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在心里回答,我也是,可是却没再说出口。
    没一会儿,段星敛松开他,同时见室内一片昏黑,他意识到什么,赶紧回身走到窗边,猛地一把将窗帘拉开,阳台的玻璃门也立刻打开,任由窗外的清风和阳光倾洒进来。
    室内顿时明亮起来,段星敛接着又去收拾沙发上随手扔着的东西,然后整理凌乱的书桌,像是不想让裴翊见到他任何一点颓唐。
    边整理还边解释:我也不天天这样,就是今天
    可他话还没说完,却在转身间见裴翊还站在门边,望着他的眼神里透露着一些似乎是忧伤的东西。
    段星敛见状,猝然被圆规戳到指尖。
    指尖立刻冒出细小血珠,但他却没感觉,攥进掌心偷偷抹掉,又垂下眸子,继续收拾他的书本。
    只是新冒出来的小血珠又沾染到卷子上,显眼又刺目,是忽略不掉的痕迹。
    哥,我
    裴翊没说完,段星敛便听见自己仓促又急切地开了口,打断的样子是肉眼可见的慌:你先坐会儿,要不要让阿姨给你拿点零食?
    说完就想转身出门,好像只要不共处一个空间,就能阻止一些他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
    可是裴翊在门口,抵住了他的去路。
    裴翊看着他,却没再回避,似乎对段星敛的抗拒也不再顺从,他看着对方,继续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段星敛听到此处,知道再无法回避,终是沉默下来,他停下手中一切动作,下颌崩得很紧。
    裴翊垂在身侧的指尖也掐上自己的掌心,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冷静。
    但在他开口之前,段星敛却蓦然抬眼,忽然提了一件看起来不太相干的事。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秋天,你说只要我超过你,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并且永远作数。
    裴翊听到此处,霎时反应了过来。
    上次月考,他们两个都没参加,但还是入了排名,名次在末尾,而段星敛首字母在前,排名便在他前面,同样算是超过了他。
    裴翊念及此倏忽一怔,可这话出自他口,他无法反口不认,所以段星敛是要现在跟他提要求吗?
    裴翊的心绞了起来,那种呼吸困难的感受又再度绑缚住了他。
    但他抬眼,却对上了段星敛汹涌地弥漫着难过的眼神,眼底也在发红。
    他明白了。
    裴翊回家之后,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裴雪缘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他需要一个自己的空间,叹了口气,到底没去打扰。
    只是一直到第二天晚上,裴翊都一直没出来,期间也未曾进食,裴雪缘实在担心,便敲了门。
    没人应。
    裴雪缘握住把手,却发现门没锁。
    她一进屋,便见裴翊坐在飘窗上,头靠在墙壁上,眼睛盯着天边高悬的月亮,晦暗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也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一点晕亮。
    裴翊听见动静,微微眨了眨眼,可他一偏头,却又好似回到了昨天。
    昨天段星敛最终没有同他提要求,之后他艰难地同段星敛说了裴雪缘的病情,似乎努力地想要给他们之间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也不想留下许多误会。
    可是更多的,却是彼此心知肚明、却又无法宣之于口的怅惘。
    最后裴翊到底是主动将自己心上的那把刀,取出来,又对准了段星敛。
    哥,我们
    他始终没能说出来。
    可是段星敛沉默了许久,像是不愿见他困顿为难,最终红着眼迎着刃走了过来。
    那几个字却顶着喉头,仿佛说出来都要用尽全身气力,但最终还是成全似的应了下来,声音很哑很低:知道了。
    至此,一刀双刃,扎向彼此,斩断了他们还未开始的夏天,也斩断了彼此之间最后的勾连。
    此刻裴翊只要一想起,浑身仍像刀割。
    这两天他也曾不断地告诉自己,除却家庭和未来不谈,他和段星敛本身就是不合适的。
    他不会爱人,段星敛却需要爱,而此前段星敛一直都在为他不断地付出、不断地给予。
    可他如果没有接收到能量,终有一天,他也会耗尽所有的吧?
