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缭的马车行驶了过来,那车夫将马拉住,吕缭掀开帘子叫:“问她什么,把她拎上来!”
    小厮得了令,将她推上车去。那车夫立即惊马撒开腿狂奔跟去了。
    吕缭这马是花费万缗买来的名驹,要追上孔慈那匹瘦马,即便是拉着这马车也绰绰有余。眼见孔慈的马屁股便在前面,吕缭盯着霜小道:“我已经听闻了,是官家要对冯家人做点什么,她冯君才非得逃走不可吧。”
    霜小哼一声:“你放屁。”
    吕缭反手一个巴掌:“我打她这么多回,她都不走,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冯君,会自己逃跑么?”
    霜小道脸登时肿起,突然笑了几声。
    吕缭:“你真以为他们能顺利出城去?有我在她哪儿都别想跑!那马上的男人是谁,她莫不是偷了男人?”
    他伸出指头狠狠戳了戳她的脸颊。这时马一停,车夫在外面说,“到城门了,那俩也下马牵着等过呢。”
    吕缭嘲一声,“看我现在就截他们去!就算是天生神将的女儿,背着我偷人我也要把她沉塘……啊!”
    霜小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吕缭歇斯底里地叫出来,“把她嘴扒开!”那小厮与车夫都拥进来扒霜小的嘴,吕缭的手指一出来,便一脚将她踢出马车去。
    霜小的脑袋摔在城门前硬实的石板上,登时便流了血。
    城门马上要关了。
    孔慈正要护送冯君出去,听见喧嚣声回过头来。人群拥挤,但唯他一人高大,一切收归眼帘。
    冯君正要回头,孔慈将缰绳塞到她手里,把她往外推了一把,“赶快走,莫要成了他人威胁冯熙的把柄。”
    冯君点了点头,还想说点什么,却见他已经挤入人群离开了。
    霜小瞪大了眼睛,脑袋的血渐渐铺开。孔慈一把冲过去抱住她,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却听她道了一声:“别娶她……”
    早就不想活,但也不想死,怕自己死了便成全了别人……
    说完之后,眼睛合上,就再也睁不开了。
    手里拥着的人,一瞬之间卸下了全部的力气。孔慈的牙齿忍不住打颤,一双眼睛如利刃似地瞪向了吕缭。
    周遭人群已被吓得四散,吕缭眼见她死在地上,全被人看了个清楚,吓得让车夫掉头就走。
    孔慈抱起霜小的身子缓慢前行,她的身子越来越冷,直到怀中变得像这暮春晚上的霜露那样的冷。
    ……
    ……
    冯熙的毅捷军早已经蓄势待发。西军几路畅通无阻,收割城池,直抵长安。
    绛绡在马上奔了两天两夜,越往西去,便越听到毅捷军的大名。所有人都说,冯节度使反了。
    有人说他要当安禄山,长驱直入取帝京。
    有人说攻下长安,天下便有了两个太阳。
    等她的马到了长安时,长安的城头已经挂上了“毅”字的旗帜。
    那长安留守是个贪生怕死的,又厌恶宦官和驸马,便不战而降,倒戈投诚。这留守倒是个投机者,知道冯家良将名传千古却落得死的死,反的反的下场,他不仅投诚,还向着冯熙说出了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不如便效仿圣祖,黄袍加身,就在长安古都称帝!”
    众将兵自出云中城,便早就揭竿而起了。冯熙就是他们的王,长安更是龙城,于是纷纷叫好!
    那长安留守已在城内秘密赶制起了龙袍,冯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沉默。不过众将士都知道,如今的沉默,便是为了不日宣告天下。
    绛绡被带了进去。长安暮春繁花如烟,到了市坊一路热闹,堪比得汴梁。
    到了留守府,便等着引领的兵士前去通报。
    在厅里等了半晌,突然一个穿着甲衣的男人冲了出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绛绡惊慌失措,想挣扎时,低头看见那人的脸。
    “儒风……”
    他那脸上欣喜地像得了糖人地小孩儿,绛绡蹭地脸便红了,道:“人多,都看着呐,快放我下来!”
