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谢澹就跟叶初说了,后宫许久无人住,怕今日仓促收拾的不好,叫她先在紫宸殿住一晚上。
    “紫宸殿不是你住的地方吗,”叶初问,“那我去住,你住哪儿了?”
    谢澹道:“紫宸殿有的是地方,还能住不下你。你住内殿,我住侧殿,原本我日常起居也是在侧殿,处理政事、见人方便些。”
    谢澹给她准备的住处是明华宫。明华宫地方其实不算大,胜在雅致清静,离紫宸殿也不远,原本是谢澹的庶姑母宝昌公主住的,宝昌公主出嫁后就一直空着。谢澹今天叫人尽快收拾打扫,里头桌椅案几、帐幔床榻这些物件都换新的,谢澹打算等收拾好了再让她住进去。
    “明日我带你去明华宫看看,有什么不合心意的也好尽早更换。明华宫就是比较清静,你去御花园玩也近。”谢澹道。
    紫宸殿是天子居所,也是他平日理政、召见朝臣的地方,若不是怕紫宸殿会有朝臣来影响到她,他索性就留她在紫宸殿住算了。
    叶初总觉得哪儿有些怪怪的,想了想问道:“哥哥,地方都还没收拾好,我们为什么非得今天搬进宫来住呀,早知道这样,过几日都准备好了再来也行啊。”
    “今天来挺好,工部也好早日开工给你修建郡主府。”谢澹道,“放心吧,那么大的御花园也很好玩,不会叫你不方便的。”
    *  *  *
    谢澹当晚把叶初带进宫里,第二天上午,叶宅果然就来了不速之客。
    第二天早朝忠王郭遇没来,也没告假,同僚只好自作主张帮他告了假,说是病了。
    这一日的早朝格外安静,尤其昨日跟在郭遇后头最能闹腾的那几个,一个个安静如鸡,头都不敢抬。
    谢澹坐在上边面色依旧冷漠平淡,仿佛不曾发生昨日的事情一样,可皇帝越这样,昨日那些朝臣们心中越忐忑如鼓,生怕下一刻就被下令拖出去赏一顿杖刑。
    毕竟皇帝有多残暴血腥,谁都知道。
    至此朝野上下才恍然大悟,哪来的那么多巧合呀,长相相似,年龄相同,连生辰八字都一模一样,这个疑云在京城里酝酿这么久,原来忠王府那位县主是个假的。
    这么一来也就说得通了。
    爹还可以假,娘肯定假不了,人家自己生下来的孩子不会错,原来叶臻夫人亲生的女儿根本就没丢,一直养在陛下身边。那忠王府找回来的那位县主自然就是假的了。
    忠王府养了这么多年的县主是个李代桃僵的假货,这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内外,震惊世人。
    可是却也说不通,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忠王府毕竟也不是一般的地方,到底是怎么认了个假货来的,当初忠王府寻女,攀龙附凤冒名认亲的人可也不少,若说长得像叶夫人,因此认错了也就罢了,也那作为信物的小金锁怎么会在假县主身上?
    京城这一夜之间,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纷纷都在议论这事情。高门秘辛本就引人瞩目,其实也怪忠王府知名度太高了。
    忠王府地位是一方面,忠王军功赫赫,却对亡妻用情至深立誓不娶,早就被编成戏目、写成话本子广为传颂,再加上郭子衿“天生凤命”在刻意造势之下,京城弄得几乎无人不知,可以说忠王府在京城一众王公权贵之中一直备受关注,妇孺皆知。如今忽然曝出来这事情,整个京城一下子都轰动了。
    今日早朝的宣政殿过分安静了,皇帝没事人似的,冷淡如常,仿佛已经忘了昨日的事情。皇帝不提,昨日闹腾的那几个也拿不准该不该提,该不该主动请个罪之类的,一个个心里惴惴不安懊悔得要死。
    武将大多思维行事直一些,原本昨日还义愤填膺的事情,叶氏女怎么欺辱辱戕害功臣之女,忽然一下子弄成这样,惹怒了陛下不说,还把未来皇后给得罪了。
    原本今日几人是准备好了要迎接雷霆天恩,要挨骂领罪的,等到陈公公一声“退朝”,一行人退出宣政殿,面色发白神情恍惚,再加上平日对立的政敌幸灾乐祸趁机奚落几句,几个人恨不得在宣政殿门口的柱子上一头撞死算了。
    “可这事也不能都怪咱们吧,咱们哪知道那县主是假的呀。忠王爷也是糊涂到家了,这亲生女儿怎么还能认错了呢。”其中一人说道。
    “哎,别说了,快走快走。”另一个人扯了他一把,低声埋怨,“还在宫里呢,莫要在这里乱说话了,忠王爷昨日抬回家中就魔怔了,他自己也如坠五里,疯癫失常,拿着宝剑非要去问问那假县主,假县主身中剧毒这会儿还昏迷不醒呢,问谁去呀。又拿剑指着他那个义子大骂,问他当年并州的事情,叫他立刻去把假县主的养父母绑来。你说这并州路途遥远,一下子也绑不来呀。”
    “下官总觉得此事不简单,其中只怕另有隐情,王府的县主也是那么容易认错的?”
