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舒被他这么一问,反倒愣了一下。
    自她见季飞章第一面起,心里便觉得对方是个登徒浪子,可直至此时,听了他这些或真或假的话,她才忽然明白季飞章因何是如今的季飞章。
    既能被称为氏族,却又对故旧姓氏只字不提,可见当初必是风光无两,而后续必是牵涉大案。
    一个幼时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备受瞩目的小公子,却因家族变故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不知怎么才在鉴察司这等地方捡回一条性命,他能如如今这般活着,已然是超乎常人。
    逍遥自在,倘若真能逍遥自在,何尝不是一种超脱呢?
    季飞章说着这话时,已经利落地将食盒里的菜一样一样端了出来。
    油焖大虾、酱肘花、荷香藕片、鱼头豆腐汤,还有两小碟腌菜并溢出香气的白米饭,一上桌,便让人食指大动。
    怪不得季飞章要提那么大一个食盒,原来里头竟装了这么多样菜。
    李忘舒的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她自幼养在宫中,自然也要学礼仪,身为公主,最不能有这等时候,今日实是在这鉴察司里耽搁了太久,倒让她这时候有些失礼了。
    好在这也就展萧与季飞章两人。
    她自己尚且有些难为情的时候,便见一碗白米饭已端到她面前。
    趁热吃。展萧端着碗,朝她笑笑。
    坐在另一边的季飞章这次啧啧好几声:这还坐了个大活人呢,当真是成了贵人,旧日兄弟也不顾了。
    展萧没理那阴阳怪气之人,自顾自替李忘舒夹菜。
    公主府里新来了一个南边来的厨子,今日的菜应是大半出自他之手,味多清淡,像是锦州一带的口味。
    不过这油焖大虾却是奇特,瞧着也并无太多雕饰,吃起来却是味道丰富。
    李忘舒夹着一只虾,倒是想起从前逃亡路上那些旧事。
    当初在并州,单单一口熏肉便觉得是人间至味,想这世上百姓多的是为生计发愁者,如今一道午膳便需得这么多样菜,竟有些愧疚了。
    展萧看了她一眼:王侯将相之家,一餐饭食百多十种亦有,自古世间常有不公,公主一人本就很难改变,不是你的错。
    李忘舒轻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
    季飞章抬眼瞧了这两人一眼:哪有那么多双全之法?能吃一餐吃一餐便是,旧日公主险些吃不到饭时,不也无人施舍?人活一世本就不能事事皆全,譬如我虽与那么多姑娘交好,可到底难得一真心人,难不成我便要与展萧为敌,同他誓如水火吗?
    分明知道这人是诡辩,可也不知为何,这样的话从季飞章口中说出来,就有种格外孤高的搞笑之意。
    李忘舒没忍住,笑了一下,她筷子里夹着的那只虾便长了腿似地,一下滑落在地上。
    哎呀。李忘舒惊呼一声。
    展萧连忙搁下碗箸:可烫到了?
    李忘舒放下手中的碗,摇摇头,起身来:倒是不曾烫到我,只是好像
    她指了指地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那些被季飞章推到地上的书册上,这时正躺了一只流光溢彩的大虾。
    它身上挂着的油,一层一层从那书册之上殷了开去。
    无妨,我想办法恢复就是。展萧拿出一张帕子来,俯身将那掉落在地的虾捡起来。
    只是在拿起来的一瞬,他突然如同僵硬住一般,整个人都停顿下来。
    怎么了?李忘舒走过来。
    展萧的眉头渐渐皱起,甚至看了一眼手中的虾后,继续将它身上裹着的油蹭在那纸页之上。
    什么情况?季飞章也发现不对赶了过来。
    在展萧再一次将那只虾拿起时,三人赫然看见,那被油污脏污,原本该一团混乱之处,如今竟显现出隐约的一半文字来!
