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连娣在床上躺着搭了一句:“那不是你送的么,不算咱俩人儿的信物啊?你还敢给养死了?”
    “也是啊。”王贵生咧嘴一乐,“万一没养好给养死了,我都不敢来了。”
    瞿嘉在院子里洗了一大盆衣服,用竹竿擎着,一件一件晾到院子中间的铁丝绳上。老王把菜买回来了,在小厨房里做饭,遍身熏蒸着白气,汗流浃背,烟卷就夹在一侧的耳廓上边。瞿嘉就帮忙在炉子上煎了一副药。
    bp机又响了,是周遥呼他:【最后一个月,嘉嘉猴你今天复习英语词组了吗!】
    瞿嘉就站在窗台边上打个电话,回呼:【都背了,复习了。】
    瞿嘉端了一大碗面,茄子肉丁手擀面,没有在家里吃,就出去坐到大院的门槛上。他嘴里叼着面条,看胡同墙头上绿草成荫的风景。
    距离“高考结束”的死线,就只有一个月了。
    周遥妈妈那时候,就相当于给他判了个“死缓”。他好像一脚踏进肃穆庄严的审判地,脑袋架在铡刀口上,凶残的大铡刀却没有马上落下,非要让他等着,等过了那道截止日期再手起刀落,给他个了结。那一道深邃的鸿沟,依然存在。
    王贵生走到大院门口,捏住他肩膀:“小子,收拾你穿的用的东西,跟老子走一趟,去我家住几天。”
    瞿嘉当时没有料到,老王同志真就带他过去另外那个家了,而且让他住满一个月。
    那也是老胡同里一间普通平房,左右两头临街的房子都已出租成店铺,赚取租金就足以致富了。繁华的街边,胡同的深处,这就完全是两个世界。街边的时尚,就好像国家版图上排列成一条曲线的那些开放城市,它们坐落在海岸沿线就足以让新鲜事物的浪潮覆盖掉城市旧貌,洗刷出一派新颜;剩下的这些堆积在胡同深处的矮破平房,就也如同内陆上闭塞的老城,多年仍然固守着不变,在沉寂中目睹墙头野草一岁一岁地枯荣。
    这房子离王路军念书的朝阳三中很近,也就意味着离他们朝阳一中也近,往来方便。
    而且,老王提前就把小王同学挪到爷爷奶奶家住了。王路军临走嘟嘟囔囔,简直气坏了,凭什么他来我走?瞿嘉来了我滚蛋?没天理啊。
    “你爷爷家不能住了?”王贵生说,“那还是楼房呢比这里条件更好,不一样住吗?”
    王路军认为他爸这就典型的有了新媳妇忘了亲儿子,原配嫡子竟然被挤出了正屋,瞿嘉已经搬进来鸠占鹊巢,宅斗肥皂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太过分了。
    老王就说,你们俩互相看不顺眼想掐架,就等高考完后,你俩出去随便掐,老子都不管。现在你俩就给我各回各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王路军跟瞿嘉同一年的,所以也忙着高考,没心思闹腾了,就憋着高考完了再去找瞿嘉打一架,一定要争出个嫡庶呢。
    ……
    “为什么让我住这儿?”瞿嘉站在那间平房的正中,煤炉子旁边,左右看看,有些狐疑。
    “方便你一人复习功课,就甭再操心别的事,不用管你妈妈了。”王贵生说,“什么家务也不用干,照顾好你自个儿吧。”
    “冰箱里有好多熟食,还有冻的饺子包子,胡同口就是副食店。”王贵生又说。
    “那谁照顾我妈?”瞿嘉立刻就问。
    “这不废话么?我啊。”老王戳着胸口指自己,“你小子整天像蹲在热锅灶上似的,你瞎忙活什么?”
    “您怎么照顾?”瞿嘉还在犯愣。
    “你住过来,我正好住过去呗。”王贵生觉着这小子是学功课学傻了吧,“我住你们家不就方便了么,省得老子跑来跑去也够累的!”
    “您算干吗的。”瞿嘉往凳子上一坐,皱着眉头就说,“名不正言不顺,您凭什么住我们家?”
    非法同居么?
    瞿嘉一撇嘴,很不爽的,还要护着妈妈呢,可不能吃这个亏。
    “老子还凭什么?”王贵生低声骂了一句,“懒得跟你们这两个难弄的臭小子计较,另一个忒么就耍小脾气跟我闹别扭,说不乐意,不同意,你这边就挑毛病嫌弃老子没有名正言顺了?怎么能让你们俩小子都满意?”