    而那时,他们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裴翊不停地想,与其届时潦草收场,不如此刻早早结束,也好过未来互相折磨。
    我不守信用。
    可即便这么想着,裴翊还是无法开解自己,他如此喃喃出声。
    裴雪缘走过来,发现裴翊脸色苍白,神色痛苦极了。
    裴雪缘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手搭上裴翊的肩,轻轻抱住他,缓缓地拍了拍。
    裴翊没什么反应,只是心想,是他不守信用,从前是他让段星敛占有他、他说想让段星敛开心、他说什么都可以答应段星敛、他说想和段星敛有未来
    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到头来却什么都是一场空。
    再没见过比他还要背信弃义的人了。
    在这瞬间,裴翊像是忽然喘不过气来了似的。
    裴雪缘低头一看,心中大惊,发现裴翊不知何时竟已然泪流满面。
    他的眼泪无声无息却又无法控制,接连不断地涌出。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裴雪缘面前流露出脆弱模样,大约是真的难受到实在憋不住了。
    裴翊大口地呼吸着,手攥着心口,像在求生似的挣扎道:妈,我心里疼。
    作者有话说:
    这章评论晚十一点发红包,小小安慰不成敬意,这一part也差不多了,快甜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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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段星敛站在阳台边缘, 目光多次不受控制地丈量三楼与地面的距离,似乎想借另一种疼痛来缓解心中的煎熬和焦虑。
    只是他再看看手中那些在过去一年中留下影像的照片,看着照片中裴翊近在咫尺又逐渐遥远的面容, 又觉得不必如此, 不要这样要死要活地狼狈。
    同时,段星敛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天真,因为曾经他是真的想过, 再也不要放裴翊离开, 即便两败俱伤也要将人箍在身边。
    但到头来, 还是放了手。
    其实在裴翊来找他之前,段星敛早就有了预感。
    从前患得患失、惴惴不安的过往暂且不提,因为那都是他自我的枷锁。
    是上周那个暴雨天, 林思为好不容易进来一趟,告诉他裴翊来了又走了。
    之后又如实交代,他没有忍住, 和裴翊说了一些事,林思为将那些话全部转述给了段星敛。
    其实这些话并不是很方便传达给本人听, 只是林思为觉得当时裴翊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他心思灵敏、也会推己及人,事后便在想, 他那些话会不会反倒给裴翊带去了压力,反而弄巧成拙。
    林思为生平少有地为已经发生的事感到后悔。
    所以当时听完,段星敛心里便已经有了一些悲观的准备。
    但段星敛却怪不到林思为身上,因为林思为不愧为最了解他们几个的人, 他说得全中, 他的每一句话都切中了段星敛心中隐秘的想法。
    再者就算没有这件事, 结果大约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因为他和裴翊之间, 已然横亘了许多难以跨越的事。
    更可怕的是他们之间没有误会,只有这些让人无能为力的现实。
    段星敛的家庭永远存在,即便他可以狠心不管,但放弃之后呢?他不能让这沉重的负罪感和愧疚感加到裴翊身上。
    此外他虽然一直觉得年龄永远不是评判一个人是否拥有自我的标准,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太年轻了,都正处在注重内心自我体验的年纪,或许会为了对方忍让,但始终无法做到长久且良好地克制自己,时间久了,他会不断索取,裴翊会需要自由,而这样的忍让,也只会让双方越发疲惫。
    再者就是,那天在行政楼的会议室,段成森的那一段话,像一把急速生长的种子,迅疾而猛烈地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裴翊的回答只是在当时起到了缓冲。
    近来的每个夜里,段星敛都会忍不住想,其实他爸说得对,前路艰难,他天生如此不可转圜,可裴翊却未必,因为裴翊本来从一开始和他在一起,就只是因为好奇和冲动。
    后来或许有点喜欢吧,但这点喜欢,是那么容易就飘散在时光里。
    段星敛一想到这里,心便几乎疼到窒息,浑身冒起冷汗,眼神也有些呆滞,但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他不得不承认,裴翊就是不爱他。
    所以段星敛想,不如就放裴翊一条生路。
    即便他为此像是生生从身体里拔了筋、抽了骨。
    六月下旬,段星敛终于结束被禁闭的日子,回了学校。
    一班和从前差别不大,临近高三,人人都在为自己的目标努力前进。
    只是教室里又多空出了一张桌子。
    那张桌前原本总是冷冷静静低头写题的身影彻底消失,就好像浮生一场大梦,醒来以后,梦中人好似从未存在。
    干干净净地,再不留一丝痕迹。
    段星敛刚回去时,大家一时也都还有些恍惚。
    过后大家又很明显地发现,段星敛变了,变得越发沉默寡言,身上甚至带了几分那个人的影子。
    更多时候,楚一帆余光一瞥,都会看见段星敛正看着前面空空如也的座位发呆。
    楚一帆心中叹息,但就连没心没肺如他,也不敢再在他面前多提一句那人相关。
    后来换座位,段星敛找了石岩,跟他互换了位置。
    从此段星敛便没了同桌,但又好像有了同桌。
    没人再敢提要坐他旁边的座位。
    而段星敛也还继续住在宿舍,睡在裴翊原本的床位。
    裴翊走时没有将宿舍的东西全部收走,或许因为他住进来的时候,本身就没带多少东西,宿舍里的大部分东西原本都是段星敛的。
    这倒好,算给段星敛留了个念想。
    可是冯笠杯弓蛇影,不放心他继续在外,像是担心他什么时候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犯了「毛病」,总之想要段星敛回家。
