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赵雪自带了烈性药粉,那崔文璟竟然和她在屋子里成了事。白寄容也算是个人才,做这些阴诡之事竟是信手拈来。他原本只是想坏了赵雪的名节,却没想到这却正中赵雪的下怀。她巴不得就此攀上彰德崔家,甚至想出以死相逼的招式……”
    说起别人的龌蹉事裴青有些不屑,“这种拿性命诬陷别人的招式我倒是极为眼熟,当年宣平侯纳秋氏为平妻的婚宴上,我只是想去看看意图平分我母亲位置的女人到底是谁?谁知她一见我就露出惊骇之色,反身就自己撞到案几的尖角上。满脸的鲜血淋漓气若游丝,也让我有嘴难以辩解。”
    知道这是丈夫至深的隐痛,傅百善伸出手握住丈夫粗粝的手掌。
    裴青冷哼了一声,轻吻了一下媳妇的指尖道:“我早已不介怀了,只是恨自己当初如此之蠢,竟然落入秋氏这般浅显的诡计当中,最终害得母亲含恨丧于他乡。我虽然不喜欢崔文璟,倒是极理解他被赵雪弄得百口莫辩的愤懑之情!”
    傅百善就疑惑道:“我们到京中这么久,也看不出皇帝格外看中宣平侯啊,怎么这次会不遗余力地帮衬赵雪,还难得开了金口为她和崔文璟赐婚?”
    裴青脸上就忍了笑,一会儿就自顾自笑得直不起身子,“咱们这位皇帝其实顶不待见的就是彰德崔家的张狂,顶着名门世家的名头尽干些见不得人的事。相比不待见宣平侯,他更厌恶崔家人。把一个刚刚退婚的妾生女,且是婚前就失贞的女子赐婚给崔家子弟,一来是为了恶心崔家,二来只怕是想探探现今那位崔家主事人的反应!”
    傅百善惊道:“你说皇帝是故意这般做的,那崔家人岂不是气都气死了……”
    裴青闻言哼唧了一声道:“我故意断了赵雪与白家的婚事,就是想这两家好生斗上一回。这白寄容也算是给力,竟然有法子买通了刘肃府上的奴仆在屋子里点上助情的熏香。加上赵雪的贴身婢女刻意张扬,这赵雪觊觎外男婚前失贞,条条款款离身败名裂也差不了几步路。”
    他没好气地灌了一盏茶,“彰德崔家向来注重脸面,哪里会要这等没脸没皮上赶着的女子为长媳?赵江源实在要打官司为女儿要个说法的话,那赵雪至多抬到崔家当个没名没分的小妾。到时候宣平侯府的里子面子一块玩完,看那秋氏还敢张狂不!”
    他靠在大红地绣了一路封爵的被面上有些悻悻,“谁曾想……”
    傅百善就斜了一双杏仁大眼揶揄道:“谁曾想皇帝老爷忽然出面,亲口赐下赵家和崔家的亲事,一床锦被把这桩丑事遮了。让宣平侯府的秋氏和赵雪如了心愿,说不定以后还能得到封赠和诰命。你隐在幕后,费尽心思利用白寄容导出的一折子好戏到这里竟然出了纰漏!”
    裴青见她半点不责怪自己心思狠辣,只是顾着拿话央酸自己,心里早已是百般熨帖。将媳妇搂在怀里长叹道:“这人算不如天算,我是想将宣平侯府搅个天翻地覆,不想却总是棋差一招,看来老天爷看不得这些人亡于我手!”
    傅百善便抚着他的胸膛,慢慢地宽慰道:“这世上善的怕恶的,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婆婆的仇怨慢慢报就是了,皇帝也有他的考量。要我说论起审时度势推波助澜,没有谁有这位皇帝老爷更会利用机会。你想,他此时利用此事将赵雪塞进崔家,崔家还不敢有异议。赵雪的所作所为别人不清楚,崔文璟必定是清楚的,这样硬塞过来的女子只怕在夫家得到的尊重也是有限的!”
