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朱弦一点点地思忖着:“所以说,那莫非是我与凤章君的……前世?”
    “是与不是,恐怕就要问问你们自己了。”蛊王道。
    谈话至此,便陷入了僵局——一部分疑惑得到了解答,可与此同时却又催生出了更多、更为诡异的问题。
    不想让诺索玛太过劳费心神,蛊王做主结束了这次难得的会面。临走之前,练朱弦取出了玄桐亲手托付给他的一封礼物——
    那是一个绣满了精美南诏纹样的乾坤囊,里头装着几套五仙教装束和银饰,还有几样从五仙谷里收集来的植物种子,其中就包括了教中广场上那株开得铺天盖地的古老山茶花。
    昔年旧景依然在,花开花谢待归人。
    虽然口口声声并不希望诺索玛再与五仙教有所瓜葛,可蛊王还是一脸凝重地接过了锦囊。
    怕是这份礼物还不够明了,练朱弦又道:“前辈,等到当年之事水落石出、我教之冤得以昭雪时,若是二位愿意……我再同玄桐师兄一道过来,定当将二位风风光光地迎接回到五仙谷里。”
    “好啊。”
    已经失去了关于过去的那一段最惨烈的记忆,此刻的诺索玛只是温温柔柔地微笑着,仿佛在答应着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而蛊王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要反对些什么,可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向诺索玛告辞之后,练朱弦扶着凤章君,依旧沿原路朝着谷口山道的方向走去。
    “蛊王前辈,是有什么话想要说罢?”凤章君虽然眼盲,内心却一片通明,“否则这么几步路,也没必要特意相送。”
    练朱弦也朝着蛊王望去:“……前辈?”
    见他俩已经觉察,蛊王便直截了当地发问:“如今的五仙教,入教仪式可曾有所改变?”
    练朱弦据实以告:“万骨堂内存放着的遗骸,最早可以追溯到近千年之前,因此我大胆猜想,近千年以来,我教入门的仪轨并无改变。
    “这就怪了。”蛊王的目光在练朱弦身上逡巡几下,突然道:“把手给我。”
    练朱弦立刻照做。
    只见蛊王牵起他的手,一点一挤,练朱弦眉头微皱,一粒黄豆大小的血珠旋即出现在了指尖。
    蛊王用手指按住那滴血珠,只见他的手背上竟浮凸出了几条细小的青痕,向着练朱弦的伤口涌去。
    短短一瞬间,伤口上的血珠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蛊王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果然没错。你的身体里,并没有五仙教的护命蛊。”
    “……这怎么可能?”练朱弦失声反驳,“可我真的曾经通过入门之试,吞下了护命蛊,不信的话,可以去问玄桐师兄!”
    “阿蜒还为未央城城主解过牵丝蛊。”凤章君也为他作证,“当时就多亏了他身体里的护命蛊。”
    “我并不是不信任你们,但事实如此。”蛊王沉吟道,“护命蛊始终是入侵人体的一种异物。那些与它相性不佳者,一服下它就会变异死亡;而五仙教的弟子们虽然与护命蛊的相性良好,但人蛊之间始终泾渭分明、不曾完全合一。唯独只有你,体内一派和谐,根本感知不到异物的存在。这是五仙教弟子不该出现的情况。”
    “……怎么会这样?”
    练朱弦疑惑不解,可他明白至少在蛊毒之事上,蛊王具有说不一二的绝对权威。
    他不禁有些懵了:“我一直以为护命蛊栖息在我的丹田里,我也时常能感受到它们在我体内游走……”
    “傻瓜,在你体内游走的并不是蛊虫,而是修行得来的真气。丹田便是积蓄真气的所在。中原人氏通过服食金石鼎炉炼制的丹药来积蓄真气、增长道行。而护命蛊则将五仙教弟子的丹田直接转化成为内在的血肉鼎炉,使得仙教弟子能够更为快速、直接地从自然中汲取力量,积攒真气。”
    蛊王一脸“五仙弟子怎么一代不如一代”的轻蔑表情,却还是努力引导练朱弦往深处思考:“所以,平时你修行的时候,可有什么与其他人不同的感受?”
    “的确是有的!”完全不必思索,练朱弦一张嘴便是滔滔不绝:“当初试炼时,服下护命蛊之后,我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拜入仙教之后,我的修行也总是要比同辈兄弟们快上许多,并因此继任护法一职。还有,我身上的伤口恢复得也很快……所以您说,我身体里怎么可能没有护命蛊呢?!”