    作者有话说:
    本章的菜都是作者随口编的,并未考究食材来源,架空,架空~
    第87章 闻君有两意
    鉴察司内传递消息有各种方法, 或是用司内特殊符号标记;或是用各种密码加密,表面看是普通信件,只要按某种顺序连缀, 就能得到真实消息;又或是烤火浸水,特殊墨水写成的文字才会显露。
    但如今还没有哪一种, 是以油来作为涂料的。
    能用来做菜的油可不是什么能多得的东西,普通百姓一年到头也未见能有几顿饭用上好油,是以也没有哪个暴殄天物之人会用油来做显字的涂料。
    可也许正是因为此,这关于蕙妃娘娘的半卷书册, 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暗藏玄机。
    这是什么意思?李忘舒看着那纸页上一点点显露的字迹, 但觉震惊不已。
    展萧将那半卷册子拿起来, 对着外头的天光,那被油污浸湿之处, 便能清楚地看见有许多多出来的小字。
    我说怎么单单这卷的纸张摸起来如此奇怪, 原来是暗藏了夹层。
    展萧说着,又将那纸页放到桌上,打算再找些油。
    季飞章惊叹:平日盖是见用水显字的,这用油还是头一回。能造这样书册的人,想必也是位高权重,竟舍得用油来做这些事。
    还有更多吗?那只掉在地上的虾已经不能看了, 展萧又抬起头来问。
    李忘舒摇头:就只有菜里那些, 可这些都是好好的菜,总不能
    若是从前, 李忘舒兴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如今她逃难一遭, 亲眼见到百姓平日所食, 甚至兖州时说是吃糠咽菜也不为过, 她又哪里忍心浪费了面前这些珍馐美馔?
    展萧知她意思,便先将那书册放到另一处。
    明目张胆将油拿进来未免惹人怀疑,只怕还是从密道稳妥。
    季飞章看看展萧又看看李忘舒,笑了一下:快吃吧,吃完我便再走一遭,就说殿下想吃些糕点,再连着糕点一同带进来就是。不过展萧,这书页上的东西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全部显现的,你与公主倘若几日都在这里,恐怕少不了人怀疑。你可提前想好对策。
    展萧瞥见那已然显露出几行的字来:倘若这些被隐藏起来的记载,真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便是满朝上下都怀疑,也无需在意。
    季飞章有些惊讶,可倒也有眼色,未曾再问下去。
    李忘舒却是清楚,他们手中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明镜阁。
    一子翻盘,只是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午膳用毕,季飞章很快便去而复返。
    他不仅拿来了一小罐油,还贴心地准备了几把小刷子。
    这书阁毕竟不能太多人进入,且又是事关蕙妃娘娘之事,必定有宫闱秘辛,他们也不能找帮手,是以拢共就展萧与李忘舒两人,只能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去刷油。
    季飞章送来了东西便离开了,他对鉴察司内再熟悉不过,若外头发生什么意外,他便会拉响银铃,待有叮铃的声音传来,李忘舒便要先躲起来。
    那纸页如今已被展萧拆开,一页一页摊在地上,他两人一人一头,一张一张刷过去。
    那些靠油显露的字迹,显然是什么人在极为焦急的时候写成,有时多潦草,有的纸张上还没有。
    如此铺地毯似地去找,时辰便过得甚快。
    待李忘舒从这一堆纸张中直起有些僵硬的腰时,已见窗外漆黑一片,也不知这书阁内是何时点了灯。
    饿吗?展萧走过来,扶着她坐下。
    李忘舒摇摇头:我在刷油时瞧见了纸上的字,如今脑袋里全是关于我母妃的事情,我想尽快知道。
    展萧揽她入怀:我明白,我们现在就拼凑。
