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日里他隐而不发,等的就是今日。
    世人皆知,恒顺帝所写《帝策》,乃是经由福微公主之手现世,他身为帝王,自然不能明着干鸟尽弓藏之事。
    可臣子为国,又不必同他一样,被所谓的从龙之功绑架。
    如今李忘舒受封,展萧居高位,必有旧臣不满,他也不过是平衡朝中势力,是那展萧自己进了鉴察司却什么事都不办,便是他想赏赐功臣,又能怎么办呢?
    是以李烁只是满脸沉重地看着,却并不发一语,任由群臣在下头吵嚷。
    那些臣子都在朝为官多年,个个都是人精,见着圣上这个样子,便是猜也能猜出圣上几分意思来,一时间弹劾展萧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众人越说越起劲,仿佛那新上任的鉴察司司长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一般。
    李烁默默瞧着,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才轻咳了一声。
    殿中这才安静下来,诸位臣子都退回原处,个个垂首立着,不敢言语。
    朕听诸位所说,倒有几分道理。只是想来是那展萧年轻气盛,尚且不懂道理。依朕看,不若提点他一番,倒是再给他一次机会才好。
    李烁开口,只这么一句,底下又炸了锅。
    言官嘛,尤其是御史台的某几位大人,总觉得要有谏言,要与圣上对着干,方对得起他们的御史身份。
    李烁明着是维护展萧,实则却会激起更大的反抗,尤其那些文官,一听这话,只以为圣上没将自己的意见听进去,反而更跃跃欲试,要进言惩罚展萧。
    那展司长才到了司长之位三日,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在这样的情势下成了众矢之的。
    可究其根本,不过是因为,他是福微公主钦点之人罢了。
    尚不到公主,难不成还管不了一个毫无根基背景的准驸马吗?
    李烁正是拿准了那些旧世家的心理,这才稳坐帝位之上,只等着如今的小火苗蹿成燎原大火。
    他那时,便可痛心疾首地罢免展萧的官职,再为李忘舒择自己人做驸马。
    而那史书之上记载,他便仍旧是仁德为善的好君王。
    而此时,已成众矢之的的展萧正从书阁内摊开满地的卷册之中直起身子来,朝伏在案上的清瘦身影走去。
    小柔,醒醒,天亮了。他在李忘舒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李忘舒睁开惺忪睡眼,见那高处的窗户漏进日光来:什么时辰了?
    巳时末了,再不醒来,连午膳都要误了。展萧扶着她坐起来。
    李忘舒一下清醒过来:怎么都这会了?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你也不叫我
    展萧轻抚她的头发:你熬了两日,没命看那些卷册,早就累了,合该好好休息,若非你执意留下,我定是要将你送回府中去歇着的。小柔,我知你急,可终究是身子重要。
    李忘舒抱住他:那你呢?昨夜我熬不住睡了,你是不是又熬了一夜?
    展萧拍拍她:睡了两个时辰呢,况且我从前早习惯了,你与我不同。
    李忘舒便捧着他的脸,有些心疼起来:若你累坏了,我如何是好?你既不让我熬着,你也不许。
    不用再熬了,你要找的,已经找到了。
    李忘舒微惊:这么快就找到了?
    她还以为要找全旧事的记载,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还特让季飞章带了话,命府内的人称她是重病呢,这才三四日的功夫,便都找到了?
    展萧笑道:这里卷册虽多,但都是按照规律摆放,若有了方向,找起来自然不难。况且你又发现了那靠油显字的法子,我只要多试几次,便能有结果。
    那你快些告诉我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殿下且莫心急,先梳洗用膳,再慢慢研究不迟。
    这书阁内唯他二人,李忘舒梳洗便也由展萧侍奉。几日下来,那展侍卫侍奉人的本事倒是见长。
    李忘舒也不知他是从哪弄来的姑娘家用的妆奁,倒是用着趁手,比公主府里新添置的还好使。
    待收拾妥当,展萧将那些女子用物又收入一侧暗格中,这才领着她登上那书阁三层。
    这里也如下头一般放置着书案,如今上头摊着几个本子,有两卷显然是刷过了油,字的印记重叠起来,仿佛比关于蕙妃的那卷记述更为详细。
    展萧指着最边上的一卷道:这便是昨日公主找到的那卷关于并州张氏的。昨日我又与其他卷册核对过,那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抄录娘娘生平的人,应当就是十几年前并州大族张家的二公子。
    可按照案卷中记载,张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族中子弟又多在朝中为官,他既是嫡次子,虽不如长子一般显眼,总也该是平步青云,如何做起这鉴察司内文书一职?
    展萧摇头:他不在鉴察司。十几年前,鉴察司的案卷并非都出自司中人之手,有不少宫闱中事,乃是先由翰林院的专人撰写,而后再秘密转运至鉴察司。
    那他是翰林院的人?