    她兀自慢慢分析,却不知裴青的头颅已经越发向下,由着自己的性子轻吮慢吸,声音也越发喑哑,“好珍哥莫管闲杂人等了,你夫君才是顶要紧的!”
    傅百善伸了半边身子看了一眼屋角的摇车,还未及说话就见绣了五彩百子嬉戏图的帐幔扑头盖脸的飘下,男人腰挺肩宽的矫健身子已经重重的压了下来。微风徐徐拂过,案几上的一盆玉带芍药开得正好,在灯下散出如玉石一般的圆润光华。
    此时西绦胡同的宣平侯赵江源却是面色死白地坐在椅子上发愣。
    秋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女儿,终于一闭眼鼓起勇气开口道:“既然事已至此,你再埋怨雪儿又有何用?好在宫中圣人是个明理的,为咱家孩儿赐下了婚事。不如……不如咱们就当没有这回事,好生欢欢喜喜地为孩子准备嫁妆可好?”
    赵江源一点一点地挪过脖子,将秋氏看得毛骨悚然的时候才开口道:“你也看见了,刘首辅府上那位少夫人崔氏派了一个妈妈送赵雪回来时说了什么?说是赵雪自己跑到崔家长公子歇息的屋子去的,她以为自己使了手段别人不知道。谁知那位崔氏更是狠角色,当时就送客关门派人打捞整个湖底。找到了装有春~药的瓷瓶,瓶底上还有你秋家独一份的印鉴。”
    秋氏的生父是一个有名的郎中,本就是制药卖药的高手。所以赵江源一拿到那个瓶子,就大致猜出昨日在刘府里女儿干的好事,而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看似柔弱的女人。
    面对丈夫几乎要吃人的神色,秋氏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侯爷,看在二十几年夫妻的份上饶过我这一回。我实在是心疼雪儿,这些年来她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活生生地耽误了她呀。这回又被白家恶意骗婚,只怕她的婚事日后更加艰难,你忍心她在家里变成老姑娘吗?”
    赵江源啐了她一口怒道:“变成老姑娘也比她出去丢人现眼来得要好,你以为你如此做是为了女儿好,我告诉你做你的春秋大梦!那崔家子此时只怕恨毒了赵雪,碍于皇帝的赐婚一时不敢怎么样,可是他们可以把婚事拖个三年五载。男儿晚个几年成婚没什么,赵雪耽误得起吗?若是她怀有身孕,难不成还把孩子生在娘家?”
    跪在地上的赵雪猛地抬头,哆嗦着嘴唇道:“崔家人如何敢如此对我……”
    赵江源被这对母女的愚蠢气得脑袋生疼,拄着额头苍凉道:“圣人只是赐婚,又没有明令让崔家何时迎娶你。现在崔家是捏着鼻子认了这门婚事,若是他们刻意将婚期延后,你以为宫中圣人还会为你特特下个旨意?”
    赵雪一时心如擂鼓汗透重衣,先时在刘家的孤勇和心想事成后的得意半分不剩。她张惶地膝行至父亲面前,大哭道:“父亲救我,都是母亲的主意。原本她让我去勾引小刘探花的,说他年纪轻不经事,我日后也好拿捏于他。谁曾想屋子里是崔家长子……”
    赵江源不意还有这番典故,站起身甩手就狠狠给了秋氏两记耳光,“你这蠢妇,一对好好的儿女都让你挑唆地失了本分。现如今倒好,一个没了功名爵位,一个没了清白名声。你不是他们的娘,你是他们前辈子的债主,如今就是来讨债的!”
