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练朱弦的角度可以看见宋居合的画纸,画得似乎就是大海,却又有点像是秘境之外的无边沙漠,神秘而浩瀚。
    他正暗自思忖,只见宋居合画完了最后一笔,抬起头来。
    “听说你要回头去找那棵黄金树?”
    练朱弦便将昨天与蛊王谈话的部分内容说了出来,表示既然黄金树也有独立的意识思维,说不定还会知道更多的情况。
    宋居合也不故意为难他:“事关要紧,我一个旁人也没立场做过多干涉。不过,既然你要去见他,那有几件事还是必须要和你交代清楚的。”
    练朱弦点头:“宫主请讲。”
    宋居合道:“当年蛊王与诺索玛逃至瀚海沙漠,不慎将黄金树的种子遗落在了他们早先躲避沙暴的岩城之中。岩城本是乱葬岗,那些沙漠里的无名尸骨、绿洲里的轻贱之人,都会被丢进岩城里来。种子落下的地方,恰好有一位被活埋的少年郎,经年怨气不熄,便将自身尸体供给那黄金树做养分,与树合二为一。那少年郎生前名为何梨师,我们便也继续以此名称呼那颗黄金树。
    “因为生前坎坷、死后也得不到善待,何梨师的性格孤僻乖戾。他很快将整座岩城据为己有,禁绝任何人出入。不仅如此,凭借着黄金树的能力,他开始迷惑并且杀死出没在沙漠中的盗匪、甚至是前来打探意如宫下落的仙门中人。并从他们的魂魄中吸取继续成长的力量。”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特别看向练朱弦:“你们就险些变成它的美餐了。”
    昨夜之事练朱弦心有余悸,可他依旧有所疑惑:“但我在岩城里也见过一些尸骨彼此依偎,怀里留有遗书,而另一些尸体旁的岩石上则刻有遗言。看起来就像是……”
    “就像是你们五仙教的情人崖。”宋居合替他说出了心中所想,“传说上古时期有一种名叫‘建木’的神树,人死之后灵魂就会像鸟一样栖息在树枝之上,并且在那棵大树上开始新的生活。有些人信了,来了,自杀了。何梨师也成全了他们的诉求,接纳了他们的灵魂。”
    “是永远吗?”练朱弦好奇道,“那些魂魄能够永远在黄金树上存在下去?”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宋居合轻笑,“连我们这些修仙之辈都做不到永生不死,那些随随便便就舍弃了自身性命的人,又怎么可能永世无忧?待到黄金树吸尽了他们魂魄的力量,一样都得去转世投胎,没什么例外。”
    听到这里,练朱弦突然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未央城——虽然形式不同、目的各异,但是这沙漠之中的黄金树,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未央城?
    求真问道之人,自古注重驻颜长生。对于他们而言,已死之人不过只是一团魂魄所凝的精气罢了。能够加以利用的,就收集熔炼;若是无用亦无害的,就放任其在天地之间悠悠荡荡、直至其自行转世投胎。并没有谁真正在意过已逝之魂的哀乐与喜怒。
    而未央城和黄金树却不同,即便有所图谋,但他们仍能给予已逝之人短暂的安乐与满足。或许,这便是长久以来,修仙之道被人所忽视的另一种重要意义罢。
    他正暗自思忖,那边的宋居合已经朝他走来:“待会儿进了岩城,你先什么话都不用说,让我先与何梨师交涉。待他同意了,你再问话不迟。”
    练朱弦惊喜道:“您要亲自带我过去?”
    宋居合点头:“不过你可别报什么期望,说不定他看到我反而会直接把我们撵出去。”
    听起来宋居合与那位被活埋的何梨师之间似乎还有一段往事,但练朱弦心知这毕竟不关他的事。于是,他点头表示一切随缘,便跟随宋居合先去山下客舍接了凤章君,一起坐上绣毯离开了意如宫。
    片刻之间,三人便又飞到了秘境外的瀚海沙漠上空。只见头顶艳阳高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不过片刻功夫就逼得人透出了薄薄一层热汗。
    好在很快,那座岩城便已近在眼前。
    宋居合说,为了避免黄金树被别有用心的中原修仙之人找到。平日里这座岩城是上了障眼法的。唯独只有被黄金树选中的人,才能够顺利得见神树身姿。
    正说到这里,绣毯已经径自降落在了岩城中央的空地之上。
    看模样,这里便是前天夜里练朱弦遇见黄金树的地点,但是此刻他们面前却空空如也。
    宋居合回头提醒练朱弦和凤章君千万别忘了之前的嘱咐。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发出的声音却并不洪亮——
    “梨师,是我,我来了。”
    起初一阵子,四周并没有声音。练朱弦虽然依照约定一声不吭,但是一双眼睛却没停歇,不停地朝着四下里张望。
    宋居合倒显得十分从容,一直耐心等待。
    少顷,平地上突然刮起一阵小风,吹得沙尘满地打转。风力越来越强,半空中竟现出一条巨大沙柱,里头有些景物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练朱弦一手抓紧了凤章君,二人一同朝沙柱望去,却听见了一个陌生且冷淡的声音——
    “我不想见你,来做什么?”
