甚至还含着些许温和,她却顿觉身上皮子一紧,连着先前蹲马步的酸疼一起涌遍全身。
    媚生迅速收了神色,下意识脚尖踮起一个旋身,逃命般避开玄鉴这一礼,讪讪道:“没什么,不怪你,不怪你。”走过场地安慰一句,“意外、意外。”敷衍非常,“养个这玩意出来,你也不想的。”到底没忘了话里踩云止一脚。
    云止在旁边听得脸色发青,一口老血逼到嗓子眼再咽回去,咽下去又涌上来,来来回回,颇有涌泉风范。被扣了这么一口大锅,又害得恩师颜面尽失,此前他对媚生再有多少怜惜现时也皆化作怨懑了,趁玄鉴没注意,抬眸就是狠狠一个眼刀子刮向媚生。
    媚生瞥云止一眼,懒得与这样龌龊腌臜的人计较,有心搞事,又忌惮戒嗔,不敢继续作妖,意兴阑珊地捻了捻手指,软绵绵沓着布鞋转去了戒嗔身后。
    太初上前,扶着玄鉴起身,道:“不是你错,何必这般。”
    玄鉴摇头不语。云止德行有亏,要么是他教得不好,要么云止不堪教化,两者相权,他宁可是自己教导的过失,也不愿去想,是他视若亲子的徒弟品行低劣。
    玄鉴虽未明说,太初也能知他心思,便不再多说,待玄鉴站稳,太初松手站定,沉吟片刻,有心将实际前因后果说与他听,然而要将这事从头捋来,又牵扯太多缘由,太初手头此时并无那许多证据,故而到底没说什么。
    不等太初开口,玄鉴面色沉重道:“贫道这便带这不肖东西回去,当依门规行事。”
    玄鉴这话,也有给媚生交代的意思,语毕一礼,提着云止的衣领,径直去了。
    媚生脚尖在地上划拉两下,颇是不满:“就这么算了?那他……”抢了你道骨的事儿呢?
    太初瞥一眼暗淡下来的月色:“我自有打算。”媚生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已继续道,“天色不早了,你明日还要挑水,歇息去罢。”
    媚生:“……”敢怒不敢言,在太初背后做了个极丑的鬼脸,口上却温驯乖巧道,“我晓得啦。”
    太初并未回头,只道:“做什么怪模样。”
    媚生:“……”见了鬼了!这大光头是背后长了眼睛吗?!
    玄鉴说到做到。
    论道会结束,各家都回门派后,从玄鉴教派便传开了消息,说云止触犯门规、惹得其师父大怒,罚了百年封禁法力自省苦修。
    消息传开,众人一片哗然。绝大多数人是不知缘由的,了空去信问了一遭,玄鉴见是戒嗔师父,虽心中羞愧,却也直言相告。
    了空接到回信当日,便来见了太初。
    他神色严肃,言辞忧切:“你如何收留魔教之人?”
    太初反问道:“为何不可收留魔教之人。”
    了空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仍耐心道:“魔道中人心狠手辣、罪恶多端,不堪教化!”
    太初镇定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她有心悔改,我岂有不收之理。”
    了空却极是坚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妖女勾引男子,害人不浅,一身罪孽,生生世世也赎之不清。”
    说话间,了空余光见外面两个灰袍僧人肩挑水桶往院中行来,速度飞快,但步履稳健,行走之间,装满了水的水桶不晃一下,水不曾洒落一滴,显见足上功夫极好。
    他心中思量,不知是哪个徒子徒孙如此能耐?仔细打量两眼,见居左的一位是自己当年从山下捡回来的小孩,法号唤作圆明的。右面那个……
    了空脸色突然变得难以描述起来。右面那位哪里是个和尚?那正是他刚才还在同太初谈论的“妖女”媚生!
    了空盯着媚生头上灰扑扑的僧帽,一阵牙酸。这叫什么事儿啊……看着打扮寒酸成这样的“妖女”,想到刚刚自己念叨的“勾引男子,害人不浅”,了空自己心里都有点不自在。
    太初对媚生招了招手:“过来。”
    穿着灰袍僧衣的媚生便放下水桶,颠儿颠跑了过去,可甜可乖的应了一声:“法师!”
    了空:“……”他低下头,端杯的手微微颤抖,杯中碧色的茶汤荡起波澜。了空深呼吸,抖着手把茶杯送到嘴边,狠狠喝了一口茶,心底竟诡异地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感——
    你是妖女!风情万种、肆意妄为的妖女,杀人不眨眼、乖戾狠毒的妖女啊!他一招手你就跑过来,像什么样子?大姑娘你怎么回事儿?你们魔道的人怎么这样不争气的?!
    太初问媚生:“可杀过人?”
    媚生干咳一声,支支吾吾半天,心一横,扬起下巴:“杀过!”
    了空:“……”怎么,姑娘你杀过人还很骄傲?来,抬头看着这是什么地方,再跟着贫僧念一念——佛、门、圣、地、泉、余、寺!