    秋氏被打得面庞红肿口角流血,却是半点不敢多言,只得伏在地上呜呜地痛哭。
    318.第三一八章 低头
    八月入秋时, 彰德崔家的现任主母方夫人亲自进京。第一件事就是上表叩谢皇帝为长孙赐婚,第二件事是亲自到宣平侯府为两家敲定亲事的诸般细节,还亲自为未来的孙媳插戴了一支祖传的双凤点翠攒珠金钗。
    为了长房长孙的大婚之礼, 崔家在帽儿胡同花八百两银子盘下一处三进的宅子。这是位退职返乡的老翰林所居, 院子里布置大方多植树木。方夫人端坐在梳背嵌理石椅子上,一众儿孙都规矩地站着听训。
    方夫人今年已过花甲,只鬓角有几丝白发, 光洁的发髻只插了一支白玉柿叶如意长簪,轮廓秀美依稀可以看到年轻时的容颜过人。她看了一眼底下的儿孙, 特意点名道:“文璟是否怪祖母没有知会一声,就擅自将你的婚事提前敲定,依你的性子只怕惟愿那位赵氏女永远不进我崔家门吧?”
    摊上这么一桩不如意的婚事, 还是皇帝金口许下不能退了的婚事,崔文璟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但他知道祖母行事向来有章法韬略, 所以只是略略拱手道:“祖母如此做必然有道理, 只是那赵氏身份有暇品性有亏,是耍了手段硬赖在我身上。这等妾生女让她进门做个姨娘已经算是抬举了, 您为何还要大力促成此事?”
    方夫人看着这个让她引以自豪的孙子,温言道:“好孩子只怕你也看出来了,这桩事明摆着是皇帝恶心咱家的, 那赵氏行事下作虽然未必是他授意,可却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当时那样的场景只要你不开口应下此事, 那赵氏只怕第二天就会以羞愤为名自尽而亡, 那宣平侯府就敢抬棺材上门喊冤。而这顶逼迫侯门贵女的脏水会跟你一辈子, 崔家嫡支有了这样的污点又何以服众?”
    崔文璟虽然揣测到皇帝的恶意,却绝没有想得如此透彻,闻言喃喃::“他们怎么敢如此?”
    方夫人傲然一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罢了。应氏执掌中土权柄已有百年,对各大世家的礼让和容忍已到了极限,所以现在轮到我们低头让着他们了。可是我们只要占住规矩和礼法这两条,皇室除了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招式恶心一下人,又能有多大的作为呢?你看吧,用不了多久的时日他们自个就会乱起来,皇权不断更迭而世家依旧存续!”
    崔文璟恍然大悟只得叹服,双手加额恭敬行礼退下。
    方夫人转身将崔文樱招至面前,细细打量她几眼后和煦道:“你的性子就和你姑母一样执拗,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不撞得头破血流都不知道回头。好孩子,那人既然已经另娶,就说明你们没有缘份。况且皇家人向来刻薄寡恩,你离了这塘混水也好。我已经亲自为你相看人家,等你兄长的婚事完结,你就随我回彰德吧!”
    年轻的姑娘螓首低垂,良久才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皇帝赐婚的旨意颁下不久,秦王的动作极快,三个月就把六礼陆续走完。虽然是续娶但也给足了靳家面子,所下聘礼无一不是精致之物。大婚之后秦王就将合府的用度尽托新王妃,连小世子也从景仁宫移出来交给新王妃教养,一时之间靳佩兰成了京中人人艳羡的对象。
    晋王的婚事却颇遇周折,刚准备去下聘前日他的腿扭伤了。好容易等伤好了,扬州学政家里来报准王妃张锦娘身染恶疾,浑身上下都起了红疹子连床榻都不能下。于是众人不免想起先前那位还未过门就没了的晋王妃,暗底下传言晋王太过命硬,刑剋妻室。流言传来传去,这桩婚事仿佛越发遥遥无期了。
    平安胡同,裴宅。
    傅百善这般镇定自若的人都不免目瞪口呆,她望着眼前的姑娘叹服道:“你为了不嫁入皇家也是拼了!”