    蛊王再度沉吟起来:“……那就只剩下唯一的一种解释了。”
    一直静默旁听的凤章君也开了口:“依在下之见,阿蜒的确服食过护命蛊,只不过蛊早已与他的身体合而为一。蛊王若只是通过探查异物的方式来寻找护命蛊,自然会被误导,得出错误结论。”
    “合而为一?”练朱弦愕然失笑:“那不就是说我天赋异禀,天生就是一块拜入五仙教的好材料?”
    蛊王却轻哼一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怎么还不明白?无论再怎么掺进酒中,水永远都是水。而唯一能够与酒融为一体的,只能是酒本身。”
    “阿蜒,你与护命蛊本该是一体的。”还是凤章君说得更加明确一些,“虽然我不知道那个护命蛊是什么来历、又是如何制成,但它一定与你的身世有着莫大关联。”
    “所以……我拜入五仙教或许也并不是一个巧合?”细细咀嚼各中缘由,练朱弦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而是被安排好的必然?”
    “一切的巧合,都是上天注定。”
    蛊王沉声叹息,又将话题带回到正经事上:“据我所知,护命蛊乃是五仙教创立之初便已存在的仙教至宝。但是除去历任教主之外,恐怕再没有外人知晓它的来历、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如何炮制而成。”
    “连您也不知道?”练朱弦试探道,“那诺索玛教主他……”
    “他自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你别打他的主意。”蛊王不耐烦道,“他当年登仙之前,已经将教中事务交托予了后任,可是五仙教随后遭遇围攻,我们走得匆忙,也不知那位后任是否安好,又是否将护命蛊的秘密传予了玄桐。这些事,你自己回一趟五仙谷便能知晓。”
    言毕,他仿佛还真的担心练朱弦会回头继续骚扰诺索玛似的,挥了挥手,扭头便走回去了。
    于是山道上只剩下练朱弦与凤章君二人,一个看着另一个,而另一个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练朱弦犹豫问道:“中原的修真之人……丹田里也是真气?”
    “你是真的需要好好补课了。”凤章君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我终于见到教主啦!!!!!(兴奋)
    凤章君:我感觉我可能对阿蜒做过很不好的事,不行,打死不能承认!!
    蛊王:现在的小孩子谈恋爱都这么能撩的吗?我要不要学一下?
    诺索玛:呵呵,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不过我的心情好像还蛮不错的
    第107章 左右互搏何梨师
    向蛊王告辞之后,二人依旧回到了客舍,余下的时间便全都留给了歇息和休整。
    意如宫内的医官为凤章君开的药已经熬好送来。与此同时,考虑到二人在沙漠里应该消耗了不少的元气,宋宫主还十分体贴地命人送来了饮食。
    “你待会儿要喝药,也还是吃点儿东西吧。”练朱弦首先为凤章君考虑。
    凤章君则问:“他们送来了什么?”
    “应该都是西域的吃食,有肉有汤还有糕点和水果。你要吃哪个?我帮你夹。”
    “哪一样好吃?”
    “不知道,看都没看过,哪知道什么味道。”
    “你就先替我试试。”凤章君提议道,“若是觉得好吃了,就分我一点。”
    练朱弦早已心痒,也不再客气,立起筷子就朝那一大盘烤肉戳去。
    只见那看似一点热气都无的肉块,只轻轻一戳就被扒开了,热香四溢。练朱弦夹了一块送入口中,顿时双目放光。
    他又立刻夹了一筷送到凤章君嘴边:“张嘴。”
    凤章君乖乖把嘴张开,接受了那一筷子的羊肉,仔细品尝。
    “好吃。”
    如此这般,这意如宫里的第一餐饭,磨磨蹭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结束,刚刚熬好的药汁也硬是没了热气儿。用完了饭,窗外天色向晚,两个人便留在客舍之内准备歇息。
    “……明天,我想要再去看一看那颗黄金树。”
    翻了几页手中借阅的书卷,练朱弦冷不丁地提议。
    “为何?”看似闭目养神的凤章君立刻出声提醒,“那个迷宫,你又不是不知道它的麻烦。”
    “我知道。可我觉得黄金树并没有置我们于死地的恶意。”
    练朱弦为他解释自己的想法:“诺索玛教主因为吞食了黄金树的果实而产生了曾经与我们相识的记忆。那么作为从那颗果实生长出来的个体,沙漠里的黄金树会不会也认识我们,甚至知道更多的东西?”