    太初颔首:“怎么杀的?”
    媚生攥着指尖看了太初一眼,心底直打鼓。这大和尚打什么主意?难不成这是等自己一样样招了好秋后算账?她思绪乱飞,舌尖下意识探出,碾过下唇带出一片滟滟水色,像一柄利刃骤然划破灰沉的幕布,惊鸿一瞥里流出“妖女”的艳影:“我……”
    太初转头看媚生一眼,媚生一噎,气势瞬间弱了三分,小声:“……用……”怂着试探,“用绫缎杀的?”
    了空:“……”这什么见了鬼的回答?!啊不是……你们这时候说这个?
    太初却很满意,倏尔一笑:“你将绫缎带拿出来。”
    媚生小心翼翼拿出绫缎,素色绫缎在阳光下映出百色光华,显非凡品。
    太初把杯盖一合:“放下。”
    媚生觑太初一眼,犹豫一下,把自己的宝贝绫缎放到了桌上。
    太初一笑:“很好。”
    媚生:“……咳。”忍住!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忍住!被夸句“好”就笑成傻子她不要面子的啊!
    太初看向了空,温声:“师尊,有偈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媚生施主已放下屠刀,师尊当给她一个改过向善的机会。”
    了空:“???”他难以置信地放下茶杯,看向太初,只见对方目光清醇,神色温淡,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坦坦荡荡。
    了空:“……”
    他怕不是这些年失了道骨废了修为终于扛不住失心疯了?!好好一个孩子说疯就疯……
    “虽是有这么一说……”等等,停下,不对,被带跑偏了了!了空脸色沉凝。别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是字面上的放下屠刀那么简单,就算是,这话也没哪的佛祖说过!少拿不知道哪个演义话本里的东西来唬他!
    然而自己刚才已认了“有这么一说”,了空一时无话可说,只一言难尽地端起茶杯,“咕咚”灌了一口。
    圆明在一旁安静围观下来,只觉叹为观止,仿若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原来佛偈还可以这么理解?!他心底改变已生,悄看一眼了空,见对方比自己还恍惚的神情,霎时万分骄傲——我师叔祖就是这么厉害!
    第50章 阿弥陀佛
    若是换了旁人,话到此处, 也便罢了。但了空的心理素质明显不是常人可比。不自在归不自在, 放下杯子抬起头, 他还是道:“不……”
    “是不可收媚生进佛门, 还是不可收‘媚惑道子云止’的妖女进佛门?”几番争执已然耗去太初对了空那为数不多的耐心。他抬起眸子,冰冰寒寒道,“亦或是,不可收‘媚惑了空法师亲子云止’的妖女进佛门?”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媚生被这惊天消息轰了个头昏脑胀站立不稳,“噔噔噔”后退几步,直到后背抵住墙才勉强停下。她叹为观止地看着冷下脸来不再慈悲祥和的了空, 心底翻江倒海。
    不是……你们道佛两家这么乱的吗?搞私生子也就算了, 怎么道门道子竟是佛门方丈的私生子?这走后门的风气也太严重了!表面上看你们天天恨不得把对方打出狗脑袋, 暗地里竟然通这种款曲!太不要脸了,难怪魔门搞不过你们,就你们这样还有脸嫌弃魔门?厚颜无耻!
    媚生看了看圆明,只见对方神色平静无波, 倒显得她大惊小怪似的, 不禁心中微赧。不好意思地冲着圆明笑了笑。惭愧,惭愧,第一次接触你们佛道内幕,不太能控制住自己,下次定然不这样大惊小怪了。
    成熟冷静的佛门弟子圆明没有理会媚生。他处在世界观破碎的震惊中,已经完全对外界消息失去接受能力。方、丈!有、儿、子!虽然佛门也有可成亲生子的教派, 但是他们泉余寺,显然完全不是!
    万万没想到,方丈你是这样的和尚。
    那边厢,了空倏地站起身来,一掌拍在石桌上,眉目森冷,高声厉斥:“一派胡言!”
    胡言自然不是胡言。
    太初连提声也懒怠,只平平缓缓:“方丈何必否认,您与他血脉相牵,如何遮掩?”连师尊也不称了。
    媚生“唰”地抬眼,看向太初的眼神满是震惊和钦佩。你们佛门还可以随便看出来别人血脉关系的吗?你修为废了还可以凭空看出来的吗?我们魔门和你们斗了这么多年竟然完全不知道!难怪我们这么多年都被压的翻身无望……
    她又悄瞥一眼圆明,对方神色淡定一如先前,眼见佛门随意一个干粗活的小和尚都如此镇定,媚生愈发觉得自己土包子没见识。
    她不动声色地咂了咂嘴,心底不由庆幸自己之前果断转换了阵营。跟着和尚挑水劈柴………苦是苦了点,至少前途光明啊!
    “见过大世面”的佛门弟子圆明,平静盯着自己脚上一双草鞋,脑中浆糊一片七荤八素,心底十八缸沸水翻滚扑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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