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存放在金匣里面的,竟是一块巴掌大小、形状怪异的芙蓉玉石,既不像天然矿体,又看不出究竟雕凿成了什么东西。
    “你知道佛家有一种法器叫做影骨吗?”玄桐主动解释道,“是依照佛陀真骨仿制出的赝品。”
    练朱弦立刻领会过来:“难道这块石头是仿照太素祖师的血肉雕刻而成?”
    玄桐点头,上前一步将金匣捧起:“走吧,没有这个我们是看不到护命蛊的。”
    练朱弦又跟着玄桐离开了存蛊堂,而这一次,他们是朝着入门试炼的那片湿地沼泽而去。
    虽然看上去环境凶险,可事实上沼泽却是五仙谷内最为安全的所在。肆虐的毒虫与瘴气相当于一重天然的屏障。此外,埋伏在沼泽中的机关也经历了好几代人的调整与完善,诡谲多变。
    五仙教的教主与护法二人,便在这四伏的危机之中从容前进,很快穿过了沼泽,来到入门试炼的那座高大殿堂前。
    一如过往成千上万个日日夜夜,石殿内外始终寂静荒凉。巨大的雕像倾颓在地,暗红色的石床也愈发地残破了。
    玄桐领着练朱弦绕到倾圮的石像背面,拧动机关,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暗门,走下几级台阶,来到一个四壁刻满了精美浮雕的神秘地下室。
    “这是……”尽管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练朱弦却莫名觉得眼前的浮雕有些眼熟。
    他认真寻思了一阵,这才回想起来,曾经在西仙源的水月宫中看见过几乎一模一样的画面。
    只不过,水月宫幻境之中的壁画已经斑驳剥落,无法窥见全貌,倒是这密室之中的浮雕倒是保存完好。
    于是他问玄桐:“这间石室是什么年代开凿的?”
    “那就不太清楚了。”玄桐给了一个相当含糊的答案,“你看这间宫殿与五仙谷里的其他建筑完全不同,想必应当是很久之前留下的,甚至一路追溯到上古时期也未可知……怎么了?”
    “不,没事。”
    三言两句难以解释清楚,练朱弦便暂时将疑问埋进心里,打算先去见识了护命蛊的真面目之后,再回头仔细品读浮雕内容。
    玄桐已经站在了石室的北墙前,并且取出了金匣内的那块芙蓉石。练朱弦这才发现,浮雕墙上留有一块造型不规则的凹陷,看那形状,恰好与那芙蓉石大体一致。
    果然,只见玄桐将芙蓉石按进墙体,一声清脆的机关声旋即响起。玄桐再缓缓地将芙蓉石旋转半圈,石室之内又起了一阵低沉的轰隆声响,石墙开始向着两侧缓缓分开。
    “这是——”
    尽管多少已经有了点儿心理建设,但练朱弦依旧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说这个世上真有天堂的极乐世界,或许也不过如此。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不算多大的地下殿堂,可即便用“金碧辉煌”也不足以形容它的璀璨与瑰丽——
    四面墙壁上,施以岩彩、镶嵌宝石的浮雕所描绘的是一副生机勃勃的自然景象。碧绿的蔓草仿佛正在随风摆动。深浓的灌木丛里,点缀着红宝石与蓝宝石镶嵌而成的浆果。再往更高处看,是黄金所打造而成的金色阳光,穿过茂盛的树冠与大串五光十色的繁花,仿佛随时都会洒落在步入这里的人身上。头顶的天花板上,无数造型各异的雀鸟正在永恒地盘旋着,发出无人能够听得见的动人啭喉。
    而就在这万古不变的美丽与平静之中,练朱弦看见了一样熟悉的存在——黄金树。
    那是一颗真正的、用黄金和金箔打造成的大树,枝繁叶茂、即便是在昏暗的地下,依旧明媚得仿佛能够发出光亮来。
    而他们所要寻找的东西,就静静地安放在黄金大树的浓荫之下。
    那是一尊外形与存蛊堂近似的镀金小塔,细致到每一层塔檐上的角铁都能够自如晃动。玄桐领着练朱弦走上前去,首先朝着金塔行了教中大礼,而后双手托住塔基,将塔身打开。
    塔身之中又是一个小金匣,上面细致镶嵌着珍珠与各色宝石。而将金匣打开之后,练朱弦便算是真正地见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这是……”他愕然,“这难不成是太素祖师的肉身?”
