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孩子就还在一起?”周凤城说,“没有分开?”
    “怎么可能分开?”俞静之现在谈起来已经很平静,两腿搭在床边,拿一只按摩锤子敲脚,“你还没看出来么,遥遥每一次心情不好了,吃不下饭了,饿瘦了,生病了,考试直接给我考砸了,都是为谁?谁有那么大本事和魅力,每次都能让咱们这么正常的儿子跟着他失常?……我怎么可能逼着让他们分手,分得开吗?”
    唉。周凤城叹一口气。
    那个夏天的电视和报纸上,各种媒体铺天盖地,就是当时的美国总统与白宫后院女实习生之间的一段丑闻。
    两口子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电视新闻,各自都心事重重,禁不住心存感慨。堂堂美国总统,原来也干那些偷鸡摸狗的风流事,一对生动美满的政客夫妻,表面上光鲜亮丽结果一下子被捅破了虚假的外壳,揭开来竟然尽是谎言、背叛与疮疤,多么荒唐可笑。男人与女人最正统的结合,从来也都不意味着一定能够幸福长久。在外人看来名正言顺、金玉良缘式的婚姻,内里或许填充的就是错综的利益,虚伪的妥协,社会上见得多了。
    所以,人这一辈子,能否得遇良人,得一人心而白首不相离,归根结底在于“情”字和“义”字。两个男孩之间,假若真心互相扶持,愿意共同上进,有什么困难是一定迈不过去的呢?
    真的可以吗?
    能迈过去吗?
    能够幸福和长久吗……
    谁又能保证将来一定能够怎样,谁都无法预料和担保,做父母的多么心疼和担忧。
    可是,如果不同意,现在就拆散他们,将来假若周遥过得不幸福,感情上婚姻上有一丝一毫受挫,难道不会埋怨他们这做父母的吗?我们怎么敢做出让自己将来后悔的事啊!
    “我一直都认为,咱们遥遥也并不是,不是那种,就专门喜欢同性的。”俞静之状似自言自语,“他就是喜欢瞿嘉,他就喜欢那男孩子。”
    老周同志没有接话。
    细细琢磨,这简直比专门喜欢同性还要麻烦,因为,周遥就是专门喜欢瞿嘉。只要这个男孩真实地存在,周遥就是喜欢瞿嘉的,甚至没有替补人选,没有备胎。
    “不甘心吧?不愿意?”俞静之瞟了一眼她老公,当爹的那心塞到两眼发直的表情。
    “我当然不甘心,我儿子这么棒,我舍不得。”周凤城低声道。
    “况且,周遥这挑对象的眼光,跟我的眼光和想法,差距也太大了。”周凤城又说。
    “差别大么?”俞静之反而一笑,“你还不知道吧,那小子唱歌唱得很好,声乐很有天赋,还会弹琴写曲子。他给周遥写了一首歌呢,遥遥悄悄给我看过……说明你儿子选对象眼光和你挺一致的?”
    如此这样都能挖掘出闪闪发光的共同点,这真的不算牵强附会?
    俞教授与瞿嘉同学还有共同点了?
    周凤城惊诧地试图阅读理解老婆的心思,小声道:“那你的意思,你是同意了?”
    俞静之愣了一下:“我也没有说我就同意了么……我在为周遥未来五年十年的人生规划进行考量,我还在深思熟虑呢。”
    两口子又没话说了,内心深处的叹息此起彼伏,都在和“不甘心”“不舍得”这六个字做着深刻思想斗争。这也是一场长期持久的抗战。
    老周同志侧过身去继续读他的报纸,想事儿……
    俞教授用小锤子“哒哒哒”地不停敲脚,发呆……
    老周最近坐房间里,就忍不住悄悄把儿子从小到大的相册拿出来,回溯从前点点滴滴的痕迹。以前当真没注意过,在许多照片里,时常出现在周遥身旁那瘦瘦高高的黑衣男孩,原来就是周遥从小到大最长情的陪伴。
    而这段时间里,周遥就每晚关在自己房间,伏在桌前灯下,专注复习功课,整理分类每一科的习题。尤其数学和英语这两门,他仍坚持在每套卷子上,用橙色荧光笔标注考点,用红色水笔写出数学公式、英语词组,再用蝇头小字加注他的解题思路……每次都复印出来,一式双份。
    七月炎热,天边朝阳似火,燃烧着一群少年热情、勇敢、无畏的青春。
    周遥和瞿嘉十八岁这年,人生很重要的一个十字路口上,他们结伴而行踏步前进,高喊着战斗口号踏进了战场。他们这代独生的被父母奉若掌上明珠的孩子,终于经历到人生的大考,蜂拥着闯关,在激流中挣扎,在千军万马之中拥挤着过那道独木桥……
    每天早上,周遥照旧在校门口等,而瞿嘉准时找周遥报道。
    周遥坚持要买两杯热豆浆,两人相视笑一下,碰个杯子。
    走进各自的考场教室,熟识的同学会握住拳头互相打一个手势:加油啊,战斗吧,燃烧吧小宇宙!
