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翳深浓的竹屋之中,此时一片静谧。凤章君正独自靠在竹榻之上,眼上依旧蒙着发带。他一动不动地侧卧着,看起来像是在闭目养神。然而当练朱弦的足音响起,他却又立刻有了反应。
    “……你回来了。”
    “这里没有外人。”练朱弦走上前去,帮他将蒙眼的布条取下,“身体可还有别的变化?”
    “一切如常。”凤章君摇头,反问:“你那边如何?”
    “哎……”练朱弦未语先叹,而后坐到竹榻边,俯身压在凤章君的身上:“剪不断理还乱。”
    “到底怎么了?”凤章君一手将他揽住,轻抚他的后背,“复杂就慢点说,不着急。”
    练朱弦略微想了一想,开口却是一个反问:“你可曾经梦见过自己的前世?或是有关的景象?”
    “前世?”凤章君不解,“我并不记得自己的前世是什么了,即便梦见过,又如何知道那便是前世,而非什么胡思乱想的产物?”
    此话倒也有些道理,练朱弦又改了口:“那你可曾梦见过我?”
    “……”凤章君并未用言语作答,但看他的表情,显然是有。
    于是练朱弦再问:“在你的梦里,我们曾经做了些什么?”
    凤章君还是没有回答,但却突然将练朱弦的腰揽得更紧了一些。
    练朱弦愣了愣,顿时明白了梦的内容,赶紧轻咳一声撇开了话题:“我是说,你可曾梦见过与我兵戎相见,甚至亲手掏出了我的心脏?”
    凤章君的表情一滞:“没有。为何这么说?与前世有关联?”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做隐瞒,练朱弦便将自己方才见到的一切,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凤章君,同样也包括了自己的几场幻觉与推测。
    “我也明白,这样的推断不免有些荒唐。但我的确怀疑,我的前世与那位太素祖师有所关联;而你,则有可能是玉清真王的轮回转世。”
    “这并不合理。”凤章君立刻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别的姑且不论,太素与玉清都是上古时的人物。即便两人双双死去,那按理来说也该轮回转世了几十、乃至上百次。你为何没有其他几世的记忆,偏偏只记得上古之时的事?”
    “也许我们从未轮回转世。”练朱弦提出推测:“或许你杀了我之后,封印了我的魂魄。而你作为古仙又一直存活、并没有轮回,直到一百年前因为某些事,才导致了你我转世成为如今的身份。”
    “这也不可能。”凤章君依旧摇头,“你在南诏可能听说得少,但在天人之战后不久,玉清真王便退隐。那之后,有传说他来到下界,游历八方之后不知所踪;也有人说他因为战事而消耗了太多力量,在下界选择了一块宝地长眠……无论如何,人们都认同了玉清真王早已故去,断无可能一百年前才转世投胎。”
    “可是……”尽管他否认得干脆,但是练朱弦的疑虑显然并未打消,
    凤章君伸手轻轻托住练朱弦的下巴:“怎么,你在害怕?”
    “命运能够指引我们再次相遇,那会不会让我们重新走回到老路上。”练朱弦也不隐瞒自己的担忧,“假设我们前世果真是仇敌,如果有一天,我们的记忆苏醒了,你我会不会反目成仇,甚至杀个你死我活?”
    这个的问题也让凤章君陷入了沉思。
    而沉思之后,他却反问练朱弦:“所以,在你的眼里,前世是比这一世更加重要的存在?”
    “怎么可能,当然不是!”练朱摇头辩解:“就算前世的一切是真实的,也与现在的我无关。我的眼前只有一个你。我只是担心……”
    凤章君轻笑一声:“难道你在怀疑我?怀疑我会为了根本就不在乎的事,而伤害我最在乎的你——这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了。”
    练朱弦小声嘀咕:“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说真心想说的话,没什么会不会的。”
    凤章君将他按进怀里,半强迫地让他倾听着自己的心跳:“如果你所说的是事实、如果你的确是太素而我是玉清,而我亲手挖出了你的心脏。那我也不会为了这件事而向你道歉——因为我就是我,而你就是你。过去的一切与我们无关,谁要是想拿那些来设计我们,就算是我的恩师,我也不会原谅。”
    从凤章君手臂上传来的力量,禁锢着练朱弦,令他感受到了些微的压力。然而紧贴着耳边的胸膛所传来的沉稳心跳,却又如同无声的安抚,坚实而可靠。
    慢慢地,练朱弦一直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哪怕此刻的安心仅仅只是一时的享受,他也不忍心错过。
    ——
    练朱弦从殷山密室鼎炉内取回的粉末正在由几位医毒高手联合辨析,根据初步判断,成分十分诡异,至于确凿结果恐怕还需要几日才能得出。于是,二人决定暂时留在五仙谷中小住几日,从长计议。
    练朱弦原本以为,这几天将会是自己与凤章君难得平静幸福的厮守时刻。然而他却万万没料到,这才过了两天,糟心事儿又从东边找上门来了。
    昨晚下了整整一夜的雨,到了清晨,天上还堆着厚厚的浓云。五仙谷内水汽饱和,灰白色的雾岚贴着地面翻涌,风里全都是草木树叶浸泡出的清香。
    练朱弦正是将醒而未醒的时候,突然感觉身边的人动了一动。他下意识地依偎过去,突然间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掌给按住了。
    “阿蜒、阿蜒……”凤章君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呼唤,“醒醒,好像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练朱弦顿时也觉察到了,的确有一阵轻微急促的脚步声,正在穿过画境入口处的那排芭蕉树,向着竹屋这边跑来。
    瞬间清醒,练朱弦翻身坐起。他先是看了看身旁大敞着胸怀的凤章君,再低头看了看同样衣衫不整的自己,立刻俯身捡起一堆衣物,胡乱分了一分,开始往身上套。
    也许是觉得现在动手也来不及,凤章君却不急着拿衣服,反而问他:“你们这里的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地闯进别人的屋子里来?”