    油字并不与原本卷册的顺序相同,两人要按照其上内容一页一页寻找,才能最终将这些纸张重新排序,连缀成一本新的案卷。
    而随着一页一页的故事被理清了顺序,关于蕙妃舒月与当年的两位皇子之间的旧事,终于在这鉴察司的书阁内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与李炎和李烁说法都不一样的故事,是关于当年名满永安的才女,最终在深宫中陨落的故事。
    蕙妃舒月,永安舒氏女,定业三年生
    同每一位被记录在册的后妃一样,这被隐匿起来的文字,也从蕙妃生年写起。
    当年永安城以舒府嫡女舒月才名最甚,她九岁随母亲入宫,在当时的太后寿宴上以诗惊人,大获盛赞,从此便成为整个永安城中贵女典范。
    因她才华横溢,当时的宁帝便允她入宫为公主伴读,实则是太后开恩,令她蒙大儒教养。
    也是那时,她认识了当时的太子之子李炎和李烁。
    宫中读书者众,诸位皇子的嫡子嫡女,也都蒙先皇帝垂爱,得以入宫聆训。
    直到李炎和李烁的父亲,也就是李忘舒的皇祖父即位,其他皇子或是病故,或是前往封地,宫内的孩子这才少了许多,不过李炎、李烁二人,并一位公主,和蒙受新皇后喜爱的舒月。
    他们几人虽是一道长大,但彼时众人都已十几岁年纪,早该分席,舒家老夫人觉得不妥,便向皇后进言,舒月才得以回到舒府,由女夫子继续教养。
    可几年岁月,又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舒月一心书卷,却耐不住皇子情窦初开。
    待得皇子弱冠,舒月及笄,当先向先皇提出要娶舒月为妻的,本是李烁。
    他那时风头正盛,是众人眼中最有前途的皇子,又生得一表人才,永安不少世家都想将女儿荐作二皇子妃。
    可舒月从来只当两位皇子是哥哥,听闻二皇子竟有此意,她惊讶之余,更多的则是躲避。
    但那时李烁年轻气盛,只以为舒月是因害羞才避着他,由此竟想先斩后奏,当时的圣上还未下明旨,他便带着礼物前往舒府。
    舒家虽为老臣,可面对皇子终究惶恐,仓促之间,竟令李烁找到了机会入了院中,恰巧在一处花树下见到了舒月。
    数月不见,那时的李烁又正值气血方刚的年纪,他自以为天下女子总要为他折服,便焦急冒进,竟想与舒月私定终生。
    舒月乃世家嫡女,自幼守礼,当然被吓得不轻,一把推开了李烁。
    谁知李烁当日吃酒壮胆,竟热血上头,反而将人搂得更紧,待舒夫人发现不对赶到时,便见自己女儿被二皇子搂在怀中,不仅挣脱不得,仿佛还要被强吻。
    舒夫人心疼女儿,哪还顾得上别的,上前便给了二皇子一巴掌,这一巴掌打醒了李烁,也打在了帝王的心坎上。
    舒家是老臣啊,皇帝听闻此事,不忍寒了舒家老太爷的心,便做主将李烁派出永安,名为历练,实为责罚。
    只是这些事情,当时的李炎并不知晓,他见李烁临行,舒月并不相送,还当那才名在外的女子,原是对他心动,由是便也动了心思,待他稳坐太子之位后,便想要将青梅据为己有。
    只是帝王知晓,自己的次子已然伤了舒家人的心,又怎好再提令舒月做大皇子妃一事?
    是以李炎才向自己父皇上表求娶之意,当即就被先帝愤怒驳回。
    那时李炎自觉是与舒月两情相悦,对父皇的决定大为不满,而他竟比李烁更为大胆。
    眼见父皇要为自己择姜家贵女为太子妃,竟仿造禄阳长公主字迹,将舒月骗入宫中。
    可怜舒月与禄阳长公主姐妹相称,却不知自己入宫为公主解忧竟成了一切噩梦的开始。
    李炎将她囚于酌流轩,在那姜家贵女到达永安的前夜,强行占有了她。
    后来李烁回京,先帝驾崩,朝局大变,舒月再未能踏出宫门一步。
    李炎登基为帝,李烁封代王幽居锦州,姜梧为后,而舒月则成了蕙妃。
    开顺元年,李霁柔出生,李炎十分高兴,大赏舒府,舒月的哥哥舒通正加官进爵,若非言官相劝,连方氏都能封个诰命。
    可舒月却孤坐后宫之中,根本不令李炎近身。
    起初李炎还怕她伤了自己,几番退让,可连年累月,已是大权在握的帝王哪里忍受得了这些?