    儒风却不放:“你此回来了就跟着我们,放你离了我,我是绝不可能放心点。”
    绛绡没办法,脸又烧似的,“好啦,不走。”
    儒风这才把她放下来。
    绛绡正了正色,“我是来告诉二哥,公主落难了。”
    ……
    ☆、吉时到了
    阿氅长大了许多, 看起来是个白胖小子了。
    不爱哭, 倒是爱笑,虽然还看不大远,只看得到周围方寸的东西, 却只这周围方寸的什么都能触动他笑, 尤其是母亲。
    阿氅越发长得像冯熙。都说男娃儿像娘,但阿氅着实只有樱桃小嘴儿像赵顽顽,赵顽顽每天都问凤霞一遍,凤霞是老实人, 就没说过像她。
    赵顽顽自生子后一直素淡,唯一个金簪子每日里都梳在头上,墨发素服的煞是扎眼。凤霞问是为什么每日都梳这个, 赵顽顽就大声说给一干荀宅的丫鬟小厮,“万一受了逼迫,也好了断。”因此荀子衣便吩咐下面不能近她,他自己来时, 也只在门外站站。
    赵顽顽其实一点也不害怕, 凡事不疾不徐。但凡一个喜爱卑躬屈膝的人,都是极其有耐心的, 他们认为自己的卑微和耐心一定能换来他们想要苟且拿到的东西,有这想法的,譬如宦官,譬如荀子衣。但实际上,真正的枭雄不会给这些人机会。赵顽顽知道她的夫君就是这样的人。
    二十八这天阴翳得很, 雾霭连绵,十步不见人。
    宜杀。
    御营都统制文渊今日正在宫里,接见他的不是赵煦,是赵煦身边儿的程之海。
    程之海道:“想必你已经知道冯熙造反之事了,毅捷军把持西军,那长安留守竟然向他们投诚了!真乃孬种!陛下和荀驸马为此头疼得很,特特让我跟文都统商量这御营备战护驾大事。”
    文渊怎可能意外。现在赵煦与荀子衣穿一条裤子,不仅把祖宗道云中拱手相让,又要将冯熙的头颅献给胡虏乞降,冯熙还能乖乖愚忠把人头献上?  文渊原来在上皇时候,乃是和韵王/管通一党,自逼宫那日投奔了冯熙,这才能在御营都统制的位置上待下来。
    但荀子衣与赵煦却显然没把他当自己人,连番拔掉自己的亲信,换了他荀子衣的幕僚,俨然便将他做空。
    而如今找个没命根子的跟他交代两句,便算是搪塞了他,实际上,荀子衣也早就把那几个幕僚叫过来吩咐妥当了。
    文渊手指头捏一捏袖子,“现如今程内监您还管着皇城司,不知皇城司可戒备妥当了?我如今在御营不过是个闲人,您与我说,还不如让皇城司早做准备,免得您口中的反贼回了他原先治下的老地方,鼓动那皇城司的人都跟了他,可就麻烦大了。”  程之海嘴唇颤了颤。因为文渊的确说到了点子上。皇城司自他主掌以来,除了内侍省的内监们服他,其他人根本不服,尤其是三千亲军,虽然冯熙走后诸多调换,但也都在禁军宫内侍卫亲军和御营中调换,若是冯熙真的振臂一挥,暗中传信让他们也反了,也未可知。
    他便对文渊道:“您还真提醒了我。”说罢他也不想跟这被架空的文渊多废话,寻自己手下出宫抬轿去皇城司去了。
    文渊还站在那处,负手仰头,口中低低道:“这蠢阉人还真把自己当过去的管通了。那荀子衣也真以为自己能执掌军事了?真是两个四脚王八。”  “伯父也不怕这宫里到处是耳朵?”
    浓雾之中,十步之外传来一个熟悉冷着的声音。
    文渊将袖子甩下来,喜道:“我所料不错啊。你小子总要回来的。上一次便是咱们伯侄两个做的,这回也不能少了咱。”
    那冷着的声音笑一声,“您方才说御营已被做空,可还有什么办法?” 文渊大笑两声:“我在御营这么些年,岂是他们说拿走便拿走的?”