    那杯豆浆不会喝掉,怕走肾会想上厕所,又不准带进考场,就放在考场门外的墙边,放在那里。那就是他俩的幸运豆浆。
    那三天在他们的记忆里,在他们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原本也就微不足道,72小时转瞬即逝。在酷暑的高温热浪中奋笔疾书,心无旁骛,都容不得过多思考与回味,他们相拥着冲过终点处的白线,高中生活就这样疯狂地结束了。
    第96章 夏花
    那年夏天他们这群人聚在一起, 越是道别的季节、临近分别的时刻, 越是情谊不舍, 每一个人都是彼此保存在心底的,最珍贵的伙伴。
    高考完两天之后, 是他们高三毕业班私下的师生聚会。几个班的学生把学校附近一家餐厅包场了,桌子都订满了。
    他们坐的是大圆桌,每人都互相看得到在座所有人的表情, 每人就都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站起来讲话, 然后低下头, 脸红,眼热,再抬起头时已是满面水光, 告诉身边的人分离是多么伤感,其实不想走,其实想留下。
    奢望留在永远的十八岁吧。
    大家吃菜,喝酒。所有人都在笑, 也有很多人哭了。
    瞿嘉站起来时候就给他的班主任鞠了一躬。他总之也懒得说话, 就不会说话。
    黄潇潇哭得非常大声,哭完就靠在潘飞身旁,环腰抱着,满眼通红, 那时就已预见到即将远隔重洋两地分离的酸涩。
    小姜从理科班那边的桌子跑过来,突然跑到瞿嘉身后,在瞿嘉猝不及防的时候抱住了。
    “我就抱一下。”小姜小声说。
    瞿嘉回头看着对方。小姜顿时又不好意思了, 被瞪得老老实实招认实话:“我经过周遥允许了……他说让我抱你一下嘛。”
    夏蓝坐在餐厅门外的台阶上抽了一根烟。她妈妈动手术之后戒烟了,她好像悄悄地抽起来了。
    叶晓白远离欢笑和喧嚣,一个人默默走到门外,于是也坐在夏蓝身旁。
    叶晓白管夏蓝要了一根烟,尝了几口,咳嗽。
    夏蓝说,你不会抽烟就别学这个,不好。叶晓白说,我没有要学抽烟,就是有点想他了,想我男朋友身上的烟味。
    年级教导主任不准他们喝白的,每桌都摆了许多瓶燕京啤酒,还有雪碧芬达。
    “周遥,你那一身能耐都没有用武之地啊,发挥不出来啊。”周围有同学说。
    “‘燕京’就都是水,今天不怕,今天灌趴了周遥!”潘飞在隔壁桌上指挥他们。
    “去你们的!”周遥耸肩抬手一挡,“谁说要跟你们喝了?我才不喝水呢。”
    他熬过前两轮上菜,凉菜刚吃完,热菜才垫个胃,就迂回着遛到瞿嘉他们那桌。所谓的分班分桌,只在饭局最初半个小时还存在意义,半小时之后分桌就乱了,不再依照班级,而是依感情上的远近亲疏。
    原来二班的同学自觉都凑到一起。班主任笑呵呵一招手,过来,周遥就一脸热情乖巧地坐过去了,过一会儿,瞿嘉趁别人没注意,也低着头坐过去了。老爷子就一手搂一个,又扯了很多不着边际的废话,暑假你们俩要去哪玩呀,给我注意安全啊……周遥应该能考上第一志愿,开学不能放松,清华里牛人太多啦,就不像你在朝阳一中这个小水潭这样轻松,毕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嘛……还有你,瞿嘉,高考不是人生的终点,以后还要继续努力,追赶周遥的脚步,你追不上人家周遥老子可帮不上你,谁都帮不了你啊。
    周遥就跑到瞿嘉那桌上,替瞿嘉喝水去了。
    毕业季的酒桌,就是给大伙一个机会说出过去三年、六年里没说出口的话,做以前没敢做的事,比如很多人憋着想要围攻瞿嘉喝酒这件事。
    不知道瞿嘉酒量到底如何,因为这人就从来不喝,班里男生踢球赢了他不喝,运动会拿了跳高第一名他都没喝。一群人拎着酒瓶子对瞿嘉进行围追堵截,绕着大圆桌追撵。男生都在嗷嗷地起哄,女生都在捂着嘴看热闹。
    “没劲了啊,瞿嘉,你没劲了啊。”他班男生说,“今天这顿饭你都不喝?”
    “吃完这顿饭明儿咱们就散伙了,今天你都不喝!”