    宋居合仍然平静作答:“我有两位朋友,昨夜落在你的地盘上,险些遇难。我想来问你,为什么。”
    “朋友?”那个声音竟突然间尖锐起来:“宋宫主什么时候也开始在意起朋友的死活了?!”
    宋居合轻叹一口气:“梨师,过往之事我已经向你解释了多次,而且这本是你我的私怨,不该波及他人。这两位朋友,同时也是蛊王与诺索玛的亲人,至少看在他们的份上,你也不该对他们做出非礼之事来。”
    “你说的是那两个人啊。”何梨师的声音微微往上一扬:“我不是好端端地放他们出去了吗?”
    宋居合反问:“放进血沙暴里也算是好端端?”
    何梨师沉默片刻,倒意外干脆地妥了协:“这件事就算我理亏。那两位朋友如果有话要问,就请进两步说话吧。”
    练朱弦朝着宋居合看了一眼,后者向他无声地点了点头表示可以。于是练朱弦便向着凤章君低语了两句,然后搀着他的胳膊,一起向前走去。
    见他俩行动,宋居合也要跟着往前走,却立刻就被喝住了。
    只听那何梨师冷淡道:“我只说要见他们,闲人止步。”
    “……”
    练朱弦再看宋居合,只见后者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复杂且又无奈的表情,朝着他点了点头:“你们去罢,我在此等着。”
    说罢,便一甩衣袖,转身朝着岩城外走去了。
    ——
    既有要事在身,练朱弦便也不去节外生枝。他握着凤章君的手,二人一起朝那沙尘翻卷之处走去。穿过了薄薄一层沙雾,只见眼面前豁然开朗,竟然又是别有一番天地——
    岩石与沙尘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华丽楼阁,朱户绿窗、金碧荧煌。半空之中又有仙乐飘然,仰头却见花瓣缤纷而下,又有阮、笛、箜篌等乐器,飘带缭绕,在半空翻飞、不鼓自鸣。
    种种绮丽异色之间,有人影穿行,或三五成群、或两两依偎,身具宝珠绫罗、面无忧愁之色。练朱弦知道这里并非仙人天界,却又觉得仿若仙境一般美好。
    他赶紧将眼前所见之景象描述给凤章君听,突然间身后响起了何梨师那不冷不热的声音——“看够了没有?够了的话,就过来说正经事。”
    练朱弦悚然回头,发现那株黄金树赫然就伫立在他的身后。黯金色的树冠向着周遭蔓延撑开,如同一座纯金打造的宫殿。
    而在树下的华丽珠毯之上,坐着一名看上去俊美得不似凡间之人的男子,乌黑发白肤、金黄眼瞳,浑身璎珞锦缎,倒像是从古早壁画之中走出来的神祇。
    心知此人便应当是与黄金树融为一体的何梨师,练朱弦领着凤章君走上前去。才刚刚站定,就听见何梨师主动开口发话。
    “我并不讨厌你们两个。前夜之所以把你们丢出去,只是想给意如宫的那群人找一点麻烦。不过事实证明,好像这麻烦也没多大。”
    麻烦不大是因为凤章君有本事——练朱弦在内心里腹诽,然而表面上依旧波澜不兴:“何先生,我们这次前来,是想要请教你有关于黄金树之事……不知你可曾觉得我们二人似曾相识?”
    何梨师闻言,抬头又将他们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你们两个,我的确都有些印象…不过让我觉得眼熟的人可不少,你们两位恐怕也算不了什么。”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无赖,练朱弦正腹诽,却又听见何梨师将话锋一转——
    “其实,好几天之前当你踏进瀚海沙漠的时候,我便觉得你有些眼熟,因此才会设法将你诱入岩城,想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会儿说“算不了什么”,一会儿又坦然承认眼熟——这么明显的自相矛盾,不禁令练朱弦有些迷惑。
    可他还是循循善诱:“那何先生可有厘出什么头绪?”
    “没有头绪!”
    何梨师摇了摇头,刚才略有缓和的语气,又变得生硬起来:“你们两个太有能耐了,我都没来得及细细咀嚼你们的记忆,就被你们冲破了迷宫闯将出来,哪里还能有什么头绪!”
