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禩听着心头一震,脸上肌肉一跳,似乎有些绷不住。
    “几位旗主,允祥来迟,诸位勿怪!”十三阿哥这时候挨个向几位旗主打招呼。所有人之中,纳尔苏与广灵都比十三阿哥要晚一辈,此刻不敢大意,都起身向十三阿哥行礼表示敬意。
    “几位旗主的属下,丰台大营没能好好招呼,是允祥的不是。”十三阿哥缓缓地道。
    下五旗旗主听见这话,脸色全变了。当真是越有实力的人,说话越是低调谦和,不事张扬。十三阿哥越是说“没能好好招呼”,那意思便是已经弥补,已经“好好招呼”了一回。眼见着十三阿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丰台大营,想必已经在他一人的掌控之中。在加上此前弘昼带来了清河大营的人,京畿兵力已经多聚于此,他们的八旗兵马,哪怕再想蹦跶,也蹦跶不了了。
    这一场“八王议政”的风波,几乎在十三阿哥一句话之间,便宣告平息。
    十三阿哥说着,强撑起身体,向纳尔苏点了点头,道:“龚额正在收拢关外来的旗丁,眼下正在南苑整顿兵务……多谢了!”
    纳尔苏心底一松,虽然旁边几位旗主的眼光纷纷向他转过来,可是纳尔苏却知道,这一关,他总算是过了。想必是龚额机灵,临时倒向十三阿哥,这也让他的镶红旗在下五旗中脱颖而出。以后镶红旗的日子,应该要好得多了。
    纳尔苏一想到这儿,突然想起龚额,记起龚额好像是说他有个寡居的妹妹,外甥也在朝中为官的。这么一想纳尔苏好像想起来了——龚额的外甥,莫不是姓石吧!再转头瞅瞅石咏,纳尔苏的脸色登时古怪起来:他这次的运气,究竟是好,还是很好呢?
    其余几名旗主虽然对纳尔苏又妒又恨,可是十三阿哥口中说是他们的人眼下都在南苑帮着“整顿兵务”,想必是不欲重罚。再加上早先康亲王崇安堵住了廉亲王参与议政的口,所以这一次下五旗有功也有过,但到底是没有犯下大过失,皇上看在他们被人“欺瞒”的份上,至少应该能让他们全身而退。
    对面廉亲王的脸色却好看不到哪里去,盯着十三阿哥道:“十三弟,这还真要感谢你,为了‘八王议政’之事东奔西走。你许是还不知道吧,刚才皇上金口玉言,将镶黄旗许给你了,你就是镶黄旗的旗主了!”
    正白旗倒罢了,镶黄旗一向由皇帝亲掌,眼下竟然也分了出去给十三阿哥。
    廉亲王允禩的话里满是酸味儿,暗指十三阿哥亦是为了八王议政之事而来。岂料雍正与十三阿哥之间的情分,哪里是允禩一句话可以挑拨得了的。此刻雍正与十三阿哥对视一眼,君臣兄弟二人什么都没说,雍正已经忍不住流露出笑容,他知道十三阿哥之后断不会接受这镶黄旗,可是他对十三阿哥也一样,什么都可以给,哪怕是要他给正黄旗,又有何不可?
    这时候弘昼在勤政殿中蹭了蹭,蹭到十三阿哥身边,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十三叔!”
    十三阿哥望着弘昼,又是欣喜又是感慨,冲他点点头,道:“五阿哥,做得不错,多亏有你!”
    弘昼能以一己之力,说服清河大营的主副将官,带兵来援,这次他在危机之中表现出来的能力,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十三阿哥当年的风范。
    然而弘昼的出色表现,却直接将弘时推去了最尴尬的境地。弘时见势不妙,突然倒戈,貌似后知后觉似的大叫一声:“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皇阿玛,儿臣现在才明白,这件事竟然是借整顿八旗军务的机会,想要夺取丰台大营,并且妄议八王议政的祖制,想要从皇阿玛手中分权那!”弘时痛心疾首,一脸“皇阿玛您要小心呀”的表情。
    雍正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弘时心底一慌,一眼瞥见廉亲王允禩站在下首,当即伸手一指,道:“皇阿玛,此事全是廉亲王图谋不轨,为了一己之私利,纠集兵力,妄图逼宫。”
    他想起旁人,登时一指殿门外,道:“对了,还有隆科多。要困住圆明园,没有步军都统衙门的参与,决计做不到。皇阿玛,待儿臣去擒住隆科多,为您护驾!”
