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谁看了不夸一声唱作俱佳?
    我引着一苦到了个僻静的角落,还没开口,他先阿弥陀佛了一句,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与柳施主生了嫌隙,说他也知道我和易水心情投意合,啊不是,情同手足,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不想的,不如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聊天。
    你饿不饿,我下碗面给你吃啊。
    别念了,师父。
    我被劝得头晕脑胀,差点连找他的目的都忘了,伺机而动了半天,总算逮着一苦换气的间隙,插嘴问他:什么叫找易水心合作是你们共同的决定?
    一苦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他愧对萧恪。
    一苦说,当年萧恪夫妇命丧九道坡后,曾经有人在鹤鸣山附近看见过聂无极带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细脚伶仃的,简直瘦得可怜,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萧如观还是个看不出美丑的豆芽菜的时候,就已经被送到了山上修养,一苦只在满月宴上见过婴儿时期的他,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大好,这时自然而然地就把聂无极身边瘦小枯干的孩子当成了萧如观。后来,聂无极的所谓阴谋终于败露,人人都知道他收留这个外甥,就是为了找到被萧恪藏起来的山河社稷图。
    柳叶刀找上了应禅寺,说是不能让孩子在杀父仇人身边长大,要把他带回中原。一苦深以为然,默许了柳叶刀私下找到易水心,要他跟中原合作,除掉聂无极这个大毒瘤的行为。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问一苦知不知道易水心当年才多大,他捻着念珠的动作顿了一下,只叹了口气,不肯说话。我看懂了他的反应,再想起临行前大师伯的嘱咐,一颗心当场凉了半截。剩下的半截不见棺材不落泪,还在执着地挣扎。
    行吧,先不提当年那点糟心事,只说萧恪。我把大师伯告诉我的那点往事掐头去尾,拣重点学了一遍,问他:大师怎么看?
    大师干脆把眼睛也闭上了。盘手串的速度也快了一点,活像要把什么东西撇在身后。
    意思是只要我转佛珠的速度够快,烦恼就追不上我?
    大约是也觉得装聋作哑不是那么回事,一苦说:萧大侠若是泉下有知,必不愿见你沉溺在这些无谓的往事中。
    他叫我放下。
    这句话说得很有点意思,我摸着下巴绕着周围转了一圈,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也想过聂无极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所以听完了我说的事儿才这么淡定?
    一苦没说话,但是身后冷不丁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枯禅大师说得一点没错,聂无极那厮杀心太重,留他在世早晚是个祸害。杀了他可是天大的功德,要不是那姓易的小子野心太大,我等也不至于对他赶尽杀绝。
    我先是被吓得一激灵,回过神来,连忙向一苦求证。我说不是吧大师,你们出家人也搞意欲莫须有这一套?
    听墙角那个好像对我的大不敬非常不满,扯着嗓子和我理论:小子,枯禅大师的预言可从没出过错,说他是个乱世的魔头,他就是魔头!
    我说你可闭嘴吧,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要听一苦说。
    一苦又是一声阿弥陀佛,一席话说得大义凛然:能为世间除去此獠,堕入无间,吾不悔。
    我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一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被他的牺牲精神感动了,还是被他的不要脸镇住了。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越发感觉自己好像在看一出闹剧,滑稽荒诞,偏偏台上的人信念感异常强烈,丝毫没觉得手里的剧本有什么不对。
    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肝脾肺都要被冻结成冰。
    缩在身后的手情不自禁地攥得更紧了,我忽然有了一个不大好的猜测,然而看向正打量着我的两个人,不知为何又一个字也问不出口。四周的一切似乎也因为我突如其来的恐惧变得扭曲。听墙角的壮汉背着的厚背刀上系着块红布,我看那块布荡啊荡,越发的不像布。
    像吊死的人。
    慌乱之中,我仿佛听见了陈清风在叫我。那声音像赶尸人的铃铛,又像迷雾里突然亮起的灯,一下把我拉回了现实。肩上一沉,我回头一看,是陈清风伸手拍了我一下。他脸上还挂着我很熟悉的笑容,好像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又有一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嘲讽。
    陈清风看都没看那两人一眼,搭在我肩头的手一揽,搂着我转身就走。背刀的壮汉在后头喊了一声,我想说些什么,转到一半的头却被陈清风死死摁住了。
    陈清风说:早跟你说了,别跟傻子玩儿。
    96
    先前的不适顿时一扫而空。
    气得我七窍生烟,恨不得掐着他脖子,逼他把我堵死了的思路重新打通。我说你可真是我的克星啊,你来之前我可眼看着就要想明白了,结果你一来,好嘛啥都没了。
    离了一苦和陌生壮汉,他的笑容明显真诚了不少,一副哥俩好的架势撞了我肩膀一下,说:我早说过不会再瞒着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我乜乜着眼睛看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可信。显然是看出了我的怀疑,陈清风笑容不变,为了表现我的诚意,先告诉你一件易水心查到的事。
    一个多月不见,这人好像又找回了和我相处最合适的模式,这个提议简直让我抑制不住地心动。我只思考了一秒就放弃了无谓的矜持。
    萧恪离开博陆前见过一伙沉剑山庄的人。
    我呃了一声。我说你有点村通网了啊,这个易水心早就跟我提过了。
    陈清风摇摇头,没再继续卖关子,知道为什么萧恪明明决定了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那天又会跟着那伙人离开吗?
