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一道身影比他还快,在他探出手的一瞬,便将他胳膊钳制,转瞬之间已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展萧!李烁看清来人身影,瞪大眼睛。
    展萧押着他的胳膊,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来自幽谷深处,令人脊背泛凉。
    圣上不是说,若要护心爱之人,必要先人一步,倘若一子落慢,那可是满盘皆输。
    你们,你们都疯了!李烁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你们这样,会被万民唾弃,会
    叔父,当年你们封锁宫门,令皇祖父服毒而亡,也并未曾见百官唾弃呀。除这养心殿内之人,谁又知道呢?待明日,圣上病故消息传出,阿臻名正言顺继承皇位,不正同叔父当年亲眼见证李炎登基一样吗?
    你说什么?李霁臻没死?
    怎么会死呢?还要感谢叔父给的机会,若是不能令阿臻出宫,在我公主府内被保护起来,恐怕今日我还要畏首畏尾,生怕叔父挟持他为人质呢。
    李烁目光空洞,被压制在地上,却也忘记了挣扎。
    时至此刻,他已全然明白了。
    自永安坊市热闹起来,每日众多人进出,他就该觉出不对的,李忘舒分明从那时就已布局,可他一心那一箭双雕之计,竟未能及时发现。
    不对,不对!
    她一个公主,如何有堪与禁军相较的人马!
    他正要抬头再问,忽听得外面传来赵幸痛哭的声音:圣上,圣上!车指挥使来了!车指挥使来了!
    李烁瞬间燃气斗志,对呀,他还有车令羽,还有禁军!
    他恶狠狠地看向李忘舒:逆臣贼子!得而诛之!
    门外奔进来的赵幸,一进养心殿便见众多黑衣人,被吓得一个踉跄,跟随在他身后的车令羽一个箭步上前,将他踹到一边,直奔内殿。
    他身上还穿着禁军铠甲,落了不少雪,也见不少斑驳血迹。
    李烁如同看到救兵似地大喊:车令羽!给朕将他们杀了,全杀了!
    可下一瞬,他却瞪大了眼睛,只觉耳中轰鸣,整个身躯都开始变得僵硬。
    但见车令羽上前,单膝跪地,恭敬行礼,却不是对他,而是对着展萧。
    臣明镜阁甲等金羽密使车令羽,恭请阁主万安!
    明镜阁。
    那是个陌生的名字,却令李烁似乎终于找到了某些事情的关键所在。
    他盘踞锦州多年,能得帝令入永安,登上帝位,自也不是蠢笨之人。
    如今虽尚且不清楚明镜阁到底是什么地方,但见这样的情况,他也知晓只怕这明镜阁就是李忘舒的底气!
    那黑衣甲士,恐怕就是出自这个所谓的明镜阁,而他们能这般入宫,能突破禁军攻入大殿,足可见非一般江湖门派可比。
    只是车令羽乃是从锦州就跟随他多年,怎么也会是这明镜阁中之人,他说的阁主又是谁,难不成是展萧!
    起身吧。
    听到展萧的声音时,李烁犹如被人掐住喉咙,只是干呕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瞪着车令羽,似乎在说,他待车令羽不薄,因何背叛。
    车令羽却根本不看他一眼,只在听见展萧的声音时站起身来:回禀阁主,宫门紧闭,整个宫内已尽数归于明镜阁控制,承乐宫之火尚在扑救,当不会继续扩散开来。
    李烁大口吐出血来,似乎终于带出心内的郁气,终可开口说话:你,你为什么要背叛,背叛朕!
    而这一次,回答他的却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他从一开始就是明镜阁金羽密使,何曾背叛过圣上呢?
    李忘舒熟悉这个声音,她亦惊讶地转过身去,但见这一回,从殿外走入的,乃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她也是这会才知车令羽竟也是明镜阁中人,原本她还心存怀疑,怕是这车令羽得了什么密报,故意伪装,而今亲眼见到霍前辈再次出现,她方知眼前的一切当是再真实不过。
    霍雪风!你没死!李烁骇然出声。
    展萧有些意外,手上反应却快,仍将那帝王押得死死的。
    霍雪风走上前来,负手而立,垂眸看着李烁:二皇子,老朽奉先帝命守在瑶山,既不见帝令,又如何敢死呢?
    可我母后,分明,分明已经李烁双目赤红,疯了一般摇头。
    霍雪风却淡淡道:先帝早就知道你与大皇子有夺位之心,可他终究觉得,你们是父子亲人,不该自相残杀。他本是想令老朽离开,没有帝令,便可牵制平衡,这才将计就计,令先皇后娘娘误以为成功。二皇子,先帝从始至终,都未曾怀疑过你们兄弟,而你们呢,你们就是在这养心殿里,杀了他!
    不可能,不可能,父皇明明要杀我们,他嫌弃我们长大了,要夺他的臣,夺他的兵,不可能,这不可能!