    张锦娘摸着脸上凹凸不平的疹子,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个的尊荣难看得紧。她嘟了嘴巴道:“宫里的御医每隔五天来一回,我这装病的药水就不能断。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顶着这张脸我自己都受不了,偏我表哥还感动得不行,说此生绝不负我!”
    傅百善就打趣道:“说什么不想嫁入皇家,是真真舍不得你表哥吧?”
    张锦娘抓了块点心塞进嘴里,“我娘先时还高兴来着,现在看着我这模样后悔得不行,说早些把我们婚事订下也没这么多糟心事。皇帝老爷随口一句既不敢推辞,这下不敢回扬州,又听说了晋王命硬剋妻,她才默许我用药水作假推迟婚期。只盼那晋王最后不耐烦等了,自个把婚约取消得了!”
    傅百善极喜爱这个小姑娘,闻言替她愁道:“你这样装病也不是长久之计,那些御医也不是吃素的,眼下未揭穿只怕也是想给你留两分颜面为日后好相见。不若请你父亲写封言辞恳切的折子,就说你与晋王八字不合,看能否将这桩婚事推了!”
    张锦娘摇头,“我爹一心为公向来胆小,明知道我不喜欢晋王那个脓包,还来信劝说顺服恭敬为上。我只要一想到这人心思机诈,被你救下一个谢字不说,还装晕躺在那里不动弹让太医诊治,就觉得这人伪善至极!”
    傅百善想起当日秦王的逼迫不由感同身受,沉吟片刻道:“你既不能退,那就只有晋王来退了。你先莫心急,肯定还是有法可想的。”
    张锦娘大喜,扭着身子上前道:“其实我总感觉晋王有点怕你,有两回只要有你在,他都不敢往人前凑。想想也是,毕竟他在你面前曾经出过大丑。还有我想找你学几样招式,不要多厉害只要能将晋王吓住就行,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要想娶我进门只怕还得生两个胆子才行。”
    傅百善再想不到这姑娘竟打这主意,寻思一会儿就教她一记简单却足以自保的锁喉功。人体喉结的下边一点就是所谓的天突穴,用手指轻点就会使人眼泪流出连声咳嗽。拇食中三指对准位置拿捏住颈部两条大筋,用大筋去挤压喉结,这就是所谓的锁喉功。
    这记招式讲究以弱搏强出其不意,只要使用得当就可以致人以死地反败为胜。使得好了,连一个小孩都能置成人于死地!两方力量悬殊之时,最适合出其不意立竿见影。张锦娘如获至宝,一招一式学得极为用心,等融通贯会了才起身告辞。
    晚上等裴青回至家中,傅百善将这件事悉数告知。
    裴青边换衣服边笑道:“这姑娘倒是有胆色,知道晋王不是能堪负终身的人。眼下晋王和秦王都在蠢蠢欲动,实在不是急着上船的好时机。她家既然不是攀龙附凤的人,这个病就不妨再装个三五月。等朝局清朗了,也许就用不着这般头疼了呢!”
    这话里头有些格外的意思,傅百善一边端上热腾腾的米粥和各色小菜盐蛋,一边连连追问。裴青知道她看重张锦娘,索性也不隐瞒直接道:“我任了京卫司的指挥使后多有机会进宫,十次总有三次见着皇帝在手把手地教习四皇子齐王处理奏折,还有一回亲眼看见齐王在奏折上批示,皇帝就在一旁看着!”
    傅百善惊了一跳,旋即忧心忡忡道:“那位终于下定决心了?只是这位齐王虽是皇后嫡子,只是一向是孩子心性身子也不好,只怕心思从来都没有往这上面想过。还有秦王晋王都已经开府建衙多年麾下党羽众多,这要是调转枪头齐王一个回合都招架不住!”