    他正说到这里,凤章君突然插嘴道:“何先生拥有读取他人记忆的能力,这也是黄金树的本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何梨师瞪了他一眼,紧接着却又娓娓道来:“人的记忆储存在魂魄之中,黄金树吸取人的魂魄,便也顺便汲取了那些人的记忆。你们也看到过的,岩城里面有那么多的尸骨,几乎所有人的魂魄与记忆都被我给汲取了。所以,我虽然生长在瀚海沙漠的最深处,却知道许多外面发生的事,甚至还知道很多人的秘辛,爱憎与喜乐——虽然这一切,全都与我无关。”
    这何梨师,何止是“坏脾气”,看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怕不是精神有些问题。
    练朱弦一边如此嘀咕,一边还打算继续发问,岂料凤章君已经替他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所以,如果这些尸骨之中有五仙教中人的话,那你也能够从他们的记忆中汲取到有关于毒术、蛊术以及诸如此类的知识?”
    “不,我从没有汲取过任何五仙教徒的记忆。”
    何梨师果断摇头,金色璎珞随着黑发一起摇晃着:“诺索玛与蛊王是给予我性命的再生父母,我曾立誓绝不伤害任何五仙教徒的性命。”
    不伤害五仙教徒,那前天晚上发生的事难道是接风洗尘?练朱弦不禁腹诽,一边继续追问:“诺索玛教主的记忆也消失了许多。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他服下了黄金树的果实之后才出现的状况。”
    “我不知道,他的记忆或许被汲取到了另一株黄金树上面。”
    何梨师勉强算是给出了一个解释:“就是结出我这颗果实的那颗树,它一定更大、更古老。毕竟我已经两百岁了,却从未开过花,更未曾结出果实。想必那棵树也应当如同天界的神树蟠桃那样,三千年一花,三千年一实,是罕有的神物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宋居和:基友精神分裂,怎么办?急,在线等!!!
    何梨师:谁精神分裂?!不,谁是你基友!!!!
    宋居和:小何,我……
    何梨师:要不是和主线关系不大,我还真想和你说说过去的事,算算旧账。
    宋居和:没事,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在番外里和我说清楚。
    何梨师:没兴趣。
    练朱弦:咳,二位,情况紧急……
    凤章君:我们想要知道……
    何梨师:你们想到知道的事情,下一章就会真相大白了,不过其实这一章也已经暗示了不少,有兴趣就自己先猜一猜吧。
    第108章 阿蜒学开车啦
    黄金树可能是上界的神物?
    练朱弦心里一突,隐约有些什么东西被破天荒头一次联系在了一起。
    他立刻又追问:“那你对那棵树还有什么印象?”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何梨师吃吃冷笑,旋即却又露出苦恼之色:“……我的脑袋里装了太多别人的记忆和情绪,有些时候……连我都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的。”
    原来如此,练朱弦这才明白何梨师为何一直说出自相矛盾、毫无调理的话来。
    凤章君也插话道:“恕我直言,你不该再继续收纳他人的魂魄了。否则迟早有一天,你会被那些人的魂魄反噬,失去真正的自我,沦为喜怒无常、非人非鬼的怪物。”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何梨师发出苦笑,身后的黄金树叶也飒飒作响:“当年,我病重弥留之际被人钉入棺内活埋。我乞求上苍留我一条生路,却根本无人理会。我被埋在棺木里,一天、一月、一年……慢慢死亡、慢慢朽烂,可就算死了也不能超脱……直到那枚种子从天而降,为我的魂魄开了一扇窗。所以,我感谢摩尼和诺索玛,即便他们并非有心救我。也正因此,我绝不会对同命相怜之人无动无衷。”
    听到“钉棺活埋”时,练朱弦心中一阵揪紧。
    他心想,此刻说话的便应该是真正的何梨师本人了。尽管此人时而混乱时而清醒,可他显然依旧饱受着当年阴霾的折磨。
    而这世上又能有多少人,即便遭逢逆境,却依旧保留着对他人的一份人怜悯?如此看来,这何梨师倒也该是个可怜又值得尊重之人。
    他正思忖至此,却听凤章君沉吟道:“虽然中原修真界很少提及,不过西域梵门自古便有‘舍身饲虎’、‘割肉啖鹰’的典故,我听闻这本是一种极为高洁的修行法门。然而当今世间,愿意舍生取义之人毕竟太少。以至于大众反而遗忘了它的可贵,倒反过来嘲笑那些舍身者的无畏。”
    何梨师闻言,朝着凤章君看去:“你倒是第二个同我这么说的人。之前有位住在瀚海附近的隐士,也不是什么和尚沙门,却对各式各样的佛门典故十分熟悉。”
    “隐士?”凤章君微微一愣,“我曾在瀚海一带住过十多年,这附近人迹罕至,更没有什么隐士,除非……”
    思及至此,他突然改变话题:“那位隐士,什么模样、何种装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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