    说着,弘时抬脚就往外走。雍正刚刚开口道一句:“慢着!”只听这勤政殿中,廉亲王允禩突然哈哈哈哈地长声笑了起来。
    “老四啊老四,你处处不及皇阿玛多矣,此话当真不假!”允禩像是想起了什么绝顶好笑的事,几乎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雍正立在龙椅跟前,依旧铁青着脸望着允禩。允禩却毫不在乎,转身向外走,一面走一面大笑着道:“单看你这生出来的儿子,就知你与皇阿玛这天差地远的距离!”
    弘时一张脸,登时涨成猪肝色。
    允禩这句话狠狠地骂了弘时,顺带损了雍正,还连带抬高了他和他的兄弟们。可是这句话骂得一点都不错,康熙膝下九子卷入夺嫡,每一人都有过人之处,没有一个孬的,至少没有一个如弘时这般,又孬又无耻……
    大约也就是因为允禩这样的态度,这位廉亲王从勤政殿中走出去,竟没有一个人敢去拦他。
    殿中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弘时也愣在当地,实在不知该继续这样强装,还是干脆跪下,抱着皇阿玛的腿痛哭流涕。
    石咏自打进了殿,就一直默默地立在群臣末位,一言不发。弘时在叫着要替父除害,去外头擒住隆科多的时候,石咏却知,与廉亲王同谋的人都已经大势已去,隆科多自然不会漏网。
    得亏他跑了一趟树村,在八旗出城驻防的行营里寻到了几个熟人,将事情按照轻重缓急一说,虽然这里的八旗旗丁都是半信半疑,但还是听了石咏的话,全员出动,在圆明园周围布防。
    待到隆科多带步军都统衙门的人赶到,这些八旗旗丁就只说是奉了“三阿哥”之命,在此驻防。隆科多一听觉得是自己人,也没在意,只管带着步军都统衙门的人进圆明园,围住了勤政殿。然而石咏带着的这一群八旗旗丁,则在圆明园外又围了一圈,围得水泄不通,因此丰台大营那里赶过来好几个报信的,全部被逮个正着。
    待弘昼与十三阿哥赶到之时,石咏终于松了一口气,晓得清河与丰台大营落入掌握,便是大局已定了。允禩布这个局,远算不上是天衣无缝,但是石咏大致能理解,允禩永远都会站在雍正的对立面,无论机会多大,他都会去尝试,大不了没成功便是一死。只是石咏还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弘时与隆科多都心甘情愿地为允禩驱使,甘愿跳进这个坑。
    ——权势大位,真的有这么大的诱惑力么?
    这边雍正也想不通,他目送允禩出门,见他的背影消失在勤政殿外,念及隆科多,再将视线移到弘时面孔上。
    弘时确实如允禩所说,不及康熙诸子多矣,此刻他扛不住皇父冷冽目光带来的压力,上下牙轻微地的的互击,越来越频密。弘时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在情不自禁地发抖,腿一软,便拉着雍正的袍角跪了下去。
    雍正目光如刀,紧紧盯着弘时的脸,唇角却情不自禁地向上抬着,带着笑容:“弘时,看起来你与你八叔处得很合适,处处以他为先,他说什么,你便听什么……”
    见到皇父这样的笑容,弘时心头一下子慌了,攥住雍正的袍角,道:“皇阿玛,儿子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岂料下一刻雍正从牙缝里挤出几行字:“既然如此,朕不如将你过继给允禩?”
    此前允禩不是还笑雍正的儿子都窝囊吗?那么雍正便干脆把他最窝囊的一个儿子送给允禩,他不要也得要!
    这一句几乎让弘时当场昏死过去,将他过继给皇父最厌恶的政敌,自己将来哪里还能有半点指望。弘时骇得魂飞魄散,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觉得自己的手指正无力地攥住皇父的袍角,可是皇父无情地将那袍角一抽,弘时整个人的身体便彻底向后软倒。
    “允禩甚至不配为朕的兄弟,皇考当年就曾斥其柔奸成性,妄蓄大志。朕即位以来,允禩依旧怀挟私心,播弄是非,动摇百官,他不仅不配为臣,亦不配与朕的兄弟们同列。他根本就不配叫允禩,他就该叫做‘阿其那’……”
    雍正这话说得大声,声音远远地送出去,允禩正步出勤政殿。雍正的痛斥声他听得一清二楚,脸上却始终没有丝毫表情,只在雍正说到“阿其那”时脚步顿了顿:
    ——四哥,你既如此刻薄,却与我全然无碍,不过一死而已。但你一时之怒,只怕会真正伤到重视这份兄弟情谊的人,伤到你最要紧的人。
    允禩这么想着,抬脚继续向前。
    果不其然,下一刻,勤政殿内传出一声惊呼:“姑父!”