    裴青最喜用江苏高邮盐蛋下粳米粥,用筷子敲破空头,筷子头一扎下去,金黄色的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盐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
    他靠在大迎枕上,用了一口熬得糯糯的米粥,抿了一口咸香的蛋黄,心满意足道:“吴起廉吴老太医一来,齐王殿下的病弱之症就一日比一日好得快。胎里带出来的不足,多少年都不见好,怎么这几个月就大好了?哼,只怕皇帝联合这位前太医院院正给大家唱了一出瞒天过海的大戏呢!”
    傅百善再是沉稳也只有十九岁,闻言大睁杏眸讷讷道:“齐王可是皇帝的亲儿子,使了什么法子才让大家都相信那孩子生来就禀性弱?我听说这么多年,秦王河晋王斗得再欢都没有朝齐王伸过手,不就是因为深信齐王活不长吗?”
    裴青见惯了朝堂和宫里的阴私,委实不愿意拿那些糟心事来不痛快,就简单呵呵一笑道:“我要是皇帝,要诚心护着一个人,就让他离这乱团远远的。等场子里的人斗得七零八落了,再把最得意最要紧的这一个推出来,这才是最妥当的法子。”
    傅百善回想仅有的几次陛见,那位皇帝看着生性严谨的一个人,对每个儿子都是不分彼此的爱重和严苛,往往打一巴掌就给一个甜枣。这样一个翻脸如同翻书行事只凭喜恶的帝王,齐王会是他最看重的吗?
    319.第三一九章 舅舅
    中秋节前夕皇帝下了一道恩旨, 允许驻守九边重镇的大将轮番回京探望父母妻儿。这是本朝建始之初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大臣们私下里议论, 这位皇帝越老倒是越有人情味了。不管怎么说,京城里随着这些重臣的陆续回京显得越发的热闹。
    裴大将军下马时, 就见女儿裴凤英扶着老妻站在门口,随侍的仆人也是一脸的凄楚 。他喉咙里也有些哽咽,执着马鞭缓缓道:“这才几年未见,怎么都见了老像?我这趟回来就准备向皇上请辞, 到时候就好好地陪着你们在家里说说话唠唠嗑!”
    裴夫人便像个孩子一样欢喜地连连点头。
    大厅里一家人契阔之后, 裴凤英想起自己的境况不禁泪湿衣襟, 恨声道:“不过是一桩涉及几个江南盐商的春闱舞弊案,竟然闹腾得天下皆知。我家许圃是愚蠢是有错, 但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怎么还被判充流放?表弟定是记恨我当初没有伸手拉拔他,故意装作认不到我的样子,几次上门苦求都不张不睬。”
    看到老父的神色依旧淡漠漠的,裴凤英心里就不免打鼓, 却还是硬着头皮道:“他如今是京卫司的正四品主官, 在圣人面前都是说得上话的。就因为他不肯伸手相助才害得许圃没了世子位, 还被杖责发配边疆充做苦役, 徒留我们娘俩在京中受人白眼。”
    裴夫人向来没什么主见,闻言对丈夫恳求道:“如今到了这般地步一家子分作几处,这样下去肯定不是个长久之计。老爷还是想个办法将女婿弄回京中吧, 那样一个娇生惯养的人吃了这回教训就尽够了, 回来后就是当个平民百姓也比在外面吹沙子来得要好。”
    裴大将军正在端茶的手一顿, 良久才徐徐道:“凤英在信中说得不清不楚的,那个什么东城指挥使裴青真的是赵青?当初那么大的祸事,你姑母乘坐的马车在山涧下摔得粉碎,车上所遗确是她平日惯用之物,尽皆所有我是亲眼得见,怎么又冒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再有这么多年过去男子的形貌肯定大变,你会不会认错人了?”
    裴凤英心里莫名一堵,姑母为什么要冒雨连夜出京,不就是因为他们这些个所谓的亲人都没有伸出援手,心灰意冷之下才仓皇离开,没想到这一别竟是阴阳相隔。她小心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父亲,终究咬牙道:“真的没有认错人,七符自小便喜欢跟我一处玩耍读书,即便形貌有些改变,但是神情举止是改变不了的!”