    “呸,你真聪明,这还用你说!”另一人没好气地斥道。
    “哎呀别吵吵了,如今我们还是先想想怎么办吧,我打算回去叫我夫人先备一份厚厚的贺礼送去郡主府,其他的慢慢再说吧。只是忠王爷急怒攻心,昨日又吐了血,看着实在凶险!我们还是过去过看看,劝慰一二,再一起商量个对策。”
    宫道上退朝的大臣们三三两两,闵王听着耳边这些声音,侧头跟旁边的王老丞相说道:“丞相真该好好感谢本王,若不是我拉你去保媒,你这会儿怕是也不好看了。”
    “什么天生凤命,原来这八字原本就是叶氏女的,可不是天生凤命吗。”王老丞相揪着胡子摇头唏嘘,说道,“改日休沐,我请王爷好好喝两杯。”
    一行人中就只有卫沉心情十分不错,一出了宣政殿就甩着两手快步离开,全当听不见身后好多人的攀谈询问。
    他先回到白马巷,还没到门口,便瞧见巷中停着好几辆马车,叶宅门口聚着不少人,卫沉以为都是来送贺礼的,然而走近了,却隐隐有喧哗之声。
    卫沉悄然策马过去,一眼便瞧见郭遇形容憔悴,正站在叶宅门口,面红耳赤地冲侍卫吼道:“我都跟你说了,你们郡主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不求别的,你先让我见一见她,你去跟她说,让我见她一面行不行?”
    “王爷大安。”张女官从大门内出来,躬身施礼道,“禀王爷,我们郡主确实不在府中,请王爷莫要为难我等了。”
    “她去哪里了?你莫要骗我,本王一早就来了,不曾见她出去,她必定在府中,必定在的。”郭遇神态癫狂,语无伦次说道,“她是本王的女儿,她真是我女儿,你快让我进去,你让我见她一面,我问问她,我有许多事情问她,你先让我见她一面。”
    “王爷,我们郡主当真不在,奴婢不敢骗您。”
    张女官躬身一礼说道,“太皇太后病重,六宫无主,陛下昨日下午接了郡主进宫,给太皇太后侍疾去了。”
    作者有话说:
    话说,昨日奴家真不是故意卡章,实在是那道圣旨,奴家写了好长时间呢!是否说明奴家不是做皇帝的料……
    第68章 灭口
    郭遇听张女官说完, 愣了一会儿扭头就走,叫身边的下人:“进宫!”
    “王爷,”卫沉叫住他, 骑在马上拱手一揖道,“下官多嘴一句, 王爷这个时候进宫,恐怕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郡主了。”
    郭遇道:“本王去求陛下, 她是我的女儿,本王要见她一面。”
    “王爷, 恕我直言, 陛下的性情王爷也知道些的, 郡主是他的逆鳞,他既然把郡主接进宫去,怕是不会让你见到。王爷不如先冷静一下,把家务事先料理好了, 下官也有些事情需要跟王爷商量。”
    郭遇却有些癫狂, 怒道:“本王要见我女儿!”