    王贵生一把拉开床头柜抽屉,抽出一个红本子,往瞿嘉眼前一拍。
    瞿嘉是直到那天才看到老王同志的小红本本。一式两份,另一个小红本显然保存在瞿连娣那里。
    民政局签发的,千真万确,结婚证。
    我勒个操。
    事先真就没跟他打声招呼,没有征求意见,这俩老不正经的家伙就敢瞒天过海先斩后奏,已经去民政局领过证了。
    “什么时候领的?”瞿嘉一脸懵的。
    他再仔细看结婚证的签发日期,已经是半年前的事。
    他妈妈早就再婚了,没有告诉他。
    “就你在店里跟人打架受伤那次,打得满脸是血,第二天你妈就死拖活拽着老子,非要去领这个证,她一天都不能等了。”王贵生说。
    “……”瞿嘉完全怔住,坐在那凳子上。他弯下腰,混乱地思考着,回忆着,说不出话。
    “你妈这人的想法,老子特别明白。她的意思就是,下回在‘五芳’的店门口再打起架来,满脸是血的就应该是我,反正不能伤了她宝贝儿子。”王贵生说了句大实话,“责任就全扛到我这儿了,我还能跑得了吗?”
    王贵生还说,原本打算瞒到高考完后,把你们俩小子带去外地,旅游一趟,坐一起吃几顿饭,培养培养感情,再把两个小红本本很豪气地拍出来,一家人和和睦睦皆大欢喜。谁知意外的状况让人猝不及防,再不亮出证件就影响到老子的合法地位。
    王贵生又撸了瞿嘉的头发:“你小子好好用功,考个好学校,你妈是多在乎你啊。”
    “您瞒着我,不告诉我?”瞿嘉喃喃地说。
    “告诉你能怎么着,和现在有区别么?”王贵生反问,“我都亮出证了你能管我叫爹啊?”
    靠,瞿嘉没话讲了,才不叫你呢。
    “真考上了再说。”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
    “呵呦,你这样要是真能考上北大清华,老子服你,我喊你声爹!”老王损了他一句,抓起车钥匙关门走人,忙着呢没闲工夫。
    瞿嘉这一根奇长的反射弧,是过了一个小时,才慢慢感觉到一股湿热的温度,把他浸没在那片海里了,也浸润了他的眼,就逼得他坐在那间小屋里,把脸埋进手心,狠命地搓……
    他老妈是在那一晚决定再婚。
    多年没有结婚是为了他吧。
    决定再婚,仍是为了他吧。
    老王就让瞿嘉在他那房子里住一个月,而且说,高考完后假若还有需要,你就继续住。两家地方也不大,就这么几间破房,拆迁的好事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瞿嘉后来再去学校,大清早骑车奔向校门的路上,和周遥相遇。
    俩人从不同的路口拐过来,一偏头就都瞄到对方,瞿嘉再次用车前轱辘把周遥怼到了胡同拐弯的死角,没人的地方,然后撇下他的自行车,抱住周遥。
    “干吗啊?”周遥被瞿嘉紧紧地勒住,笑,于是也搂住对方的腰,两人安静地亲一下。
    “抱抱。”瞿嘉小声说。
    周遥的自行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两杯热豆浆,那段时间每天都是如此。瞿嘉一看就皱眉:“高考那天千万别给我买,你到时候也别喝了。二模喝得我上厕所!”
    他二模语文的时候,憋尿又不愿举手找老师求助,脸皮薄么,不好意思么,干脆就很潇洒地提前交卷了,不慎又成了全班的焦点:瞿嘉你丫二模考试都敢玩儿提前交卷,高考我们大家都看好你呦!
    “就是你那杯豆浆灌得。”瞿嘉很嫌弃的。
    “好么好么。”周遥笑着赶紧哄着,“结果你语文考牛逼了有没有?老头儿夸你进步特别大吧?就因为我给你买了‘幸运豆浆’么……”
    周遥有时很成熟的,有时又幼稚得像六岁小孩儿,就是故意吧,在喜欢的人面前不由自主就说话软软的。
    瞿嘉就拿过那两杯豆浆,一人拿住一杯,右手伸过去套过周遥的右手。
    周遥愣住,然后笑。
    就是喝交杯酒的姿势。俩人像神经病似的,躲在墙根儿底下,互相套着胳膊,“咕咚咕咚”地灌下这交杯豆浆,然后亲对方的小舌头。
    周遥觉着瞿嘉最近相当的肉麻,对他特别温柔……为什么啊,又抽了?