    因为他们带来了一桩与聂无极有关的消息。
    那些人告诉萧恪,聂无极在列印山遇了险。
    列印山在南粤西南,瘴气四布,鸟兽难存,单凭几个沉剑山庄的普通弟子,只怕聂无极没救上来不说,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可当萧恪快马加鞭赶到了列印山时,看到的却是几大门派的精英联手要杀聂无极。他来不及细想,急匆匆出手想阻止这场争端,谁成想那些精英到了他的剑下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救人成了杀人,大侠成了魔头。
    陈清风说:你应该也听说过,萧恪原本已经认罪,公审当前,却又不知为何突然狂性大发。
    见我点头又问我,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我猜他也并不是真的想听我漫无边际的猜测,于是很快就揭晓了答案。
    因为有人告诉他,聂扶风出事了。
    我一愣,觉得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我说你等等,我一直以为萧恪是智将型的人设,结果居然不是吗?
    有人说聂无极出事了,他信了,然后被坑了。现在又有人告诉他,聂扶风也出事儿了,他居然又信了?
    由此可见反诈意识不强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陈清风像是听蒙了,盯着我半天说不出话,突然莫名其妙地大笑了起来。
    是啊,他又信了。明明是笑着的,他的语气里却有股说不出的难过,萧恪做了一辈子锄强扶弱、为国为民的大侠,到头来竟然死在了关心则乱、重情重义上。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
    怎么不可笑?
    拼图的最后一块终于被补全。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一个古老的笑话。问:要把萧恪装冰箱,拢共分几步。
    打开冰箱门,把萧恪放进去,把冰箱门关上。
    而要杀死萧恪,远比把他塞进冰箱里要简单得多。
    只需要一步。
    找出他从没掩饰过的软肋。重视友情,就用他的朋友威胁他;重视亲情,就用他的亲人做诱饵。就算钩直饵咸,也不怕他不上钩。
    这是谋杀!
    我难以置信,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到陈清风跟前。
    这是谋杀。陈清风赞许地点点头,很快又一转话锋,问我那又如何。
    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是暴行,是罪恶。可若是一万个人杀了一个人呢?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正义。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郑:喂,妖妖灵吗,我举报有人犯罪。
    第39章 续黄粱其六
    97
    那么你呢?你在这其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有那么一瞬间,陈清风的目光忽然利得像一支离弦箭,挟着漫天霜刀雪剑,要刺穿面前连我在内的所有障碍。可忽然间,他又衰弱下去,仿佛风停云滞。
    我是帮凶。他说。
    陈清风对聂无极的观感不佳。他这人过得其实也挺拧巴,看上去吊儿郎当没个正形,骨子里居然是个守序善良,对后者那种放浪形骸睚眦必报的处世风格不能说接受良好,只能说是完全吃不消。之所以能相安无事那么多年,萧恪和谢哲青功不可没。
    可以说,陈、聂双方薛定谔的友谊,全靠萧、谢两人维系。如果有人分别告诉他们俩,萧恪或者谢哲青和对方同时掉进了水里,那他们的选择里一定不会存在救对方这一条。
    不往水里通电已经是看在某人面子上做出的最大让步,救人?开什么玩笑。
    所以,当柳叶刀找上陈清风,说萧恪被聂无极牵连做了糊涂事,求他帮忙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信了。甚至没多听一个字。因为在他的世界观里,这就是聂无极会捅出的篓子。
    当年几大门派在九道坡围杀萧恪,陈清风是最后一道关卡,原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如果说萧恪的战斗力是100,那么疯了的萧恪绝对是在这个基础上再翻个十倍不止,没想到萧恪一见他就清醒了。
    萧恪只问了他一个问题,聂扶风在哪里。
    陈清风当然答不上来。于是萧恪看着他,眼神从错愕、愤恨到失望透顶,最后,双眼一闭,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君子剑抹了脖子。
    风停云滞,英雄难为。
    我不该答应柳叶刀出手阻拦萧恪。陈清风说着,也合上眼,很痛苦的样子,那是我此生最追悔莫及的决定。
    我向来是一个没什么共情能力的人。这句话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是,我已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我的心早就跟我杀鱼的刀一样冰冷。所以我没办法对他当下的愧疚感同身受。
    我只会问他:所以你选择让易水心帮你一起承担痛苦?
    陈清风的表情凝固了。
    我直觉自己找对了人,于是追问他:那帮人要易水心杀聂无极这事儿,你也知情?
