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押送裴定入京、效忠李蔚之人及裴定本人,听到这个消息,皆凌乱了。
    这辈子就没这么茫然过。
    怎么办呢?
    回北地?
    算了,来都来了
    回家看看吧。
    是以,裴刺史就这么回了京,昨日已面圣陈明了事情经过,眼下正等候圣人发话安排后续之事。
    百闻不如一见。近日忙于钻研媒人事宜,都没怎么入宫的姜正辅,看着那站在面前尴尬搓手的裴定,道:原来那在北地从不予我办实事,只顾于书信中写上满篇废话之人,是这般模样。
    这也实在怪不得下官,实在是范阳王在营洲时,的的确确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来。裴定赔笑着道:而令公您又这般有原则,从不屑行阴私手段,只为拿到定北侯真正的错处把柄而已下官知您品性,便也不敢擅自使出什么构陷污蔑的阴招儿来。
    再者说这兜兜转转一大圈,您与范阳王之间非但没有过节,更是至亲故人裴定叹息道:这正是上天有眼,您想一想,倘若下官当初果真做出了什么不恰当的举动来,今日岂非是要悔之晚矣?更令您亲者痛仇者快?
    姜正辅:如此说来,我倒要摆宴敬你三杯了?
    不敢不敢!裴定连连摆手,笑道:下官办事不力,也是实情此番正是同令公赔罪来了。
    只怕赔罪是假。坐于书案后的姜正辅随手展开一折拟宴请名单,漫不经心地道。
    什么都瞒不过令公的眼睛裴定渐收了干笑,叹道:下官前来,实是有事相求长兄自入狱后,虽如今平安归家,却落下了一身伤病族中这般景况,实在叫人担忧。
    虽说李蔚之事得以平息,但士族因此元气大伤,亦是事实。
    如姜家这般树大根深的存在,自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但他们这些本就已经没落的氏族,却是陷入愈发艰难之地了。
    他此番本也是被李蔚党羽构陷牵连,可昨日圣人也未有立即发话,放他回营洲任原职
    新帝登基,总有更多的考量
    而这些考量稍有偏离,于他们而言,或便要陷入绝境。
    他思来想去,只能求到姜家。
    本官已打算辞官姜正辅说道。
    裴定愣住:您您要辞官了?
    此时辞官?
    这是要激流勇退了?
    李蔚事息,我已无意朝堂。其中原因与心境,姜正辅未言太多,只道:但朝堂局势,不会因我一人,而就此彻底翻覆,姜氏族中亦不乏有才干的子弟
    新帝聪慧,却胜在仁善,轻易不会行赶尽杀绝之举。他看向裴定,道:此番李蔚之争,虽祸及士族,然因她重用寒门之故,朝堂之上,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多少皆朝她倾斜过,这便注定了新帝短时日内无法真正放心任用他们。但大局初定,百废待兴,总是用人之际。
    裴定凝神听着,只觉字字句句里尚有生机明路。
    早做打算,表出诚意来,或还有一丝出路。姜正辅最后说道。
    是。裴定躬身施礼:多谢令公指点。
    当晚,裴氏族人聚在一处,商议着可行之策。
    两日后,裴无双来寻衡玉,见着了人,先是抱着哭了一场。
    阿衡,你都不知我当时有害怕呜呜呜
    多亏你救出了太子,不,圣人否则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阿衡
    裴无双哭了又哭,东一句西一句,衡玉由她抱着,轻拍着她的背:好了,莫哭了,如今不是都没事了吗?
    裴无双却如何也止不住哭声,像是要将心底一切委屈都宣泄出来,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才好。
    衡玉见安慰无用,便随她哭个尽兴了。
    直到她哭得累了,改为了靠在衡玉肩头抽噎。
    衡玉有意逗她开心,便道:我可是听说了,印副将又救了你一回呢。
    裴无双的抽噎声一顿,轻轻点头。
    是啊,他又救了我一回。女孩子的声音哭得哑了去,抽噎着道:阿衡,我想见他一面,当面与他道谢。
    你代我传个信儿给他可好?
    他若来便来,若是不来,也无妨。
    裴无双轻声说着。
    衡玉未觉有异地应了下来。
    夏夜,月明,风轻,水静。
    年轻的男子负手站在河边,银冠束发,月白衣袍立于月下,周身似萦绕着淡芒。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回过头去。
    少女怀中抱着只长匣走来,视线捕捉到他的一瞬,立时露出一丝笑意:你来了啊!