    卫沉道:“那王爷就先进宫,下官不耽误王爷了。”
    郭遇匆匆进宫来到紫宸殿求见, 陈连江恭敬客气地告诉他, 陛下陪着郡主去御花园散心去了。
    郭遇在紫宸殿外苦等了半晌,连人影子都没等到,只好先回去。
    翌日早朝, 郭遇竟然来了。朝臣们见了他纷纷侧目,他也不管, 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个早朝。结果等到一退朝, 众人躬身送皇帝先离开, 谢澹刚走下台阶,郭遇便忽然跪下来,拦在谢澹面前叩拜道:“陛下,求陛下让老臣见我女儿一面。”
    谢澹停步,语气平淡地问道:“郭卿的女儿不是在你府上吗,朕已命太医好生救治。”
    “陛下,陛下,老臣错了,老臣知错,老臣求您了。”郭遇扣头道,“求陛下念在老臣受人蒙蔽,一无所知的份上,先让老臣见端宁郡主一面,老臣只想见见她,老臣就跟她说几句话,老臣要知道真相!”
    谢澹道:“郡主年纪小,朕是她的未婚夫婿,忠王有事跟朕说就行了。”
    “陛下,陛下,求您让老臣见见她吧,”郭遇一把抱住谢澹的腿,开始痛哭流涕道,“陛下,你既然知道她是老臣的女儿,却一直藏着她,为何不告诉老臣,让老臣这么多年白白被人蒙蔽,老臣已经痛失夫人,老臣不能再没有女儿了,老臣要知道真相,我夫人是如何死的,我女儿又如何在陛下身边养大,陛下明知她是老臣的女儿为何不把她还给我,却让我们骨肉分离,陛下你瞒得老臣好苦啊!”
    谢澹冷声问道:“郭遇,你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你有什么脸说她是你女儿?
    郭遇哭诉道:“我不知道啊,我怎会想到,她长得跟我夫人那么像,我哪里知道!陛下你全当可怜老臣,让我见郡主一面吧!!”
    谢澹道:“你要见她?于情你没养过她一天,与理你前日还在这大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折辱与她,字字诛心,言犹在耳,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郭遇一僵,越发碰头痛哭,只哭求道:“求陛下让我见见她吧,老臣也是一无所知,老臣错了,老臣错了,求陛下可怜老臣吧。”
    谢澹冷声道:“郭遇,你也曾叱咤疆场统领一方,不该只是个莽夫蠢物,你若是还想做人,当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今就不要做这般疯癫卖傻、泼妇哭街的举动了,也只会徒增笑料,朕从来不是个心软之人,郡主更加不会知道,你便是哭死在这里也无用。”
    “你既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朕藏了你的女儿,那朕就告诉你,当年是叶夫人把她交给朕的,世人皆知你郭遇对亡妻情深不悔,叶夫人临终却宁肯将女儿托付他人,都不愿将她交给你抚养,郭遇,你自己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谢澹微微俯下身,笑了笑轻声说道,“朕不怕告诉你,安安从小就认定她爹死了,你现在见她也无用,你就算见了她,她也不会信的。她从小谁都不信就只信朕,你若敢扰她,朕就告诉她你当年是如何背信弃义,无德无耻!”
    谢澹漠然而去,郭遇坐在宣政殿愣怔半晌,爬起来彳亍离去。
    回到王府,郭珩正守在门口徘徊,见他的马车过来,忙迎上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郭遇骂道,“不是叫你赶紧去并州,把她那养父母捉来吗?”
    “已经派人去了。”郭珩赶紧说道,扶着他往里走,觑着郭遇的脸色小心问道,“义父……可见着了?”
    郭遇没搭理他这话,闷头往里走,郭珩劝道:“父王也别急,郭子衿李代桃僵,我们也是被她蒙蔽了。父王怎么说都是郡主的亲生父亲,如今世人皆知郡主是您的女儿,她现在不见您怕也是一时不好接受,总归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假以时日她必定能谅解接受您的。”
    郭遇问道:“郭子衿如何了?”