    但那次段成森难得对她发了脾气,说人都走了、联系也断干净了,不至于就将人逼到绝境,一点喘息余地都不留。
    当初裴翊最后一次来找段星敛时,原本被支开的冯笠觉察到不对,杀了个回马枪,一到三楼,便见到了从段星敛房间里出来的裴翊。
    不过在她发作之前,裴翊当着她以及一墙之隔的段星敛,垂眸漠然地删除了有关段星敛的一切联系方式。
    断了。裴翊眼神空空,像一具木偶似的开口,没有以后了,阿姨,你放心吧。
    从那以后,裴翊便从段星敛的世界消失。
    裴翊没有向他多交代哪怕一句,他觉得段成森大约知道一些他的消息,但段成森不会告诉他。
    以至于段星敛在无数个深夜,都想要出尔反尔,向那个熟悉的头像发送申请,最终却又还是在睁着眼到天亮时克制住自己。
    但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往那永远收不到消息的对话框里发送消息。
    【放生:今天楚一帆不小心提到你,说没了你在,没人给他划重点,说完却立刻看向我,好像担心揭了我的伤疤。】
    【放生:其实我希望他们提提你,否则我时常会怀疑,过去的一年,会否只是我的黄粱一场梦。】
    渐渐地,段星敛开始习惯往这个号里发一些他的计划和日常,像是在记录,也像是在说给一个永远不会听到的人听。
    后来时间过得匆忙,拥挤着便到了忙碌的高三,高三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能让大部分浮躁的人被迫沉静下来。
    孟文文不再参与各种活动,楚一帆也不再上课摸鱼下课八卦,纷纷加入了埋头学习的大军。
    而段星敛重回第一,第二基本是吕竹和张栩轮番竞争。
    至于陈维志,他妄图超越的裴翊走了,他的目标一度丧失,接连几次考试都徘徊在一百边缘,差点又掉出一班。
    邵遇也难得摆脱咸鱼状态,努力起来,课后会主动问段星敛要题,周末也和林思为方艾一起刷卷子。
    石岩和程茵状态稳定,一起努力。
    就连不屑学习、一直吊车尾的纪昭为了追逐徐微然的脚步,体育课时也见他拿起了习题。
    总之一切似乎都朝着积极向上的方向发展,但在此期间,大家都默契地不再提,当初那个强势降落年级第一、给人无数震撼的漂亮少年。
    而九月时,段星敛却忽然参加了数学竞赛,七中不以竞赛为重,中途变道前路叵测,大家纷纷为此感到震惊。
    唯有林思为,见证段星敛这一路走来,知道他一直都在崩溃的边缘。
    他知道段星敛大约也是有所预感,才会选择这么一条道路。
    好在段星敛学习能力强,最终结果令人满意,数竞拿了省一,拥有了全国冬令营的名额。
    跨年时,邵遇担心段星敛压力太大,便邀他出去走走散散心,没想到段星敛居然答应了。
    几人原本想避开江边广场,以免触景生情。
    可最终却还是随着段星敛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巧合的是,去年那支乐队又在那里跨年。
    江边澎湃热闹的氛围和去年如出一辙,只是他们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但紧接着,那乐队的吉他手在台上打眼一望,居然看向了他们这边,目光一凝,显然注意到了段星敛。
    大约是去年段星敛在台上肆意唱歌的飞扬模样给人印象太深,那吉他手居然记得,过后寻了个空隙找下来,笑得洒脱,拍了拍段星敛的肩,大喇喇地问道:哥们儿,你去年的新年愿望实现了吗?
    邵遇几人闻言皆是一震,可未曾待他们开口,便见段星敛垂着眸,周身似乎覆了一层化不开的浓云。
    他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没有。
    健康、平静和裴翊。
    一个都没有。
    那吉他手似有遗憾,鼓励了他几句,便没再多说了。
    但很显然段星敛听不进去。
    后来段星敛回家,像是受了刺激,冷静地发了疯。
    他把他和裴翊的照片再度从保险箱里拿了出来,贴在房间、贴在走廊、甚至贴在楼梯间。
    冯笠回家见到这一幕,触目惊心。
    然后在这个跨年夜,母子两个纷纷不得安宁。
    再之后段星敛去了冬令营,营中成绩很好,到一月底时,确定保送P大。
    而那之后,段星敛便没再去过学校。
    他如裴翊一样,轻飘飘地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楚一帆好奇地问过邵遇,但邵遇却只是垂着眸,神色间有些伤感,却没再多说什么。
    总之一班靠窗的倒数第二排,就这样空出了两个座位。
    空置的课桌渐渐覆上一层薄灰,热烈过、钟情过、多愁善感过、心猿意马过又意气风发过的少年时期,就在这渺渺的余音中,走向了曲终人散的末尾。
    作者有话说:
    少年篇结束,下章时光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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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桑一丈 ◇
    第61章
    九年后。
    五月的燕城, 天空是遥远的湛蓝,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春末的暖意,看起来是个平静而不起波澜的时节。
    和记忆里的这个时候已是大不相同了。
    飞机着陆滑行之后停稳, 十余个小时的飞行终于到达尾声, 舱门打开,乘客陆续跨出机舱,有线条柔和的华人、也有高眉深目的国际旅客。
    空乘人员挂着礼貌的微笑, 同一面之缘的旅客依次告别, 直到最后一位步出机舱, 这人五官精致秾艳,是一种难以企及的漂亮,只是气质冷淡, 眉目之间都是疏离,两相结合,又冲撞出一种十分引人注目的气场。
    空乘人员眼前一亮, 心情十分愉悦地结束了这趟长途航班。
    裴翊走下舷梯,抬头望了望天, 眸子一如以往的清澈剔透,只是他看着眼前的机场,眼中透露出一些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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