    也难怪他会做出如此大胆的猜测,因为眼前金匣之中的这块物体,除去色泽略微深红之外,简直就和刚才玄桐从存蛊堂里一路捧过来的芙蓉石一模一样。
    不对!练朱弦又迅速纠正了自己的判断——因为他突然发现,这块巴掌大的东西居然微微蠕动了一下。
    它竟是个活物!
    玄桐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这就是太素祖师的血肉,也是制作护命蛊最重要的一种材料。”
    “怎么可能?!”练朱弦完全无法理解,“太素祖师难道不是早在上古之时就已经罹难了吗?”
    “的确如此,可他毕竟是古神,与寻常人类不可同日而语。他的肉体本就托生于混沌,就算魂魄抽离,肉身依旧能够存续,却也因此而遭受了来自多方的觊觎……至少,作为五仙教的掌门,我被告知的就是这样。”
    答案是唯一的,练朱弦也唯有勉强接受。他想了一想,又记起了另一件事:“西仙源有一样宝物,叫做法华镜。相传是太素祖师的顶骨所制。”
    “何至于是顶骨。”玄桐冷哼,“当年太素兵败之后,遗体为众仙所瓜分,为的就是汲取遗体中凝结的混沌之力,增进修为。若是再早个五百年上千年,那些各式各样的法宝更是不少。”
    类似的话语,练朱弦也曾经从西仙源长巫女口中听到过。然而这一次,他却觉得有些可怕的线索被串联了起来。
    他正思忖,又听玄桐继续说道:“自从五仙教立教以来,一直将这块祖师圣体供为圣物。每一年的入教仪式之前,历任教主都会割下小块圣体制成护命蛊。而经过一年封存之后,圣体依旧会恢复原状,不增不减。”
    换言之,每个合格的五仙教徒,体内都有太素祖师的一部分。在冥冥之中,与远古神祇互通。
    五仙教最重要的秘密已经被揭开,可练朱弦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欣快感觉。
    此番将练朱弦带进这间密室,玄桐已是大大地破了先例,此刻目的已经达成,他便重新合上了金匣与宝塔,催促着练朱弦原路返回。
    于是二人离开密室,回到外头那间四壁充满浮雕的石室之内。
    练朱弦开口请求,希望能够仔细看看浮雕中的内容。
    他之前的判断基本是正确的——这里的浮雕与水月宫里的壁画同样描绘了上古的传说,只是立场不同,越往后发展,分歧也就越大。
    混沌初分,古神于焉而生。随后,神创造了人,而人又成为了最初的古仙;古仙来到天上,与他们的造物主直面,矛盾于此展开。
    随着人类数量的不断增长,古仙阵营也在迅速壮大。而古神却开始衰落。他们强大的力量为古仙们所觊觎,从高贵的造物主沦为了低贱的魔怪,被活生生地分尸,投入鼎炉之中。
    壁画上虽然未凿一字,但光是直面那些被雕刻出的场面,就足以令人脊背生寒,血脉偾张。它甚至让练朱弦联想起了两百年前的那场五仙谷浩劫。
    说什么求仙问道、返璞归真,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党同伐异、弱肉强食。过去如此,现今如此,将来恐怕也不会改变。
    触目惊心的浮雕画面占据了将近半堵墙的位置,强烈的厌恶感驱使着练朱弦加快了脚步。
    随着古神的败退和消亡,仙人们占据了昔日众神的领地。并且发现了最后一团尚未分化的混沌。
    就是这个时候,最后的古神——太素从那团混沌之中诞生了。
    第111章 前尘如梦
    经历过千万年的岁月侵蚀之后,墙壁上的浮雕早已风化斑驳,绝大多数雕像的面部一片模糊,五官消失不见。
    然而说不出什么原因,练朱弦却一眼就认出了太素祖师。
    浮雕中的太素,正从混沌之中缓缓分离出来,如同一羽破茧而出的蝴蝶,美丽而脆弱。
    与寻常人类有所不同,太素一出世便是成人模样,浑身光裸,长发披纷。而在他的面前,却有一个男人正在为他披上外袍。
    “这是……五仙教之人?”无法从外观上获得有用的信息,练朱弦唯有扭头请教师兄。
    “我不这么认为。”玄桐摇了摇头,又主动提示道,“可能看不太清楚,你伸手摸摸那人的额头。”
    练朱弦依言伸出手去,指腹摸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
    “这是……仙籍印?!”