    见他终于没动静了,我假笑了一下,看不出来你跟柳叶刀那货还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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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沉剑山庄,我在附近的一家茶楼又坐了一会儿。
    这家茶楼我和易水心也来过,他要了桂花香片,本着对他口味的信任,我也点了一杯。不过我不懂茶,不大喝得出好坏,易水心跟他的小尾巴聊这些,我就闷头吃茶点,吃着吃着,无端端想起了邓灯灯。
    一样的茶,一样的点心,一样的茶客聚在一起聊八卦,就连跑堂的那个伙计也有包打听之类的称号,只不过我在的几次,茶楼的生意都很不错,他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工夫大展身手。
    可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
    我趴在桌上听楼下的琴声,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迫切地想要见到易水心。不为让他答疑解惑,更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想他,纯粹就是想抱他一下。
    哪怕这个拥抱来晚了这么多年。
    可事实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能通过江湖快马飞报粗略地判断他的死活。
    今天杀了这个人,明天又和那个人起了冲突。这些说不清是新闻还是讣告的只言片语,放在过去我压根不会注意,没想到现在居然成了一种无言的慰藉。
    我好像在放一只飞得极高的风筝,穷尽千里目也看不见它的影子,只有手上绷得紧紧的线还能证明它的存在。
    后来,消息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幸运观众的死亡方式也越发不讲究,就好像易水心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的刀也像他的人,一天重过一天。
    意识到这一点,我终于想起自己似乎应该觉得恐惧。于是我又开始做梦。
    有时是易水心倒在血泊里,另一些时候,他虽然是站着的,可身上、刀上爬满了人,因此被拖得脚步不稳,踉踉跄跄想走到我面前,却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终于被拖垮了。就在他摔倒的同时,地面突然变成了一大片血池,无数只手从水底探出头,争先恐后地攥紧易水心的四肢,要把他整个地拽进血水里去。
    而我被无形的力量控制着站在原地,只能徒劳地伸手,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和他的指尖失之交臂。
    到最后,易水心几乎全部陷了下去,只剩一双眼睛还固执地望着我。
    很奇怪的,我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三个字。
    你活着。
    99
    和陈清风分开后的这段时间里,我又去应禅寺找过几次一苦,也拜访过不少和萧恪称兄道弟过的人。人是见到了,结果一听我的来意,拒绝的动作整齐划一。
    不行、不能、帮不了。
    要是就我一个,那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我身后还有门派呢。
    贤侄啊,斯人已逝,你要学着向前看啊。
    起先我还会不解、愤怒,可渐渐地,那些惊涛巨浪一样的情绪开始变得平静。我只觉得滑稽。
    萧恪为了世界和平殚精竭虑了一辈子,到头来除了几个老朋友,竟然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真正的死因。大家各显神通手段尽展,说白了也不过是想用他的死做文章,好从中多挣几分利。
    一苦图的是消灭聂无极这个魔头,柳叶刀意在武林盟主的地位,其余的江湖人对乌图秘宝垂涎三尺。很多时候我看着那些神色各异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陌生,觉得他们不像人,更像被血腥味吸引、蜂拥而来的苍蝇。
    披人皮的苍蝇。
    第40章 续黄粱其七
    100
    中秋前后,我终于看清了求人不如求己的现实,决定从这个泥汤子里跳出来,单飞。
    单飞途中路过阳平城,山羊胡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了消息,拉着十好几个弟子守在城门口,说是要代表几个叔伯对我致以诚挚的问候。那阵仗,知道的知道是在等我,不知道的恐怕得以为是六扇门在实施抓捕任务。逮着我以后,他带着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进了饭馆,估计是没吃芹菜,口气不小,扬言要请客。
    我问他你把易水心卖了?气得他嘴唇上的两撇胡子一蹿一蹿的,像精神小火,问我:我像那么不靠谱的货吗!?
    笑得我直耸肩膀,意有所指,说那可说不准,君不见那浓眉大眼的不也叛变革丨命了?
    估计是这话不好接也没法接,山羊胡不说话了,沉默地吃起了馍。
    一年没来,饭馆还是那个饭馆,羊汤膻、酒呛人,台上还是那出慷慨就义的戏码,单童穿一身红得赛血的衣服扯着嗓子唱单童一死心还在,二十年报仇某再来。好在山羊胡这回没问我观后感,否则我高低得让他给我报个风湿的工伤。
    山羊胡好像真的就是来请我吃这么一顿饭,吃完了,也不问我未来的打算,又带着那群六扇门捕快似的年轻人浩浩荡荡地要回山。
    我喊了他一声,回头让张师伯上点儿心,不能他喜欢听斩单童就一天照八顿那么唱吧?
    想了想,又补了两句:还有,告诉他是时候找个衣钵传人,替他做菜看店算账了。上年纪了该服老,天天山上山下这么折腾,我怕他退休之前,他那个三十年的老寒腿得先罢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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