    舒老太爷千古,传下帝令一块,二皇子,这就是天命。
    李忘舒,你骗我,你和你娘一样,骗我!李烁疯了一样大喊。
    李忘舒冷眼瞧着他因被束缚住而只能左右扭动,心中觉得凄惨又可笑。
    叔父,不也骗了我母妃,骗了我吗?帝王之家,既生猜疑,又有谁能独善其身?我今日不过是效叔父当年之法,告慰皇祖父罢了。
    你,你,你不得
    李烁终究没将他最后一句话说完,比展萧的剑更快的剑光瞬间闪过,待人看清时,霍雪风仍立在原处,而李烁,浑身终于失了力气,瘫倒在地上。
    而李忘舒这才瞧了明白,方才那寒光根本就不是剑光,而是一根不能更细小的绣花针。
    先帝年轻时,身边第一等带刀武卫,可携剑入乾德殿的禁军兵马总帅霍雪风,亲手杀了幼时曾跟在他身边习武的二皇子李烁。
    *
    喧嚣声渐渐止了,紧闭的宫门内,终于在一场隐匿于黑夜中的争锋中,经由一场大火,从纷乱转向一统。
    李忘舒说得没错,她本就不必造反,圣上为百姓殚精竭虑、力尽驾崩,她不过是殿前侍奉,比百官早一些知道传位的圣旨罢了。
    寅时,宫中传出肃穆钟声,钟响二七,依大宁律,乃天子驾崩。
    各府朝臣自睡梦中醒来,慌乱间便要穿好衣裳,直往宫门赶去。
    本离上朝之时差不了多少,而如今宫中竟传丧,不知何故,他们惟恐出了差错又掉了脑袋,不到卯时,便冒着黑聚集在宫门前。
    许多官职在永安算不得多显赫的臣子,直到到了宫门前才发现不对。
    素日上朝的宫门都是内官侍候,今日却站了一列一列的禁军,更让他们害怕的是,那守宫门的,竟是本该关在大牢里的叛军方靖扬!
    卯时过不久,但见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到了宫门前竟也不停车。
    诸位公卿大臣尚在门前候着,那马车便堂而皇之从路中间过去,方靖扬也不拦,竟叫那马车进宫了!
    众人情知不对,可两旁皆带甲士兵,却不敢多问。
    又等了不知多久,但见天际已现亮光,才见宫门又开,出来一个面生的内官,只是却腰系缟素,满脸肃穆。
    宣众臣进殿
    他声音落下,宫门才开,诸位大臣互相看看,谁也不敢入宫去,可又没有一个敢反抗。
    他们是自己走入宫中的,可说是被禁军押着也不为过!
    方靖扬领着两队披坚执锐的士兵,分列两侧,生生将他们包围进内宫之中。
    而从宫门到乾德殿这一路,隔不了多远便见站立执戟的士兵。
    这条路不像一条上朝的路,倒活像是押送犯人的一条路。
    待走到乾德殿前,新一日的日光已照在宫墙之上。
    有家中消息灵通的臣子,知晓昨日承乐宫着了火,可这承乐宫着火,怎么天子会驾崩呢?
    冬月十八的清晨,落了一夜的雪,终于见了太阳,只那新雪尚未来得及化去,如今却是将这宫城都披挂了一层浅浅的白。
    就仿佛,是天赐的白幡缟素一般。
    天好像更冷了,北风仿佛要吹进人的骨头缝里一般。
    乾德殿中,李忘舒一袭白衣走了出来,凄然开口:大行皇帝,殚精竭虑,昼夜不息,及至忧思深重,恶疾突发。承送,殡天。
    她说完,忽然垂首跪下。
    百官已是胆战心惊,此刻岂敢分毫怠慢?
    那乾德殿前,众人跪拜恸哭,待声音渐消,才见内官捧着明黄的圣旨,高声宣唱。
    那登上帝位短短数月的帝王,死在了他即位第一年第一个落雪的夜里。
    从此皇子李霁臻名正言顺登上的帝位,成为大宁自立朝来年纪最小的帝王。
    开顺十九年,连改了两次年号,新号名曰新业元年。
    新帝行礼即位的第一日,便下旨封李忘舒为御尊福微摄政长公主,朝堂心知肚明,可那乾德殿,自那日起便始终站着甲卫,又有谁敢有半句对立之言。
    倒还真有,不过是在新帝即位前,有人质疑八岁稚童何以治天下,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向典向大人一通引经据典地批驳,最后败下阵去。
    而李霁臻也果然不负旧臣所望,除却封长公主一事,他自即位后,便在朝臣辅佐之下,展露了远超年龄的成熟心智。
    为先皇举孝,过问北地越冬事宜,又或未雨绸缪,关心南边春种诸事,处处留心,竟让这混乱半年有余的大宁朝堂,好似转向了百姓民生之正轨。
    那位御尊福微摄政长公主,仍旧每日上朝,却并不居于帝王身后,而是站在殿前,就那么看着自己的皇弟,以稚嫩的声音答对群臣之问。
    那时李忘舒终清楚明白地确认,她未曾再走到一条岔路上,更终于将这偌大的王朝,送上了正轨。
    *
    腊月三十。
    因先帝孝中,这一年的年节似乎格外冷清。
    重孝之下,连街市上的花灯都几近于无。
    公主府内自也不便张扬,但府中饮食却因出了一月热孝,不必大行避讳之事。
    按照大宁传统,不便大摆筵席,是以厨房做了几道好菜,却是分别送往各处,不再聚会宴饮。
    李忘舒没有请旁人来府中,连李霁臻和李霁娴都是留他们在宫里过节。她自己请安离宫,便返回府中,只在自己屋子里摆了几道好菜,等着展萧。
    展萧如今领明镜阁和鉴察司,事务繁多,每日回来都算不得早,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年节,总要让司内阁中的兄弟也过个年,他竟没让李忘舒等多久就回来了。
    快坐下,先暖暖身子。
    将斗篷除了,展萧坐在桌边,看向李忘舒:早说你不必等我。
    李忘舒坐下,将一只手炉塞进他手中:那怎么行?今日可是年节,一年拢共就这么一个大节,我怎能不等你?
