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官家收回成命!”
    然而上面的人许久没有回应, 就像感受不到任何的压力。
    君臣正僵持不下之际, 轻轻的一道笑声响起, “朕若不应,爱卿当真会以头撞柱,让朕的议政殿血溅三尺?”
    那含笑却略带质疑的语气,瞬间让陈御史上了头。
    可以侮辱他的人格,绝不可侮辱他的气节!
    他双目一瞪,卯足了劲就要冲着那柱子撞去,他就不信,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还不能让官家改了主意!
    只是,刚要冲出去的瞬间就撕拉一声,他的袖口被人拽住,生生撕裂开来,唯有一丝布料颤巍巍地相连。
    所有人,面如菜色地看着这一出。
    而陈御史刚刚萌发的以死相谏的勇气,也荡然无存。
    长孙玉衡手里拽着陈御史的袖子,眼角余光分明看见施探微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连忙将陈御史抓得更紧,以免再被那位给刺激到,真的闹出了人命。
    他低声道,“大人,何至于此啊!”
    “官家心意坚决,你为臣多年又不是不知,他看似温和,性格却甚是强硬。就怕你豁出这条性命,也毫无作用,不如先冷静冷静,想办法徐徐图之。”
    陈御史定睛一看,这拉住自己的大臣,竟是新上任的御史大夫。
    这御史大夫一职,位同副相,而长孙玉衡,乃是前丞相兼帝师——长孙道隐的嫡子,亦是他的亲传弟子,官家系出同门的师兄。
    此人是官家特地从梦随郡请回,入朝第一天便接任御史大夫一职。
    归云岭惊天大案的破获,他功不可没,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前途无可限量。
    这台阶都递了,陈御史便顺势往下爬。他下意识看向御座,期待看到官家追悔莫及的表情,但——
    那位少年天子撑着下巴,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中隐隐一丝失望,似乎在说,太可惜了。
    陈御史紧绷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他是哭着走出议政殿的。
    以袖掩面,伤心至极。
    官家从前,十分宠信包括他在内的刚正不阿的言官,对于他们的谏言,哪次不是虚心接受?
    他们对官家的爱戴敬慕都是打从心底里的。可是方才,官家竟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拦都不拦一下。
    陈御史现在的心情就像是被渣男辜负了的柔弱女娘,哭得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太极宫
    听闻陈御史哭着出了宫门,施探微露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他沉吟片刻,缓声道,“从安,快把朕的琉璃夜光杯取出来,赐给陈爱卿。陈爱卿死都不怕,何等不可催折的人物,这泪水可比鲛人泪还要珍贵,定要珍藏起来才是。”
    他脸上的笑容装都懒得装一下。
    “……”长孙玉衡轻咳一声,“官家,您就不怕陈御史当真……”
    施探微摆了摆手,莞尔道,“爱卿也太严肃了,朕不过开个玩笑。”
    “……”长孙玉衡颇为无奈,“官家心情甚好?”
    “可是因为年三小姐?”
    施探微唇角勾着浅淡的笑意,他不否认,就是默认了。
    “臣有一惑。”
    “但说无妨。”
    “当初在归云岭,官家明明早已部署好一切,为何临时有变?”
    突然改了旨意,不得杀害老弱妇孺,只追究主从犯,认罪者即刻伏诛,可留全尸。
    但有反抗者,杀无赦,不留全尸。
    施探微温和道:“绝对的权利是需要遵守礼仪的。否则朕如何治理天下?都是无辜性命,行善积德罢了。”
    “……”长孙玉衡勉强认可,默默点头,“臣还有一惑。官家和广陵王身上的蛊毒,您明明已派臣暗中寻访医者,解去大半,为何还要杀了风擒雾?”
    “官家此举,是否太便宜那人了?”
    那蛊毒的厉害,长孙玉衡再清楚不过,当初就是他为俩兄弟寻到的解药,再由官家以太后名义悄悄送至广陵王府,替广陵王解毒。
    性命相连的作用,早已消去了大半,即便风擒雾猝死,他们也不会有事,只是会受到残毒的反噬,痛得死去活来罢了。
    官家杀风擒雾时,早该想到这一点,为何还是下手了?
    长孙玉衡颇有些不赞同道,“官家何必当场杀了风擒雾,只需再等几日,将蛊毒全然从体内逼出,也不必受那噬心之痛,损伤龙体。况且那厮作恶多端,一剑毙命,太过便宜他了。”
    施探微笑而不语。
    “风擒雾生性狡诈,朕也是怕夜长梦多啊!”他声若碎玉,动听无比,“再说,只要能达到目的,那点痛又算什么?”