    瞿嘉已经喝了两杯,只是啤酒,眼眶就微微发红了。可能因为眼睛细长,发红的面积就不会太大,别人还以为他是刚才听各位同学发表感言被感动了呢。
    他的酒量,就是“没有量”。
    有人搂着他要灌第三杯的时候被拽开,那杯酒就被夺走易手了。周遥一把搂过瞿嘉,说“哥们儿我敬你一杯”,顺手,也顺嘴,特别自然地就把那一杯干掉。
    “真够哥们儿,周遥你。”人民群众火眼金睛没那么好糊弄,“周遥你又替他喝,你每次都这样!”
    “我不是为了够哥们儿。”周遥端着杯子,戳着瞿嘉胸口,“就瞿嘉这种人,能让我在他面前发挥一次特长吗?我压他一次成吗?!”
    “你就逞牛逼啊?”大伙起哄说。
    “对啊,我就逞牛逼呢。”周遥说。
    于是一伙人交杯换盏,又喝成个忘乎所以不亦乐乎,现场欢乐而狼藉,又带着挥之不尽的忧伤……瞿嘉几次从后面扽周遥衣服:好了么,你差不多行了。
    周遥回头看瞿嘉一眼:没事。
    瞿嘉小声说:“这不是水,你别喝大了。”
    周遥小声说:“我不喝他们就灌你了。”
    吃完饭把菜盘撤走,所有人恋恋不舍地都没有走,就围在桌旁聊天、忆旧、打牌、唱k 。这个饭馆的大厅里就有卡拉ok设备,墙上一角挂着一个电视屏幕,以很土气的方式满足食客们吃饱了想要嚎一嗓子的恶趣味。
    瞿嘉摁住周遥的杯口,就拿过话筒起来唱歌了。
    那晚,校园吉他男神很慷慨地献嗓儿,唱了好几首激昂磅礴的大歌,《大海》,《红日》,《明天会更好》。很多人刚缓过来,又被瞿嘉生生地给唱哭了。
    偶然有人起哄,说,跟夏蓝再来一首合唱吧,毕业啦,分开啦。
    夏蓝坐在另一边,手里拿了话筒,看着瞿嘉。
    瞿嘉回头,瞟了一眼周遥。听媳妇的,遥遥批准了他才能唱。
    周遥又跟身旁的潘飞干掉半杯,对瞿嘉点个头,批准了,唱。
    瞿嘉和夏蓝座位相隔很远,合唱都没有站到一起,中间就隔着一道不可能迈过去的鸿沟。夏蓝说,还唱那首男女声对唱,《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
    你就是我胸口永远的痛。
    从此我的天空将永远飘着那场北方的雪。
    ……
    那晚,瞿嘉一直喝的是各种果味儿碳酸水。
    俩人就在底下研究,怎样能把碳酸水兑得最像啤酒。雪碧和芬达兑出来颜色不像,后来周遥从柜台拿来一瓶酸枣汁,偷摸地勾兑假酒:“一份康师傅冰红茶,两份雪碧,再来一瓶盖的酸枣汁……啧,行了,这个色儿像燕京,你就喝这个,就跟他们说这是啤酒。”
    瞿嘉看着周遥,突然凑近,好像是要说悄悄话,更像要亲脸,但就在周遥耳朵上轻吹了口气,代替亲吻了。
    带着碳酸水味道的口气,就把周遥的耳朵吹红了。
    他俩结束考试之后,都没有对题对答案。
    全班同学大家都不对答案了,高考无论是死是活,就是这最后一桩断头买卖,他们总之已经回不去这一年紧张刺激、惊心动魄的岁月时光。再见吧教科书,再见吧考试卷子!
    周遥就问过一句:“考好了?觉着还不错么?”
    瞿嘉仍然那副淡淡表情:“还成吧。”
    周遥也心思挺重的,话到嘴边那口型,分明就想要追问更多细节,但忍住了没问出口。不想拿这件事烦瞿嘉,到时看发榜和录取就都清楚明了。
    两人内心都相当清楚,“高考结束”这一道死线意味着什么。也许眼前突然就能豁然开朗,一马平川,父母亲人们都向他们张开臂膀,用热情而宽容的拥抱在前方等待他们,家的方向为他俩燃起温暖的黄色灯火……又或者,迎候他们的就是又一波更猛烈更凶残的打击,是忍耐之后终于爆发的疾风骤雨,惊涛骇浪。
    他俩总之已经十八岁,高中毕业,他们成年了,必有一天需要选择坚强,迎接暴风雨吧。
    同学们不准他俩再没完没了地私聊了,抓他们过去一起打牌、划拳。
    周遥是从那时开始头晕,真的有点儿高了。他心情特别畅快,就喝多了,他喝酒也是“没有量”。
    “算不过来了,不玩儿不玩儿了么……”数学太保周遥同学双眼绯红,划拳要输啊。
    “十以内的几个数,周遥你算不过来啊?”旁边的人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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