    她走过来,先是弯身将那看起来颇重的匣子放在脚边的巨石上。
    那是何物?
    你怎来的这样早?
    裴无双直起身之际,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
    她不禁笑了。
    印海将视线从那双笑眼上移开,负手道:不是说好的戌时初么,是你来晚了才对,我方才都准备走了。
    何时说是戌时初了,我说的是亥时一刻呀,莫不是传错话了?裴无双庆幸地呼了口气:还好还好,我也提早了两刻钟出门。
    印海隐去眼底笑意,在那巨石上坐下,随口问起般:何事寻我?
    那日你救了我和阿娘,我来同你道谢的。裴无双并未跟着坐下,而是看向河面。
    哦,那你打算如何谢我?印海抬眉问。
    说句实话,我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裴无双笑了笑,尽量轻松地道:不如就离你远些,从此不再纠缠于你也算是遂了你长久来的心愿了吧。
    印海闻言一怔,转头看向她。
    她这些时日清减许多,原本微圆的脸颊,已现出了轮廓来,仿佛连那些天真任性也一并褪去了。
    她站在那里,始终不看他。
    怎么。印海笑了一声:得了高人指点,这是要欲擒故纵啊。
    裴无双眉间笑意苦涩无奈:那也得有用啊我哪里敢对你故纵,这一纵,你便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到头来我连台阶都还得自己铺呢。
    曾几何时,顾姐姐也给她出过主意,说要晾他一晾。
    可她不敢啊。
    想也不敢想。
    不是被偏爱之人,总是试也不敢试的。
    这些时日族中出事,我才知自己从前究竟多么无知任性,给身边人,也给你带来了诸多麻烦困扰。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似要将那些过往都吐个干净,认真地自嘲着:如今想想,自己都不禁觉得,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印海微拧眉:裴无双
    我要进宫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风一样。
    印海愣住:进宫
    新皇登基,御史百官再三谏言,如今要采选秀女充实后宫。裴无双道:族中适龄的女郎,还未定亲的,只我一个了。
    你族中逼迫于你?印海站起了身来,定声问。
    她总算转头看向了他,笑笑道:不,是我自愿的。阿爹不愿,是我执意如此,先与大伯父说定了此事。
    印海意外地皱紧了眉:你为何
    我也该为家中做点什么了吧。她道:短短半年间,父亲的头发都白了许多。
    无人勉强于我,是我自己不想再勉强了。
    她顿了顿,又喟叹道:况且,进宫也没什么不好的,陛下这般仁善,阿衡也常说当今皇后贤明大度,我待入宫后,便安安分分的,想来日子也能过得滋润舒坦,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印海想说些什么,但见她那张仿佛已变得陌生的脸,原准备好的一切话语都堵在了心口处。
    我今晚约你来此,便是与你辞别的。她说道:日后想来,应该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吧。
    好一会儿,印海才道:原来如此。
    那匣中是你的剑,便还给你了。裴无双又道。
    印海点头,看向那长匣:好。
    眼前似还能看到那日她遭遇劫匪时,那般害怕之下,仍不忘把剑从劫匪尸身下拿回来的画面。
    她抱着他,说害怕。
    而现下,轮到他害怕了。
    我如今不宜出门太久,便先回去了。裴无双道。
    印海点头。
    片刻后,她才转过身,离去。
    数步走,却又顿住。
    对了你之后,还回营洲吗?她忽然问。
    应当不回了。印海道:诸事已定,与师父的约定已成,我或该回青牛山灵泉寺了。
    你要回寺中了?
    嗯。
    背对着他的裴无双神色微怔,眼底最后一丝挣扎着的希冀也消散了。
    原来,就算她不与他辞别,他也是要与她辞别的啊。
    也好。她笑了笑:如此也好。
    如此她便不会心存不甘了。
    走了。她语气故作轻松,快步离开了此处。
    印海站在那里,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
    随同她的脚步声一同消失的,还有许多许多。
    那些在他终于鼓起勇气正视心意、本以为随时触手可及之物,顷刻化作了昨日虚影
    与其说是世事弄人,倒更像是他自作自受。
    因果报应。他看着手中的那枚玉佩,低声说道。
    玉佩的成色极为普通。
    他弯下身,将那玉佩放在了她带来的那只匣子上。
    师父说,此玉佩是他被捡回庙里之时便带在身上的,是红尘之物,是他与这尘世间的牵绊。
    既如此,何不让我来助你参悟红尘呢?