    接着无数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怡亲王——”
    其中夹杂着雍正皇帝急切的命令:“传太医,快传太医!”
    允禩一声冷笑,抬脚行得更快了些。
    第414章
    允禩等人借整顿八旗军务之名, 想要恢复“八王议政”的祖制,并勾结隆科多, 试图逼宫, 架空雍正, 扶弘时上位。此计不成, 雍正当堂痛骂允禩,骂他不配为人子,不配为人手足, 并提出允禩改名为“阿其那”。
    岂料在这朝堂上撕破脸的兄弟手足之争刺痛了十三阿哥的心, 再加上奔波一夜,劳心劳形, 令十三阿哥陡然病情加剧, 当场呕血成升,令雍正痛心不已, 却别无它法, 只有命太医尽全力诊治, 务必抢救回十三阿哥的生命。也正因为这个,雍正暂时延缓了对允禩的处置。一连几日,雍正对允禩提都未提, 甚至连禁足或是监禁的命令都未对廉亲王府下过。
    那允禩心里却也瘪着一股劲儿, 自那日从圆明园勤政殿出来,便自己回归城中廉亲王府,每日大开着中门,备好了吉服与香案, 那意思便是:脖子已洗干净了,就等您来杀。他自忖别无它求,只等一死。
    但是允禩到底还是没法完全做到心无杂念,他一回家,便亲自写了一封“休书”,将八福晋遣归母家。八福晋死活不肯去,哭闹着要留在廉亲王府陪丈夫一起死,廉亲王无奈,只能命人四处点起安息香,待八福晋沉沉睡去之后,再扶上车驾,送归娘家。
    如此静待了数日,宫中完全没有动静。
    允禩终于不耐烦起来。
    终于有一日,石咏穿戴整齐,登了廉亲王府。允禩听到消息,知道死期已至,当即迎了出来,望着石咏,懒懒地道:“没想到是你来!”
    不过这也不奇怪,允禩想了想又道:“想必你为了老十三的病,恨毒了本王吧!”
    石咏一言不发,只管盯着允禩,看了良久,才勉强开口:“廉亲王……”
    允禩哈哈一笑:“廉亲王?石咏,你难道不该改称我为阿其那吗?如今可好,他一直心里管我叫‘阿其那’的,可是又怕面上过不去叫不出口,如今正好一偿所愿……”
    石咏淡淡地道:“皇上尚不曾下旨夺爵。”
    允禩双眉一挑:“所以你今日是来代为传旨的?是夺爵还是赐药?是了呢,那日定是你立下大功,隆科多怕是悔死了,怎么就那么想不通将你也一并带回京里的呢?”
    石咏望着允禩,完全不在意对方口里满满的嘲意,相反他眼中满是怜悯,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下官是来告诉王爷,九贝子已经到京了。”
    允禩一震,这几日来他与龙椅上那位百般置气,早已将九阿哥这个兄弟给忘记了,此刻听说,竟然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上一步,面上出现期待,诚恳地问:“真的?”
    石咏点点头,刚张了口待要回答,允禩已经双手一拍,满面喜色,道:“什么都比不上老九回京来得要紧!来人那,快备车,我到西直门去接他去。”
    石咏在允禩背后道:“廉亲王……”
    他的声音里满是凄然,允禩实在是兴高采烈,压根儿没听出,反而一回头,嘲弄地问道:“怎么?皇上命你带来了圈禁的旨意?”
    石咏摇摇头:“没有!”
    允禩冷笑一身,扭头就走:“没有就好!对了,谢过你来给本王传讯!”
    石咏在他背后道:“九贝子……只怕已经进城了。您去地安门那里迎他便好。”
    允禩笑道:“也是,消息都送到府上,老九八成是已经进城。来人,替本王备车,去地安门。”
    廉亲王府的侍从迅速套好了车,允禩立即命人驱车直奔地安门。待到了地安门,允禩下车等了片刻。他平日里耐心很好,但是今日却满心尽是急不可耐。立在地安门外翘首盼望了一阵,只听身后蹄声的的,石咏骑马奔到,允禩迈上半步,不客气地问:“姓石的小子,你到底有没有骗本王?九弟进了西直门,应该没多久就回到九贝子府,怎么倒教本王在这里迎他?”