    裴大将军眼神一阵激荡,却是半点没有显露出来,半晌后才道:“许圃的事我已经知会相熟的旧友,能照顾的尽量照顾。只是他闯下这般大的祸事,眼下正在风口上多少人盯得死紧?让他吃些苦头长长记性也好,两三年内你不要想他回来了。”
    他撩起眼皮看了女儿一下厉声道:“再有不管那裴青是不是真正的赵青,你们都不许再去找他求他。当年是你背信弃义转头攀附高门,又有什么脸面在背后说三道四。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就不要肖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裴凤英不由气哭,想起准安侯府里整日唉声叹气的公公,整日以泪洗面的婆婆,再看看根本不愿意出手相帮的父亲,只觉心头一阵彻底冰凉。忽地想起很多年前,父亲看着喜气盈腮地她失望叹道:“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裴大将军向兵部缴了堪合后得了一个月的休沐,每日里无事时就穿了便服带着两个老兵满城的转悠,最爱去的就是离京卫司不远的宝源楼。每每点上一壶酽茶并几样点心,可以挨着栏杆坐一下午。每当司里有人出入时,他必定睁大眼睛细瞧那些身着戎装的年青人。
    这日下值之后裴青换了常服站在宝源楼下,犹豫着要不要给小闺女带一点糖耳朵回去。小妞妞顶喜欢用这些有嚼头的东西磨牙,偏偏她正在长牙齿,媳妇儿每回看见了都要怪责他拿这些甜物过来招惹。小妞妞想吃又吃不到,那副可怜瘪嘴的模样别提多可怜了。
    想到女儿跟珍哥肖似的那双杏仁眼,裴青再也忍不下心了。从荷包里摸出一角碎银子递给店小二,让每样点心都少少地称一两,千万不能称多了。
    宝源楼的东西味道好分量足,京里的年青军官们常常喜欢到此处打打牙祭。作为京卫司的主官,裴青为人低调出手却豪爽,所以每月里倒有两三回是他在做东。跑堂的店小二自然认得这位常客,便笑嘻嘻地问道:“是不是还要包些羊酥肉和排叉,今早才出炉的顶顶好又鲜嫩!”
    要是还把这些吃食带回去,贪嘴的小妞妞肯定饭都不吃了,且孩子的肠胃弱只怕不能受用,到时候媳妇急眼了是会杀人的。裴青便顽笑道:“算了,你家的东西太贵了,我一样包个一两让女儿尝尝鲜尽够了。要是全部带回去,我媳妇下月定会让我喝西北风的!”
    店小二自然知道这是顽笑话,嘻嘻一咧嘴并不在意,手脚利落拿了黄纸和麻绳将点心一样一样包好。两人站在大堂里头一问一答,却不知站在楼梯口偷听的中年男人早己心如刀割一般。
    裴大将军原先还不信女儿裴凤英的话,总觉得她为了搭救丈夫出来满嘴胡诌,不见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还会活转过来?所以回来这几天他也不去故意打听,专门在京城军官们出入的地方瞎转悠。结果在京卫司第一眼看到裴青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妹子裴明兰的亲生子。
    那副低下头时的浅浅笑容,抬头看人时左边的眉毛依旧喜欢挑高一点。这孩子的相貌的确与少时大不同,面庞棱角分明皮肤黑了许多,往日的斯文俊秀不剩半分,走起路来更是龙行虎步顾盼生威。但是只要与他相熟的人,认真打量过几眼之后必定会认出他来。
    看着那孩子称个点心都只敢称个一两,可见日子过得不是十分富裕。也是,京城的人情往来同僚上峰之间的打点,样样都需要银子。他二十八岁就任了京卫司正四品指挥使,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艰辛和努力。偏偏他性情硬气,这么多年过去都没有一封书信往来。
    裴青正把包好的点心拿在手里,转身就见面前站了个高大威猛的男人。那人双目含泪怔怔地望过来,见他半天不说不动,终于低下头哑着嗓门苍凉问道:“我知道对你不住,可是这么多年了你连一声舅舅都不愿意喊了吗?“
    二楼的小雅间里,两个老兵守着门口,十几年未见的舅甥俩第一次坐在一起说话。
    裴大将军戌守甘肃多年,见惯生死早就是一名铁铮铮的硬汉,此时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噼啪往下掉,一双大手顷刻间就把双眼搓得通红。裴青看得一阵唏嘘,心底的郁气忽然消散许多,将热茶注满后推至男人面前轻劝道:“舅舅喝茶!”