    “不错。”玄桐这才道出实情,“这人是玉清真王,群仙之首,也是鼎炉之术的始作俑者。”
    “玉清真王,居然是他……”练朱弦愕然,在他过往所听到的传说版本之中,并没有眼前的这一幕。
    然而玄桐所要告诉他的,却是另一个他从未听过的故事。
    “与那群混沌初分之时诞生的神祇不同,最后诞生的古神太素,出生之时就被古仙所掌握。那些仙人们将他囚禁起来,奴役他、把他当做汲取力量的源泉……你看,壁画上画得也是这样的场面。”
    练朱弦惊诧不解:“可为什么传说却不是这么说的?”
    “本为耻辱之事,又何必流传后世。再者,当今早已是仙家天下。有些仇恨,若是数千年来一直挂在嘴边,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玄桐的这番话,的确有其道理。政治博弈之事练朱弦本不擅长,便也不再提起,安静地继续看墙。
    浮雕之中的太素,终于逃离了玉清真王的禁锢,隐遁至山泽之中。并且在这里得到了眷属们的支持与拥戴。
    曾经软弱无依的最后一人,逐渐展露出了古神真正的威能。而距离那最终的天人一战,也愈发地迫近了。
    在玄桐的提醒之下,练朱弦抬头看向石室高处。原来天顶上雕刻的便是那场天人交战的宏大场面。仙人与精怪杀做一处,兵燹燎原、白骨塞川,生灵涂炭,惨不忍睹。
    目光在纷乱可怖的场面中游走,练朱弦很快就找到了最重要的那一幕——战场的最中央,有两道颀长的身影,即便置身于纷乱之中也格外醒目。
    毫无疑问,那就是太素与玉清,他们的身影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凝固着,穿越数千数万年的光阴,映入练朱弦的眼底。
    乍看之下,这就像是一个及不合时宜的拥抱——两个人身体交缠,如同久别重逢。
    然而唯有再定睛仔细看,才能发现太素手中紧握着一柄利刃,深深地扎透了玉清的腹部。
    尽管场面触目惊心,可练朱弦明白,这样的伤口并不足以致命。
    而真正致命的伤口,在太素身上。
    那是玉清真王的手臂,却如一柄凶悍无比的兵器,捅穿了太素的胸膛。而那穿透后背而出的手上,赫然紧握着一颗心脏。
    石雕既没有色泽也不会活动,可有那么一瞬间,练朱弦却仿佛看见了那颗心脏正腥红、滴血、挣扎着,一点一点停止了跳动……
    一瞬间,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玄桐上前一把将练朱弦扶住。
    “我没事。”练朱弦胡乱地抹掉无不受控的泪水。
    不过片刻功夫,那股巨大的悲恸又像来时那样迅速地消失了。一切如同梦境般了无痕迹。唯独只有心脏的位置仿佛真的遭到了刨挖,依旧空空荡荡。
    “……师兄,我的心很乱。”
    他努力寻找着只言片语,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来到五仙谷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所有的聚散离合,所有的取舍选择都是我自己做出的。可谁知道,江河虽大,却也不过是沿着沟渠流淌入海。而天地……也只是个大一点儿的鸟笼罢了。”
    玄桐静静打量了他片刻,反问道:“你说你不自由,是被人绑架了吗?”
    “没有。”练朱弦摇头。
    玄桐又问:“那你是被人胁迫了吗?”
    “也没有。”
    玄桐再问:“既没有被绑架,也没有被胁迫,那是有人以人情债要挟你,让你做出违背内心的选择了?”
    “不,没有的事。”练朱弦苦笑起来,“没人逼迫我做不愿做的事……可我却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已经被安排好了似的,自觉自愿、循规蹈矩。”
    “我看你是想说命运,或者宿命?”
    玄桐一语切中了要害,又抬起头来,看着石室高处的浮雕:“你知道么?其实五仙教中流传着一个说法,所有能够顺利接纳护命蛊,成为教徒的人,前世都不是人类,而是山精水怪的化身,是太素祖师的眷属。而能够成为五仙教教主的人,更是当年那场天人之战中,曾经与太素并肩作战的战友。有人信了,可也有人不以为然……也许,冥冥之中的确有一股力量在吸引着我们,将我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到这座南诏一隅的小小山谷中来。但那又如何?你会因此而想要叛离五仙教么?你说江河虽大,却也不过只是顺流入海。那你可知道,即便千年万年循规蹈矩地流淌,河流也是瞬息万变的。你若换一只脚,再踏进的都不是同一条河流。”
    “师兄……”练朱弦若有所悟,目光闪烁。
    玄桐像安抚小孩似地,揉了揉他的额头,一语双关道:“但行好事,莫问前尘。”
    ——
    离开了废墟殿堂之下的密室,玄桐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回议事堂内处理,练朱弦便与他道别,独自一人返回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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