    展萧这回点点头:这位张继张大人,应该是考取功名入了翰林院,因一手好字,便被选中修书。开顺四年娘娘自戕后,关于蕙妃的诸多记载都被先帝下令销毁,而他不知为何,便冒着性命危险,将那些本该被销毁的记载誊抄了下来。他大约抄得极为焦急,故而记述中多有错字,且字迹有些模糊不清。
    可我在宫中这么多年,早些日子也同福乐、阿臻一道听学,见过不少翰林院的大儒,独独未曾听过这位张大人的姓名,这难道不奇怪吗?
    展萧便指向旁边一卷,拿起来呈给李忘舒:这就是原因。
    张家牵扯进谋反的案子?李忘舒大惊。
    她之前找到关于并州张氏的记载时,曾细细看过,这张家在并州,便如同鼎盛时的舒家在永安一般,乃是当地的名门,族中子弟细数能有百余人,泰半都在朝中任职,照着这样的势头,管他换了几朝皇帝,这张家总有法子屹立不倒,除非是脑子进水了,如何能想到谋逆?
    展萧便道:怪就怪在此处,张家一个稳稳发展的氏族,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为何要去做掉脑袋的事?这卷上记载,他们正是开顺四年的年末,开顺五年之初,因牵涉谋逆,株连九族。自此并州张氏销声匿迹,便有活着的张家旁支,也不敢自称张氏后人。
    也正是这两年之交,展萧一边说,一边将桌案上最后一册书拿起来,这卷当年的《年节烟花堪录》上,用油字写了如今整个鉴察司都再没有记载的宫中旧事。
    什么旧事?李忘舒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将那卷册接过来,对着日光,去看上面刷了油才得以显现的字迹。
    皇祖父
    她极快地扫过上头写着的内容,一页一页朝后翻,越翻越是觉得心内惊涛骇浪,竟仿佛失去了知觉。
    她出生得晚,其实并未曾见过皇祖父,只是从嬷嬷口中听说过那位帝王的贤能。
    可她毕竟是公主,早些时候每年祭奠,她也总要跟着皇室子弟一道前去祭拜。
    她一向以为,皇祖父是年老体衰,病死在皇位之上,却未曾想到,那在养心殿内的驾崩,竟是从头到尾被人设计,乃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此等隐秘之事,不知是在如何情况之下,被记载于这样毫不起眼的一卷记录年节烟花表演的书卷上。
    其上字迹,每每颤抖,仿佛是记录之人在用尽全力维护一位惨被儿子算计的帝王。
    录到后头,那字迹已然颤抖,要拼命辨认才能拼凑出完整的一句话来,也不知那冒死誊录之人,到底是经过了怎样的惊天险境。
    李忘舒捧着那卷书册,难以置信地看向展萧: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吗?
    展萧垂眸看着纸页上,靠刷了油才能显现的字迹:纸笔之言,并无证据,真假不过后人分辨。但依微臣之见,那张大人冒死记下蕙妃娘娘旧事,又在开顺四年,家族垂危之际,将这偶得真相记录笔端,若非他果真查验,又如何敢冒这样的险,肯冒这样的险呢?
    更或者,展萧抬起头来,看着窗外明媚的天光,正是因他冒死将这些本隐于黑暗之事见诸笔端,才将整个家族牵连至不复境地。先帝当初一定极为恼怒吧。可惜他抄了张家九族,却也没找到记录那些旧事的文字。张大人,该是忍受着怎样的折磨,才能令你我今日,见到这些故旧文字。
    李忘舒凄然而笑,她忽然忆起前世,在她备受冷落的孩童时光里,她还曾希冀父皇能如天下任何一个普通父亲般,分她一分好脸色。
    他连自己的父亲都敢杀,我竟还对他抱有希望。他们兄弟利用我母妃,如今又要利用我,可笑至极。
    外头天色正好,李忘舒却突觉得,那日光,刺眼极了。
    第89章 仇人
    从鉴察司书阁秘密回到公主府后, 李忘舒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关了一日。
    水米未进,也不让人探望。
    听珠心急, 已想着去请太医来,却被展萧拦了下来, 他自己趁夜色请了鉴察司中相熟的郎中至府中候着。
    第二日李忘舒自己将房门打开了,只是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便晕了过去。
    从那日,福微公主就大病了一场。
    那原本为了告假找的借口, 如今倒是成了真。
    不只太医院的好些位太医被圣上打发至公主府日夜守着, 宫里的药材补品也是流水似地往公主府上送。
    御尊福微公主所受之偏宠, 由此便可见一斑。
    虽说圣上下令,公主生病, 不允人再探望, 但拦不住群臣私底下送些好东西。
    打李忘舒病了的消息传出去,听珠每日最忙的不是侍奉公主,倒成了清点登记宫中和各府送来的东西。
    好在公主府够大,若只有一个库房,只怕根本摆不下。
    而这些李忘舒倒暂时不知,她于房内昏睡了两日, 每日只有不大时候醒着, 喂药不久便烧迷糊了过去,直到第三日的夜间, 那烧才终于渐渐退了。
    太医说是急火攻心又受了风寒,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李忘舒再清醒时, 但觉躺在床上, 整个身子都是绵软的, 一点使不上力气来。
    又是夜里,屋内燃着烛火,偶有灯花噼啪的声音,余的便是格外安静。
    她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皮,瞧见的便是架子床绣着花样的床顶。待得定了定神,才想起自己已是从鉴察司里回了公主府中了。
    展萧她开口想唤人,却觉得嗓子有些干涩,才发出一点声音来便咳了出来。
    听珠守在外间绣花样,闻声连忙扔了手里的东西跑了进来:公主终于醒了!