    裴大将军眼泪掉得更凶了,良久才开口问道:“说那些虚的没用,你表姐做的那些事舅舅也无脸多说。当年你活了下来,那你娘呢?她还好吗?”
    裴青手中一顿,低声道:“我娘心头本就抑郁难当又受了重伤,只挨了半个月就去了。那座山寺狭小没有地方安置,我就做主将她火化了装在瓷罐里,跟着我一路奔波。在广州遇到了我的恩人,在那里生活了几年。后来见那里民风淳朴风景秀美,就将她安葬在一处山脚之下。”
    裴大将军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般扯着袖子呜呜地哭起来,顿足哽咽道:“我就是个瞎子傻子,因为隔得远就由着赵江源那老匹夫欺辱你娘俩,听闻消息之后我骑死了好几匹快马赶回京城,却是什么都晚了。我人蠢笨,还信了他的胡诌说是你娘性情刚硬善妒,不愿与人共侍一夫才自愿下堂求去。”
    满面泪痕的男人哭得一脸的狼狈,赤红着一双眼道:“我事后越想越不对劲,你娘下堂求去也就罢了,赵江源怎么还要在族谱当中驱除你这个原配嫡子?只是你娘俩跌落山涧连具完整的尸骨都没有,一时间觉得心灰意冷。觉着把事情闹大争出个输赢又如何,我就是将赵江源生生杀了剐了你们娘俩也回转不来了。”
    裴大将军一口一个赵江源,一口一个老匹夫,这份同仇敌忾让裴青却听得尤其亲切,多年未见的生疏也少上许多。男人抹了一把脸有些难堪地问道:“七符,你舅母和凤英表姐见利忘义为人浅薄就算了。但是你连亲舅舅都信不过吗,你小时候还骑在我脖子上玩耍过呢,怎么这么多年连一个口信都没有?”
    裴青神色晦暗,无奈低声道:“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姐翻脸成陌路,转眼就另嫁他人。亲父更是无情无义,为个外室连休弃原配杖杀嫡子的事都做得出来,我实在不知道该去相信谁?”
    裴大将军心中又是酸涩又是难受,脸色呆怔半响后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定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罪,放心吧以后有舅舅护着,起码在仕途上会走得平坦些。京中人多嘴杂派系林立弯弯绕也多,咱们武人不兴这套。你跟着我去甘肃吧,以你的聪明才智至多三年就能接替我的位置。”
    裴青心下感动,将桌子上的蜂蜜炒核桃捏碎取出核仁道:“我娘说,我这个喜欢吃甜食的习惯大概承自于你。她还说外祖父不过是一参将出身,您如今却是正二品大将,也是自个摸爬滚打出来的成就。我在京卫司很好,若是有需求定会去找您!”
    裴大将军见他这副看着和气实则硬气的模样又想起早逝的妹子,忍不住又掉了一回眼泪。
    他眼睛无意间一睃就望见那摞叠得整齐的点心,心想这孩子明明手头拮据得只能给家中的孩儿买一两的糕饼,却半点字没有多提。这孩子跟他母亲一样心高气傲,怕是也不会平白无故接受别人馈赠的金银。于是暗自下定决心,悄悄地为这孩子做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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