    “不是什么人。”练朱弦手上片刻不停,转眼已经穿好了亵衣,“敢这么闯的人只有一个,那小子回来了!”
    说话间,那个唐突的脚步声就已经到了竹屋门前,竟然连招呼也不打,直接就要推门往里头闯。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凤章君顺手从床边小几上摆着的莲蓬上揪下一粒莲子,抵在指尖轻轻一弹。那莲子便划出一道白光,恰恰好穿过门缝的间隙,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门外人的额头上。
    只听那人“哎呦”一声,这才刹住了脚步。站在门外扯着嗓子自亮身份:“阿蜒!仙君哥哥!是我呀,我们大老远地从中原回来了!!”
    ——
    一刻钟之后,听瀑居。
    比练朱弦更早被骚扰的五仙教教主玄桐,正倚靠在软榻之上,单手扶额轻揉太阳穴,以缓解此时的郁闷心情。
    在他身旁,是同样面色不善的练朱弦与凤章君。
    而此时此刻,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则是林子晴、燕英以及李天权。
    自从东仙源一别之后,不过十几二十天未见,这三个小子竟然全都瘦了一圈,脸上手上还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和伤痕,看起来像是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大闹了一场。不过他们的精神状态都还不错,应该是在东仙源做了休整,
    虽然这段时间玄桐一直命人与东仙源保持联系,但所知的毕竟只是一些表面皮毛,此刻倒正好问个清楚明白。
    由于玄桐还是第一次见到燕英与李天权二人,便由练朱弦居中做了简单的引见。而凤章君也不得不又解释了一遍关于眼睛的问题。所有这些琐碎之事交代完毕之后,练朱弦终于率先切入正题——
    “所以,这趟究竟弄清楚了没有,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子晴与燕英用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面面相觑,然后发话的是林子晴:“弄清楚了,我们并不是兄弟,可我们比兄弟还亲!”
    比兄弟还亲,那是什么关系?总不可能是父子吧?练朱弦催促他们三个,不要再卖关子,好端端地把事情交代清楚。
    于是,事情又回到了刚刚平定完未央城之乱后的那几天。
    由于林子晴和燕英都出身在柳泉城附近,他们便与李天权一起,直奔柳泉城而去。
    抵达柳泉城之后,三人立刻开始打听一百多年前,当地是否发生过怪事。然而柳泉城乃是法宗本营,光怪陆离之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而百年时光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又相当于三四代人的跨度,记事之人愈发有限。
    几番辗转碰壁之后,最后还是李天权仗着身份便利,在法宗的书库里查阅到了柳泉城以及周边近郊百年前的大事记录,经过层层筛选,其中一条内容引起了三人的关注。
    “一百多年前,差不多就是我和阿英出生前不久,柳泉城郊外曾经发生过一场地震。据说受到震灾波及的范围极小,几乎就是城外的几个村镇。虽然并无百姓伤亡,但是房和地都没了,山也滑了几座,许多人被迫外出逃荒。”
    “地震…逃难…”
    凤章君陡然记起了什么,扭头朝向身旁的练朱弦:“阿蜒,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把你卖进善果寺的那个癞施,他是不是也提到过地震的事?”
    “的确如此。”练朱弦点头确认,“他说过,我母亲是因为地震才逃到善果寺附近的镇上的。”
    林子晴愕然:“这么说起来,不止是我和阿英,阿蜒、仙君哥哥跟我们的年纪也相差不大。难道说,这件事还跟咱们四个人都有关系?”