    那声音道:“那么您暗中不发,就是在等。” 文渊道:“对,就是等你。” 那声音也笑:“侄儿不会让您失望。”
    文渊欣慰地点了点头,往那声音处走了几步,却再没半分对人影了。回到御营,他便令下人倒了上好的酒喝了两盅。过得不到一个时辰,他的探子回来报:“方才皇城司的人来信儿,冯熙回了皇城司,胁了程之海。”
    文渊哈哈一声,“有皇城司,就有一成胜算。”另外问:“上阁门今晚谁当班?”
    探子道:“是孔慈。”
    文渊道:“嗯,那胜算又多了一成。”
    探子道:“河北军里的西军旧将近日也响应毅捷军,拉起勤王除宦官杀荀驸马道大旗,现在冯熙的军队一路畅通,不过半月怕就能到汴梁城下。”
    文渊道:“那又多了两成。”
    探子问:“那就是四成把握?”
    文渊道:“还有两成在我这里。”
    说罢叫人把荀子衣安插的那几个副都统叫了过来。
    那几个副都统进了文渊的大堂,一见桌面有酒,立刻变了神色。
    “现在反贼都要打到城下了,文都统还能叫咱们喝酒,难道是不把荀驸马和陛下放在眼里了?”
    文渊摇摇头,“这你们可就说错了。” 他自己斟酒自己喝了一杯:“这么好的酒,能是给你们的?”
    话音还没落下,他们的身后窜出几个士兵,手里头都攥着长刀,一刀插一个,霎那之间全送了西。
    文渊道:“现在就剩下那最后两成……”
    …… ……
    荀子衣正在赵顽顽的门口立着。
    今日已经二十八,明日便是成亲之日。
    “当真是明日才穿么?”
    “既说是二十九,便是二十九穿。”赵顽顽哄着阿氅睡觉。
    荀子衣见了,有些急不可耐:“那件礼服,是比照皇后服制所做,唯一不同,是那皇后大袖上绣的是凤翟,你这件绣的是文鸟。”
    赵顽顽道:“都已经等了一月,你现在连这最后的几个时辰都等不了了?”
    荀子衣牙齿咬了咬下唇。
    赵顽顽脑袋里一心是为保住这孩子。他为了得到她,自然是要忍的。但他想得明白。就在明日,待他占了她的身子,她也就没了办法,只能做自己的女人,而至于这个孩子,便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将他从这世间抹去。
    “等,我自然是能等的。” 荀子衣让凤霞把那件鸟纹大袖接过去,那丝绸的触感冰冰凉凉,却又柔滑到极致。
    赵顽顽撇过头去,一眼也懒得看它。倒是阿氅的目光追着那大红色,手伸出来,像是要抓它似的。
    夜幕将至,荀子衣终于走了。
    赵顽顽站起身来向外面去。到了晚上,雾反而淡了,但赵顽顽却看得清晰。
    那人的身影是长在她心里的,不论什么时候,她都能从暗色当中分辨得出。
    刚刚入夜之时,还未点灯,她抱着阿氅快步向他靠近,待近到听的清楚自己的心跳时,停下来,向着他柔声道:“几时站在那里的?”
    冯熙轻声道:“只刚来。”
    她怀中的一双清亮的眼睛,懵懂又大胆地盯着他,他伸出食指,轻轻抚摸阿氅的脸庞。阿氅张口露出笑来,那一双眼睛弯成了小船儿。 “这是我的孩子。”
    赵顽顽笑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此时你两个在我身边,倒只有我一个与你们不一样。”
    冯熙将她散乱的鬓角放至耳后,“今晚我还有些忙。明天一早,我会亲自来接你。你不怪我现在不能接你离开吧?”
    赵顽顽道:“我料定是明日你才会来,今日就见到了你,是惊喜,所以不怪你。明日你若是不出现,我会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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