    开顺三年冬天,在蕙妃与帝王不知大闹第几回之后,李炎大骂着疯子回到养心殿,当夜就一道谕旨,令旧朝功臣舒府倾天不复。
    舒家从此消失在永安城中,舒通正携妻子退走并州,没有任何一个人想着宫里还有当年名满京城的才女舒月。
    开顺四年,舒月在帝王面前自戕,从此,李炎下令,公主李霁柔更名李忘舒,关于舒家的一切尽数毁去,鉴察司不留。
    那几十页文字,将一个女子无奈悲凉的一生写尽,观者尚且唏嘘,更何况局中之人?
    她本是永安城内一颗璀璨明珠,世家贵女、才貌双全,却因此徒遭劫难,最终毁在几个男人手中。
    那最后一页上,已然看不太清的字迹隐隐约约写着并州张继留书。
    捧着那最后一张纸,李忘舒早已泪流满面。
    她对母妃的记忆一向隐隐约约,可不知是不是因那把银锁、那支木簪,她每觉孤立无援之时,却又总觉得冥冥中有母妃还在保护着她。
    她幼时也曾不理解,母妃明明已是妃子,在万人之上,又因何要自戕,留她一个孤女。
    如今她却明白了,最怕的不是生就泥污之中,而是她分明清清白白,合该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却因旁人错处永堕泥泞,不得翻身。
    我不该活着李忘舒趴在展萧肩上,任泪水盈出眼眶。
    展萧轻抚她的后背:不怪你。
    李忘舒摇头:我是不被期待的,我身上流着李炎肮脏的血,我的母妃是因我才平白多受苦难。我不配为她的女儿。
    展萧紧紧搂着她:蕙妃娘娘愿将帝令交给你,必定是爱你这个孩子的。她这一生活得明白,恨得明白,爱得也明白。
    小柔,展萧扶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为她擦去泪水,蕙妃娘娘是信你的,她信你这个女儿,终有一日能让真相昭雪,能令真正做错之人,付出代价。
    是吗?
    是。他回答得极为笃定,我们回不到过去,但尚可改变将来。娘娘一生孤苦,我们怎能让真正作恶之人逍遥快活?
    我陪你,重整河山。
    作者有话说:
    以油显字为剧情需要作者杜撰,无科学依据
    第88章 新的机会
    福微公主称病告假的第三日, 满朝文武终于坐不住了。
    那展萧受命成为鉴察司司长,已让诸位大人但觉眼中扎了一根利刺,如今福微公主又称病不出, 谁到府上拜访都不见,在这些大人眼中, 便是恃宠而骄,是要翻天。
    是以这朝堂之上,关于今秋各地收成的事才议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有人坐不住, 谈起了鉴察司司长与福微公主之事。
    那展萧本就没有功名, 圣上念他功劳, 赐他监察司司长一职,他却不思兢兢业业, 反而是窝在那府衙之中, 也不见做出什么事来,这般行径,与米虫无异。
    依微臣之见,展司长不过是仗着公主的喜爱,故此肆无忌惮,这是不将圣上的威严放在眼中, 还请圣上秉公处置, 另择良人。
    自他走马上任,到如今已有三日, 这三日来都不曾见他做出什么来,可见其并非得用之人。鉴察司独立各部之外, 乃是圣上左膀右臂, 岂容这等败絮其中之人占着位置?
    李烁坐在龙椅之上, 看着下头群臣吵嚷,脸上显出几分凝重,心里却是忽然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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