    在场六人之中,年纪最大的玄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催促交代要紧事。
    于是换成了年纪最小的李天权开始陈述——
    一百多年前的那场地震,并没有造成太过明显的后遗症,震灾过后的几年内,百姓便陆陆续续地迁回了原处居住。唯独只有一座名叫“神道”的小村庄,却永久性地从地面上消失了。
    因为,那里变成了一片“汪洋”。
    说是大海未免言过其实,但那的确是一片极为辽阔的水域。由于地震之后,当地居民纷纷逃离,并没有谁亲眼见证了湖泊的诞生。不过根据记载,最为公认的说法是地震震塌了神道村附近的一座山崖,山腹里的暗河破石而出,神道村地势低低洼,这才被淹没、成为了后来的神道湖。
    听上去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然而怪也就怪在这“太有道理”上了。
    李天权接下去说道,他翻阅了法宗内部的诸多记录,然而提及这座神道湖的,有且仅仅只有一份。
    除此之外,这份记录还提到,有一位法宗要人曾经亲自核实过神道湖的情况——那人正是妙玄子。
    “问题怪就怪在这里了。”燕英强调了这份记录的重点,“既然神道湖只是一次普通地震造成的巧合,那又为何要派法宗中人出面核实?若我没记错的话,一百年前,妙玄子已经身居高位,让他这样一位位高权重之人亲自调查一件小事,这难道不奇怪?”
    “就是啊,这个妙玄子铁定有问题!”林子晴也完全同意他的意见。
    “诶,你们两个别插嘴。”练朱弦性急,赶紧催促李天权继续说下去。
    反正手头上也没有别的什么线索,他们三人便一致同意去那神道湖边碰一碰运气。
    说来倒也是巧了,一路走过去看了他们才发现,原来当年燕英被遗弃的那座乱葬岗的遗址,就在那座神道湖下游。而林子晴在被卖进善果寺之前,恰好也住在附近。
    而当他们最终抵达神道湖的时候,无论燕英还是子晴,都不约而同地激动起来。
    “一定就是那个地方,没错的!”
    阿晴一手捂着胸口,仿佛依旧能够感受到当时的激动:“那个湖泊就在一座大山脚下。我们到的时候恰好是上午,湖面上撒满了金光,靠近湖心的地方,有一座已经被淹没的石塔,只露出个塔尖……我明明从没去过那里,可就是眼熟,太眼熟了!”
    “我也一样。”燕英倒沉稳地赞同。
    “所以,神道湖究竟有什么问题?”练朱弦追问,“都一百多年过去了,难道还能追踪到线索?”
    “别的地方也许不行,唯独神道湖可以。”林子晴点头,“因为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封存在了水底下。”
    第112章 神道湖水下的秘密
    水下!
    练朱弦承认自己忽视了这个重要地点。
    如果神道村被整个淹没在了水下,那么排除水流冲刷影响,人为干扰要远远低于地面上的遗迹——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不过林子晴接下来的话,又制造了一个小小的转折。
    “我们的确在水下找到了神道村,但是真正的发现,却并不在村里。”
    事情具体说来,是这样的:
    出发前往神道湖探查前的那天晚上,李天权借用身份之便做了较为充分的准备。其中包括了百年前与近年来、神道村周边的地图各一份,以及三张避水符——将这种符咒烧化了和着酒冲服,可以在两个时辰之内,可在水中行走自如。
    次日一早,他们来到了神道湖畔,从最靠近村庄的岸边下水。
    时值盛夏六月,头顶阳光炽烈,岸上的植物被烤焦了叶片,耷拉着枝条无精打采。然而神道湖水却依旧冰寒刺骨,显然是从地底深处泉涌出来的。
    服下避水符之后,他们沿着岸边较浅的水域,朝那座仅仅只剩塔尖露在水面上的古塔走去,很快就全身没入了湖水之中。而且越往湖中深处走,光线越是昏暗,温度也越是阴寒。
    水下无法以声音互相联系,为了避免走散,三人事先用丝绦将彼此系住,而走在中央的李天权手上则拿着一枚照夜珠,这使得他们周遭两三丈的湖水被照得透亮。
    神道湖的深处浑浊黑暗,湖底积着厚厚一层淤泥,每个动作,都会扰动泥层表面的细小腐殖质,如同落雪一般,洋洋洒洒。而习惯了冰冷环境的各种鱼类,也时不时地会迎面游来,吓人一跳。
    说到这里,阿晴不得不停下来强调:神道湖里虽然有鱼,但却并没有人在此垂钓捕捞。一则是由于这片大湖来得蹊跷,人们多多少少怀有一些迷信;二来,是因为神道湖吞没了神道村外的大片坟地。这一百年前来,有不少原籍此处的村民回迁并在湖边定居,又念着祖坟在水下,不仅不允许捕捞、食用湖中的鱼类;甚至还有人要求子子孙孙将自己的棺木也投入水中,也算是叶落归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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