    印师父,缘法到了,躲不得的!何不顺其自然呢?
    耳边响起少女那时清脆期待的声音。
    他顺其自然了。
    亦参悟了。
    这劫,到底是完完整整地历了。
    她当初助他历劫之言,倒果真不假。
    印海离开此处,跃上马背。
    裴无双并未有回裴府,而是去了延康坊吉家。
    吉家的园子里,衡玉与裴无双及顾听南三人,同坐在桥边吹着风说着话。
    我在营洲时,曾做过一件蠢事。裴无双说着,又纠正道:不,应当说,是我做过众多蠢事中的一件。
    有一回,我在一座茶楼中,听一位说书先生说了一出戏。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叫什么《双镜戏》,说是一位崔小姐为家中逼迫,嫁去京都权贵之家,她的心上人柳生一病不起,二人就此阴阳相隔。
    偏我不喜欢,觉得没道理,与那说书先生很是辩论了一番,我认为那位崔小姐,是翻墙逃出家中游玩时与柳生相识的,那她必然是不受束缚之人,怎会轻易任由家中摆布呢,我若是她,抵死也是不从的。
    我说那说书先生前后矛盾,说得不好,还花了银子强行叫他改了这结局,落了个皆大欢喜。
    裴无双说到这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我算是明白那位崔小姐了,人活在世,并非只有男女之情这一种羁绊,人也是会长大的,不会永远十六七岁情窦初开不管不顾。自然,我与崔小姐也并不相同,她至少与柳生是两情相悦呢,我么,不过是自己同自己纠缠了许久而已。
    不过我记得,那说书先生有句原话,是这么说的诸事自有因果注定,戏中人亦在尘世间,总归逃不过宿命轮回裴无双念着,不由轻嘶了一声:我如今回想起来,怎觉得他不像是什么说书先生,倒更像是算命先生呢。
    竟是早在那时,便将她的宿命给点明了。
    少女的语气一直是轻松的,但说到此处,还是红了眼眶。
    当真就一点儿都不遗憾吗?
    怎么会呢。
    但这世间,谁又没有遗憾呢。
    裴无双再次倒在衡玉肩头,顾听南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无双衡玉道:对不起,此事之上,未能帮得上你。
    充实后宫,非是圣人所愿。
    无双入宫,非是家中父母所愿。
    可局面总要平衡,诸多利益牵扯、世家存亡,每个人都有不得已之处,而身为女子,能够选择的余地更是微乎其微。
    这世间,有很多裴无双。
    甚至相较之下,这样的裴无双,已称得上幸运至极。大多数女子仍置身于万丈深渊之中,连求救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也是此一刻,衡玉才愈发清醒地意识到,路还很长,很长。
    也愈发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很重。
    你有甚对不起的?裴无双吸了吸鼻子,泪意已经压回,侧抱着衡玉,道:阿衡做得已经很好了,日后必然会更好的。
    你放心,我待入宫之后,便做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我家世样貌都不出挑,想来也无人有闲心针对于我。若皇后不讨厌我呢,那我便常去皇后宫中晃悠这样咱们便可经常见面了。裴无双抱着衡玉,设想着日后。
    衡玉轻声道:好。
    无双方才有句话,我倒十分赞成顾听南叹道:人活在世,男女情爱并非全部,强求而来的皆大欢喜,不会是真正的欢喜。
    顾姐姐也有心上人了吗?裴无双转过头看向顾听南。
    我有什么心上人,喜欢不喜欢,成亲不成亲的,哪有赚银子开心。顾听南双手扶在膝上,看向漫天星辰:出来这么久,我也该回营洲了,将赌坊交给那些人,我总有些放心不下。
    顾姐姐要回北地?衡玉也看过去。
    是啊。顾听南笑望着她:不是说好了么,你日后于范阳开书院,我也是要出银子的,不得多赚些备着?
    这个好这个好,赚了那些赌鬼的银子,来给女郎们建书院读书!裴无双抚掌笑道。
    衡玉与顾听南也笑起来。
    夜色深浓,万千星辰轮转,各有轨迹方向。
    但白日,总会到来。
    数日后,早朝之上,新皇的一个提议,在朝臣间引起了颇大争议。
    朕欲着嘉仪公主之师,吉家娘子衡玉,为崇文馆学士
    大殿之内百官惊诧,一阵哗然。
    陛下三思,这吉家娘子是为女郎,怎可担崇文馆学士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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