    “还不曾醒。”郭珩说道,“孩儿问了太医,她中的是剧毒,只怕是无力回天了。父王这些年对她百般疼爱,恩重如山,不想她竟然是个冒名来的假货。孩儿仔细问了,她那毒中得蹊跷,没人有机会下毒,怕是她自己不想活了,嫉妒郡主故意跑到郡主门口寻死。”
    “你现在去抓她的养父母,不要管她了。当年她不过也才六岁,能做什么?你这就派人去把她的养父母捉来,把当年牵涉其中的人都给本王找出来,等本王找出罪魁祸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郭遇说完便径直进了自己的书房。郭珩在书房门口站了站,里面毫无动静,只好离开。
    他又不死心地去了后院一趟,郭子衿的闺房如今被铁甲卫的人警戒守卫,里面还有太医和医女守着,原本还让府中丫鬟进去,这会儿圣旨一下,府中上上下下也都知道自家这个县主是假的,便是连丫鬟也不敢轻易进去了。
    郭珩自己更是寸步都无法靠近。
    叶初在宫中一住七八天,大约把御花园都玩遍了,这一晚谢澹来到明华宫,两人如常用了晚膳之后,谢澹跟她说,打算送她回叶宅住几日。
    “哥哥不是说工部要修建郡主府吗?”
    谢澹道:“太皇太后怕是要不行了,太医说估计也就这一两日,到时候怕宫中喧嚣杂乱,影响到你。郡主府主要是重建大门、修缮房舍,我们住的主院夏日趁着在行宫的时候,府里就专门修缮过了,眼下不用动工,你回去住不会受影响,走侧门就是了,可能出入稍有些不方便。”
    “嗯,”叶初点点头,问道,“那我需要来吗?”
    谢澹知道她问的是太皇太后的丧礼,想了想说道:“我们刚定亲还没成婚,按礼制你不需要来,只是你现在是郡主,朝中内外命妇都要来祭拜的,到时候让丁女官和张女官陪你来漏个面就是了,她们熟知这些,你都不用担心。”
    九月中,太皇太后薨,天下缟素。
    天子守孝二十七日,国孝素服百日。
    叶初由两位女官陪着进宫祭拜,一众内外命妇看着这位端宁郡主、未来皇后娇娇弱弱地被女官扶着来了,众人皆听说这位未来皇后身子娇弱,自然先顾着活人,上香祭拜过后叶初便被扶到侧殿休息,晚些时候便出宫回府。
    丧期戒荤腥,厨房开始变着花样做素食,好在是秋季,瓜果蔬菜丰富,叶初喜欢的板栗和莲藕都正当季,各种菌菇和豆腐也成了她的新宠。
    谢澹这阵子十分忙碌,他需要在宫中守灵,一时不能回来。叶初日常也不见外客,国丧期间更是足不出户,直到这一日,下人忽然来报,说外头有一个叫林姜的女子求见。
    “林姐姐?”叶初一听便笑道,“快请她进来。”
    林姜进来时,叶初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她在宫中做“卫妃”的时候,每日里一身华服,妆容整齐,可跟在叶茴身后进来的却是一个素衣布裙、不染脂粉的年轻女子,乌发只用丝带在头顶挽起,横着一根长簪,连肤色都黑了许多。
    “林姐姐。”
    叶初笑着迎上去,林姜行了个礼,笑道:“郡主万福金安。”
    “林姐姐快别多礼。”叶初拉着她进屋坐下,忙叫丫鬟送上茶水,问道,“林姐姐,你跑去哪里了,从哪儿来的?
    林姜道:“若不是陛下紧急传召,我这会儿大概已经出了玉门关了。”
    “哥哥紧急传召?”叶初惊讶了一下,问道,“什么事情呀?”
    林姜看看她,纳闷她竟然什么都还不知道,笑道:“说是有个案子需用我。郡主也知道,我在京城举目无亲,身份还有些问题,旁人不敢信,就先投奔你来了。”
    叶初笑道:“那林姐姐就在我这儿住下吧,正好这几日哥哥要在宫里守灵,也不在家,林姐姐来跟我做个伴儿。”
    林姜看着她不禁笑了,外头已经轩然大波,又正值国丧,踏进这座宅院却依然宁静安然,岁月静好,世外桃源一般。
    林姜忽然就有些明白皇帝对眼前的少女那种近乎病态的保护了。彼此唯一拥有的东西,太在意,便再也容不得她有半点不快乐。
    林姜笑道:“一别数月,我听说您和陛下已经定亲了,还封了郡主,恭喜了。”
    叶初抿笑,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她和哥哥,原本就不会分开的。
    叶初笑道:“林姐姐,我听哥哥说,卫大人一直在找你。”
    “嗐,他找我寻仇。”林姜不以为然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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