    这些日子里允禩身边变故频出,他的情绪也起起伏伏,如今的允禩,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个尖酸刻薄的老妇人,素日的平和与温煦尽数消失不见,语气里更多是些焦虑与患得患失。
    石咏摇摇头,简单回复:“没有那么快。”
    允禩正在生疑,忽听远处沉重的车辙声传来,石咏远远见了,伸手遥指,道:“那里——”
    允禩一见那边正向地安门驶来的车驾,就觉得整个身体立时彻底凉透,心里汩汩地往外冒着寒气,双脚就像是钉在原地一样,一步都迈不出去……
    远远驶来的,哪里是回京的九阿哥,车驾上分明载着一座黑沉沉的灵柩。
    “皇上允了九贝子府停灵。”石咏在允禩身后又补了一句。
    允禩却压根儿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只浑浑噩噩地立在原地,茫然而凄惶: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突然,允禩一回身,一把扯过石咏,死死攥住他的胳膊,高声问:“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
    “就在前两天,您在府上大开着中门,等着皇上降旨的时候。”石咏见允禩半带疯态,心里并不同情,而是使劲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对允禩说:“九贝子行至张家口,病势沉重,实在走不动了,原本想着或许您听到消息能够赶去张家口与他见一面。”
    允禩彻底傻了,顿了片刻,突然怒道:“你们全都瞒着本王,全都瞒着本王!为什么没人给本王送信,没人将九弟的消息送给本王?”
    石咏被他扯着胳膊奋力地摇晃,实在忍不住了,便一甩袖子,冷冷地道:“那日在圆明园,皇上在您面前提过,九贝子回京的事吧?这几日您一直在廉亲王府,既没有被禁足,也没有人拦着您打听九贝子的消息。您自己都不上心,又怎么好怪旁人不替您打听?”
    允禩被石咏这话震的半个字都驳不了,他立在地安门跟前,那眼神几乎一点一点地散开。石咏明白这人心内此刻正面临这巨大的悲痛与内疚自责,足以让他痛到失去心智。
    允禩也确实如此,他早先恨透了胤禛,既然胤禛说他不配为天家手足,他便盼着胤禛尝尝痛失手足的苦楚。
    只是没想到,他尽然先一步尝到了。
    这不是上天在罚他是什么?
    他自始至终都在怨胤禛“谋父、逼母、弑兄、屠弟”,可为什么老天爷会先一步罚他呢?
    一念及此,允禩便似被一击重拳重重打在肚子上,令他痛得连站都站不稳,整个人都弯下腰去。背后地安门的门洞里,传出呜呜的风声,此刻听来就像是嫠鬼夜哭。允禩忍不住偏过头,望向那黑洞洞的城门,他立时觉得连整座城门都在笑话他。
    眼下九阿哥的灵柩还未运至跟前,允禩已经抱着肚子蹲在地上,满脸是泪泣不成声。他就是个傻子。
    石咏见到允禩这样,纵是铁石心肠,多多少少也生出一两分怜悯。他知道允禩此人绝不是不聪明,只是聪明用错了地方。于是他最终还是开口安慰了一句:“九贝子在张家口总共停留了三日,弥留之际一直有敦郡王陪伴……”
    岂知石咏不安慰还好,这样一安慰,允禩更感绝望。若是他当初一听皇帝提起允禟返京的消息,立即赶去见兄弟一面,便绝不至于此。至少老九在弥留之时能见到他一面,兄弟两人都不会有遗憾。
    可是他那时在做什么,他在争名夺利,他在试图恢复八王议政的祖制,从而将弘时推上那张龙椅——
    世上还有比他更傻的人么?
    再没有。
    于是允禩再也顾不上其他,在允禟的灵柩被推至地安门跟前的时候,他蹲在地上放声痛哭,哭得像个傻子……
    不知何时,地安门券门里的风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熟悉,允禩细听来那竟然像是歌声,他早已记不起当初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见过的,有人曾经毫无忌惮地如此放歌,却能唱到他心里去,“……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早已不认得故乡了。
    石咏带着心内无限感慨离开了地安门,廉亲王允禩在他面前哭成狗,他却也只是木然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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