    展萧笑笑:我只怕苦了你。
    李忘舒摇头:哪里苦了我,我还只怕苦了你呢。我如今身上名头一堆,一言一行总要比从前注意不少,倘若是以前那没人关心的,也不必忧心旁人言语。如今因有两重孝在身,倒要难为你名不正言不顺陪着我住在公主府上。
    展萧待手暖了,才执起她的手:又说胡话,我既早就跟随公主,岂是图名头二字?
    李忘舒亦反手将他的手握住:人家说近乡情更怯,我从前不知,如今看着你倒好似体味出些共同之处来。
    什么共同处?
    我虽曾为和亲公主,论起来,也不该是没经历的小姑娘。可那时未尝情爱滋味,毕竟不懂。如今对你却不一样。展萧,我若怕了,你当如何?
    展萧坐得离她近些,倾身上前,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小柔若害怕,我便站在小柔身边,不让小柔害怕;小柔若想退却,我便迈出那一步,令小柔只需等着便可。
    你就会说些好听话哄我。李忘舒手上轻轻打他,却是乖顺地闭上眼睛。
    他才从外面进来,额头还有些泛凉,却是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展萧浅笑:是说真的。合同一处,生死相依。
    李忘舒觉得掌心里好像滑进什么东西,她睁开眼睛垂下视线去看,竟是从前那木头雕的鸭子,或许不该说它们是鸭子了,如今它们已脱胎换骨,任谁来了,都能瞧出来是一对鸳鸯,只是那鸳鸯比初见时小了许多,也不知是雕坏了多少次,越修越小,终于修成这一对来。
    李忘舒笑道:只你不认输,都多久了还不放过这木头。
    既是打定主意要送给小柔,自然不能敷衍了事。
    李忘舒一下抱住他:我觉得我像一个坏人。
    为何?
    我犯上作乱,还成了人人惧怕的摄政长公主。
    那又如何?
    既已经这般声名狼藉,不知展大人可敢放纵?
    展萧愣了一下。
    李忘舒离他极尽,甚至能感觉到两人呼吸纠缠。
    长公主
    嘘
    唇上忽然落下清甜的一个吻,如同烈日骄阳直入平原万顷。
    那展侍卫自幼习武,如何不懂攻守之势?
    本是轻如片羽的吻,瞬息之间便已被他调转为烈火灼心。
    屋外,因不得宴饮娱乐,不曾有绚烂烟花,但那声声爆竹,却已昭示着新业二年的到来。
    李忘舒在天旋地转之际,陷入床榻上的一片柔软锦被中。
    展萧,好像是新的一年了。
    嗯。他应着,吐息已然如热浪翻涌。
    李忘舒眸似秋水:往后,我想看山川四海,春夏秋冬。
    好。展萧俯身吻她,便如寒光利刃,终陷似水深情。
    此后,世间百态,物换星移。
    终有人相携此生,看万里长风。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至此完结啦,感谢大家的陪伴~
    后面还有几章番外,周五或周末发,还没写好,所以时间未定,可以等周末来看,至少会有一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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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明嫣第三次站在宫门前时,终于想通了。
    她爱了两世,爱了六年的帝王从最初就是为了利用她,从未对她有过一丝深情甚至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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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她终于没再如前两次一般义无反顾走入宫门。
    她转身,在第一道惊雷乍响之时,决心从此远离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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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她不知道,这一世帝王祁珩终于忆起她两世的襄助和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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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珩等在广宁殿内,尚且在想该如何迎接那原来爱他至深的女子。
    却听宫人来报,沈家三小姐到了宫门前,不久又转身离开了。
    /
    祁珩惊住,旋即疯了一般命人备车辇追赶。
    却在到达宫门时,瞧见倾盆大雨中,沈家三小姐正登上一辆宽敞马车。
    /
    车旁,肱骨重臣,首辅裴倾正为她撑着一柄天青油纸伞,长身玉立,未见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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