    快喝些水润润嗓子,再说话不迟。
    李忘舒由她扶着坐起来,靠在柔软的引枕上,进了小半碗水,才觉舒服了些。
    展萧呢?她开口便问。
    听珠愣了一下,却没立马回答。
    李忘舒从在鉴察司里知道那些事后,便能料想此后必定诸多风雨,她只是没想到自己哭了两回,险些把身子哭垮了。
    如今一见听珠的模样,心里早隐隐有了猜测。
    是不是出事了?
    听珠见李忘舒这么问,一时面上便已有了紧张之色:倒,倒也不能算出事
    到底怎么,你如实说来
    听珠见她气了,连忙扶住李忘舒,轻抚她后背:公主莫着急气坏了身子,奴婢这就说。
    不必瞒着我,我是病了不是死了,如今既醒来,自然支撑得住。
    是。自代王府中跟了李忘舒这么久,听珠算是个聪明丫头,知晓李忘舒的脾气。
    她听了这话,再不敢隐瞒,便开口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其实确如听珠所言,是没有什么大事的。只是展萧被卷了进去,纵使没什么大事,对李忘舒而言,只怕也不是小事。
    自打李忘舒病后,除却各府送东西来交好,对展萧的弹劾也到达了顶端。
    理由多是他在鉴察司不做正事。
    那些大臣分明自己也没进过鉴察司,也不知道为何那般自信,就是言之凿凿展萧乃无能之辈。
    前两日李忘舒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展萧到太医院请人,正遇上定国公也身子不适,派了家里下人请太医,于是两边便吵嚷起来,最后展萧是将人拉在马上抢到公主府的。
    展萧为鉴察司司长,又一身好武艺,那些小厮哪是对手?是以被打了的小厮回去就告了状,第二日定国公便告到了御前。
    这下可好了,原本就看展萧不顺眼的那些旧贵族,通通站出来对着鉴察司司长大批特批,浑然没有当初律蹇泽做司长时的谨小慎微。
    帝王便是再偏袒,也总要做出些平衡,由是只得罚了展萧半年的俸禄。可这不疼不痒的罚,反而更是火上浇油。
    及至今日,参展萧的折子约莫能堆满御书房的桌子,而那展侍卫的处境,看起来也真的是孤立无援。
    李忘舒听着听珠回禀,神色越发冰冷。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那些仗着有些家底的旧贵族,就是要趁着她这御尊福微公主病着的时候,要了展萧的命呢。
    殿下才醒了,可万不要动怒。展大人今日早晨才来看了殿下,吩咐殿下醒了一定着人去知会他,想是那衙门里事务缠身,这才还没回来,殿下定要放宽心,小心身子为上。
    李忘舒笑笑:我何尝不知这些道理。你下去吧,我静一会,若展萧回来了,让他进来就是。
    听珠垂下眼帘,她自己知道,她乃是出身锦州的代王府,与公主总是隔了一层的,便也不再多话,只给李忘舒盖了盖被角,便又离开了。
    李忘舒才醒来,心里又有些烦乱,靠在枕上想着想着,便又睡着了。
    待她觉得床榻好像动了一下,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时,睁眼便瞧见面前床边坐着展萧,鉴察司的袍子还套在身上,显是一回来就来寻她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梦到了前世,李忘舒再看见他,倒觉得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展萧见她睁开眼,刚要开口说话,还没说出一个字来,怀里便撞进一团温热来。
    他一时慌了神:我才从外头回来,身上凉,莫又过了寒气给你。
    我不管。李忘舒如今倒和个孩子似的,执拗起来。
    展萧无奈,只得叹了口气,腾出手来,腾挪着将那被子拉过来,裹在她身上:太医说你受了凉,又是急火攻心,冷热不济,这才烧得停不下来,你如今才好些,又不小心。
    听珠都同我说了。李忘舒被裹成个粽子般,只露出脑袋来同他说话。
    展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
    他还想待事情处理完了再说与李忘舒,果然早该知道什么都瞒不住。
    没什么大碍,是麻烦,却也是机会。
    那我睡着这三日,可有人刁难你?
    鉴察司里倒是有些,可我出身何处你难道忘了?我还能让他们得逞不成?
    你又夸海口。李忘舒从被子里抽出手来,软绵绵打在他身上。
    她如今经历这么多事,便是没亲眼见着,光是想也知道,鉴察司那等地方,若要出招,必是明枪暗箭一个不落。
    他要应付李烁,又要防着鉴察司里有二心的,哪有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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