    瞿嘉不是因为对俞老师做过承诺保证,他就想对周遥好,因为周遥就是好。
    进了校门俩人就没有机会亲近了,不止是复习紧张课业太忙的缘故,瞿嘉那段时间就是各科老师的重点关怀对象。他们班主任就帮瞿嘉开小灶了,阅读题划了一堆重点,还找来几十篇范文,让瞿嘉全部背下来。
    周遥不止一次看见老爷子在上下课间操的半道上,搂着瞿嘉脖子走路,贴耳朵说悄悄话。
    瞿嘉个子高,老头儿矮,明明就够不着,还要往上扒着。瞿嘉那性格,不习惯和周遥以外的人进行身体接触,脸色就不自在了,皱着眉头一抖肩膀想抖掉人,又被老头儿薅着脖领子抓回去,搂住了,狂撸头发。
    这就是班主任找班内的重点关怀对象谈心呢。
    撸头发像撸猫,就是告诉瞿嘉:乖一点儿,不准犯拧,给老子争气。
    那亲密劲儿让周遥快要吃醋了。
    小姜在周遥身旁小声汇报:“老爷子还没我高呢,还要去搂瞿嘉的肩膀,真贪心。”
    “你也想搂?”周遥回头看小姜,“你也够贪心的啊。”
    小姜先点头然后摇头最后默默低下头。
    “我跟瞿嘉差不多高,我们俩肩膀持平。”周遥一脸正义,手握真理,“只有我搂他最合适。”
    周遥家里那种尴尬沉寂的气氛,也就维持了一个星期,随后也就默契地恢复了生活常态,彼此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弥合那若有若无的感情裂隙——不然能怎么样?
    老周最初那一层震惊和恼火,当时就被俞静之镇压下去,这把火就没能烧起来,小火星蔫儿不唧唧就都灭了。遥遥过去三年竟然是和一个男孩谈对象,对这个事实难以接受的心态,迅速就被“遥遥将来怎么办”的忧心忡忡所掩盖了。
    “你们年级,有几个报清华的?”老周偶尔问了一句。
    “大概二十多个吧,老师说的。”周遥答。
    “能考上二十多个?”老周说。
    “没有,去年就考上八个。”周遥说。
    还不如哈师范附中考上的多,这学校……老周同志埋头读着报纸,用报纸打掩护挡住眼神:“你们文科班的同学,没有报清华的?都报哪了?”
    “我没有问别人都报哪,”周遥说,“我就知道嘉嘉他报北大了,我帮他一起填的。”
    “哦……哦……”老周同志再次用报纸挡脸,喝茶,这一口灌大了,杯底一口茶叶都喝进去了。噗,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就知道老爸想要问谁,不兜圈子了,周遥端着果盘,闷声不吭地吃水果,把他妈妈削得菠萝芒果全部吃光。他爸真就把一嘴茶叶给嚼了,一脸忍辱负重的委屈,默默都咽下去了。
    晚饭后就都紧闭房门,不出来聊天了,假装很用功的样子,因为全家人脑子里时常装得都是瞿嘉那小子,聊着聊着“瞿嘉”就不小心蹦出来,就好像已是家庭的一员,在话题里无处不在。
    当年夏天也赶上世界杯,周遥还时不时偷瞄两眼球赛,即便不能熬夜看整场直播,每天也要收录全部进球集锦。看到精彩的进球,公然地就在家里打电话与男朋友交流,那边估摸也在看央五频道的进球回放呢。
    周遥说:“啊,这球防不住了,突破了,谁能防住罗纳尔多啊!”
    瞿嘉说:“你巴乔老了。”
    周遥说:“我巴乔就永远不会老!”
    瞿嘉说:“你要是今年才出道,他们得喊你小齐丹吧?”
    周遥说:“我有头发的好么我这么帅,怎么也是小贝欧文合体吧。”
    瞿嘉说:“哦,大卫·迈克尔·周遥。”
    周遥就隔着电话听筒大笑。
    客厅里都是这样的动静,让人实在没法儿听啊。两口子干脆就躲到卧室,看电视和读报纸。
    家里愈是不爱讲话的人,心思也很重的。老周思前想后寝食不安,问老婆打听:你说要解决,你怎么解决遥遥那位小男朋友了?
    “尽量也不要伤害到人家,别弄成老叶他家那样糟糕,都结成仇家了……”周凤城说。
    “你当我是没有头脑和智商的?”俞静之白了一眼,“怎么解决最不影响周遥考试,我就怎么解决他和瞿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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