    “我看未必。”凤章君理智地摇头:“它若是认得我们,又为何要那样折腾我们?”
    “不是说它脾气坏嘛。”练朱弦笑道,“再说,你也听见意如宫的那些人说了,这棵树是与沙城墓地里的尸体生长在了一起,说不定对我们不好的,是那具尸体的意识呢?”
    听他的口气,显然是心意已决。凤章君便也不再继续阻止:“也罢,那我们明天便再去会一会那颗坏脾气的树。不过,如果只是我俩找过去的话,那棵树也未必愿意好好地听咱们说话。”
    “没错,所以我们必须再拉个人一起去。”练朱弦显然有了打算,“之前听那意如宫知客说起过,意如宫对这棵树颇有维护之意,不如明天再去找找宋宫主,请他找个能够与那棵树说得上话之人一同过去,也算是个中间人。”
    凤章君点头认可。
    安排好了明天之事,练朱弦想了一想,干脆放下书卷走到床边,脱下鞋子躺到了凤章君身旁。
    “我有点话想要和你说。”
    “你不是一直说着吗?”凤章君躺姿端正,如同挺尸一般,“我在听。”
    练朱弦无心与他抬杠,认真道:“刚才从诺索玛教主和蛊王那里回来的时候,我就开始想了。如果诺索玛在黄金树的记忆里看见的那两个人,的确就是我们的前世,那该怎么办?”
    “如果真是那样,难道不好么?”凤章君一时没能领会他的思虑,“也许我们早已许下过隔世之约,这倒也能够解释当年为什么我偏偏会掉在善果寺门前,与你相遇了。”
    练朱弦俯身将头贴在爱人胸口,他发现自己竟沉迷于倾听凤章君心脏有力的搏动。
    “我也希望只是如此简单。可事实上早在探索西仙源的时候,我就曾经见过类似的幻像。在那个幻像里的你,额头上有金色的仙籍印,而且……你一手掏出了我的心脏。”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见紧贴着耳朵的心跳声急促起来。
    “怎会如此?”凤章君的声音,几分惊愕几分否定,“……你是说,前世的我,有可能杀了前世的你?”
    “我不敢肯定。可若是正如蛊王所说,五仙教中的护命蛊与我有关,而你又拥有仙籍印,那么我们彼此的立场,不就是对立的么?”说到这里,练朱弦停下来干笑了两下,却声如悲叹。
    “……”凤章君欲言又止,他伸手摸索着,搂住了练朱弦的后背,轻轻安抚:“阿蜒,无论那是不是我们的前世,也无论我们的前世发生过什么。这一世,我们必定要按照彼此的心意去生活。”
    “……好。”
    练朱弦同样将他抱住:“过往如何,可听可看、可思可忆……但却也仅此而已,至于那些恩情爱恨、是是非非,全都与我们无关。”
    残阳早已消失在了海岸的尽头,窗外隐隐约约地传来夜潮拍岸的洪大之声。
    两个对于过去未来一无所知的有情之人,彼此紧紧地拥抱着。仿佛只要如此,便足以抵御不期而至的一切险恶与危险。
    ——
    一夜过后。
    练朱弦醒来所作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看凤章君的状况——令他有些不安的是,尽管经过了一天的修养,可凤章君的眼睛似乎还没有复原的迹象。
    倒是凤章君依旧从容不迫,反倒过来安慰了他几句。
    趁着医官送药来的机会,练朱弦向他打听意如宫里谁与沙漠里的那棵黄金树比较熟悉。却没料到那医官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说还是请他们直接去请教宫主比较方便。
    于是练朱弦暂时将凤章君留在客舍,独自一人上山寻找宫主宋居合。稍事等待之后,他被领入了一座高踞在悬崖之巅的清雅书阁。
    宋居合正在桌案前挥毫作画。案前一丈处,竟是面中原罕见的水晶玻璃大窗,正对着浩瀚无垠的大海。
    今日不巧是个阴天,海面上灰雾茫茫,偶尔刮起阵风,将黑色水面掀起层层白浪,如同绽开了万朵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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