    长孙玉衡蓦地想起,当时在场的,还有年家的三小姐。
    官家所说的目的,自然指的是年三小姐的一颗芳心了。
    不过,若那点痛……指的是心脉俱断,缠绵病榻十天十夜昏迷不醒的话……
    长孙玉衡由衷道:
    “官家的心性真是一如当初般狠决,臣等自叹不如!”
    这对旁人狠可能还不难做到,可对自己都狠毒至此,世间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呢!是以,长孙玉衡真心实意地佩服。
    “不光大人佩服,小女也很佩服。”
    一道轻灵的少女声音忽然传来,刚才还出现在话题中的年三小姐端着托盘,对着齐刷刷看过来的君臣二人,嫣然一笑,如风曳琼花。
    她轻轻地说,“不知官家,可能与小女细说说,官家成功骗过小女的那一刻,是何感想啊?”
    江从安跪在一旁,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奴才没有拦住三小姐。奴才死罪!”
    施探微摩挲玉戒的举动停止了。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坐直起来,定定地望向少女。
    长孙玉衡第一次在少年脸上,看到那种胜券在握的表情瞬间凝固,明知不该笑,却实在忍不住,连忙低咳一声作为掩饰,把头低了下去。
    迟迟沉着脸,将托盘重重地往案上一放,看都没看施探微一眼,转身就走掉了。
    施探微不过僵硬一会儿,很快就恢复成一贯的从容模样。
    他换了个姿势,不动声色,又摩挲起了大拇指上的玉戒。
    “官家……不追出去看看么?”长孙玉衡的声音带着笑意。
    “朕乃九五至尊,追着一个小娘子满宫跑,叫人见了像什么话。”
    施探微面不改色,他眸光随意往案上一扫,见是一碗药膳,色泽极佳,一看就是精心熬制。
    还有一份小笼包,白白胖胖地码在碟子里,看着就让人食欲倍增。
    长孙玉衡暗自摇了摇头,那小娘子走时气得极狠,师弟恐怕有的哄。
    谁也受不了被心上人这般算计吧,不过,能看到这个一向胸有成竹的师弟吃瘪,他还是很开怀的,今晚都能多吃一碗饭了。
    少年修长雪白的手指拈起一个小笼包,轻轻咬了一口,他唇边的笑意变深了一些。眼神淡淡地看向长孙玉衡,“爱卿可要尝尝?”
    这未来弟媳的手艺,自然是要赏脸的,长孙玉衡矜持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一个小笼包,以袖遮掩,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食物刚入口,他的脸色就是一绿。
    施探微托着下巴,笑吟吟望着他,似乎在观察他的表情,“好吃吗?”
    长孙玉衡一僵,半晌,点了点头,又听见他轻轻地说:
    “那爱卿一定要一口不剩,好好吃完。”
    长孙玉衡强忍着喉咙的不适,面如菜色地在皇帝的注视下,将那个小笼包一口一口吃完,整个过程痛苦无比。
    一走出太极宫,他便扶着墙,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江从安吓了一跳,“大人您……”
    长孙玉衡吐完,还能掏出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缓缓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以后,你们官家有口福了。”
    从安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真有那么难吃啊?
    ——
    迟迟还不知道她的小笼包给君臣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她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对施探微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层,这家伙的心眼子就像马蜂窝一样多!
    连她的心都要算计,真是太可恶了!
    迟迟实在伤心,他一直没现身的那几天,她可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如果他是假死骗了自己,那当时他流的泪,对她说的那些话,也全是做戏吗?
    越想越气,她恨恨地对一旁的春雪说,“收拾东西,准备出宫。”
    “啊?”春雪有点傻眼,“小姐与官家两情相悦,不日就要封后,此时出宫,不就是抗旨么?”
    她想的很简单,能做皇后,谁稀罕区区一个广陵王妃啊?!
    迟迟却很坚决。
    皇后又怎样,她才不会嫁给一个骗子。
    大骗子!
    “小年糕,”
    这时,一道好听的声音响起,片刻前说不会追着人跑的皇帝,此时正站在殿门口,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他曲起手指,轻轻在门上敲了几下。
    “你睡了吗?”
    “已经睡了!”
    她很快回嘴。
    外面静了一下,带着笑意的声音徐徐响起,听上去颇为诚恳,“唉,在下知错了,在下不该对小姐有所欺瞒。今次是特地来给小姐赔罪的。请小姐赏脸,就见在下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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