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 作者:作者:竹叶青seven
    竹叶青seven(37)
    徐衡说:教主武功深不可测。阿依慕活泼说:我们两要去玩了。晚上这里会举行姑娘追的游戏,更热闹。徐衡说:姑娘追之后,会联歌。哈萨克人一年中,以这一次的表白机会最为难得。你们有中意的哈萨克姑娘,可以借机参与。她两走了。人们散开游戏,有摔跤、绕口令、猜谜,有的在一旁弹起冬不拉对歌。我和石慕在路上接连被陌生的哈萨克人塞吃食,不会感到饿。
    晚上,有不少青年手持火把照亮草原。草原开始姑娘追的游戏。前方有人远远挥手,然后五对青年男女率先翻上骏马,并驾齐驱。我说:我以为所谓追是策马狂奔,居然是缓缓而行。
    待会儿要追逐的。阿依慕从旁边冒出来。徐衡递给我和石慕一人一个羊腿,说:去程小伙子可以用各种方式表达爱慕,即使言语过头,姑娘也不得恼怒。但返程就会倒过来,成为姑娘追了。
    到挥手那人后,青年掉转马头在前狂奔,姑娘在后紧追不舍。那五名青年都被姑娘追上了,姑娘在马背上挥鞭抽打,青年们没有还手。但有三个青年挨得重重几鞭。另两位姑娘却是高高举起鞭子,轻轻抽打。我跟石慕说:那三个吃了苦头的,肯定是方才得罪了姑娘。另两个姑娘鞭下留情,多半能够结亲了。徐衡笑:不管身上痛不痛,那些青年心里起码是甜蜜蜜。石慕忽然低头在我耳边说:你抽我。我也,不还手。我愣住。恰逢那五人翻下马,围观的众人正欢呼。气氛热烈,我跟着一块儿欢呼起来,没有回答石慕。
    姑娘追的游戏过了五轮结束。有一群哈萨克女子跑过来,与阿依慕说哈萨克语。过一会儿拉扯着我和石慕往外走。徐衡说:好不容易来一次,教主和李平都去吧。教主可以学一学,今后能够以歌求爱。石慕居然说:要学。哈萨克女子不止比汉女热情得多,手劲也不小,我和石慕不敢乱碰,硬被她们拖去参加了。路上拥着围着的人越来越多,零散有人生硬地喊:汉人!汉人!
    没多久,异族的情歌响了起来。石慕唇形微动,真的在学。我说:你先学着。他们唱得有些大声了,我去小山丘后面听。我瞅个人群的空,独自溜去稍远处的山丘下得点清静。春分的草原依旧干燥,泛着新翠的野草万分柔软。我躺下了。歌者更替,有男有女有优有劣,歌词一概是听不懂的哈萨克语,但歌中缠绵情意,与我旧时在长安听的弹唱一样真切动人。
    后来石慕的声音不知怎地也响了起来。他刚学会一支外族的歌,颇有些吐词不清,时时走调。不过他声音低沉带些喑哑,歌中情意刻骨,足以打动铁石心肠。那情意却又逐渐化为悲怆。我将双手垫在脑后,不甚上心地想他是天一教的教主,到那个位置恐怕也历经艰难险阻。面上被草扎得痒痒的,我侧头换方位。石慕不知何时过来,躺到了我的身边。塞外的风原本凛冽,经过大片野草后减了威力,拂到面上变得冰冷而温柔,如同情人间冷清的絮语。天地间仍然有情歌飘散。远处火把星星点点,橙红光芒温暖。
    不回去。石慕在我耳边安静地说,终此余生,我在这里,陪你,放牛牧马。
    春日的星空分外明朗。我装作没听见,望着星空自语:若人死后真的会化为星辰,不知我的情人会是哪一颗?我信石慕说这话是真心实意。一天两天,甚至一月两月,也许可以。但日子久了,他身为一教之主,手握天一军,对天下尚有一争之力,很可能放不下黄图霸业。没有十足把握,我不能在此时此地就让他帮沈曜那个忙。
    石慕不语。
    不远处有风打旋儿,枯草和泥土被卷到一起,风声有些凄厉。
    昏暗中,石慕轻声说:想着情人,伤心。饮下前尘,从头来过?
    昏暗令人安心。我说:原来教主带我来见酒神,是见我为过世情人伤心,特地带我来饮下前尘的。
    他说:是。有其他人,念着你
    我不能喝。我温和截断他,我的情人活着的时候,没有父母没有子嗣,朋友行踪莫测自有要事。我活着的十年百年,我死后的千年万年,统共就我一个人始终记得他。有人记着他,他就不算在这世上彻底消失。所以我不能喝。闭上眼,黑暗中我自欺欺人,然后恳切地问:石教主,哈萨克的新年咱们体验过了,回长安城可好?
    好。他又一次答应我。
    备注:倒数四章完结倒计时~
    第76章
    标题:物我两忘
    概要:霜雪吻过你头发
    永熙八年二月二十四日一早,石慕在屋中向徐衡辞行:酒神,我们,回长安。徐衡惊讶:教主,你们这么快就回去了?不在哈萨克多呆两天?石慕摇头:不呆。要回。徐衡说:我叫阿依慕给你们联系商队。阿依慕说:鄂尔图玉兹去中原的商队很多的,很快就能走。
    永熙八年二月二十七日,徐衡坚持:我送你们一程。阿依慕跟着。她拎着一个麻绳扎住的小酒坛和一块砖似的东西。草原上新踩出来马道。零星春雨飘起。阿依慕把酒坛递给石慕:喏,前尘给教主。石慕说:不喝,不要。
    教主来找我,应当是为了前尘。徐衡说,虽然这回不喝,但你们这次回去后不太可能再来。万一要用,到时候不必再跑一趟。
    我倒想研究一下前尘传闻中的医理。我有些心动,不过我们拿走之后,酒神手上不就没有了么?
    徐衡一笑:我手上已经有古方了,可以照着再酿。
    石慕收下酒坛。阿依慕递过来砖头似的东西,我接过放包袱里问:这是什么?
    哈萨克的砖茶。阿依慕说,阿衡说你两都很喜欢她冲的奶茶,就给你们捎一块回去。要不是羊奶容易腐坏,她或许还要叫你们带羊奶回去。
    多谢。我伸手感受春雨,长安城民间曾有说法见遍酒色财气,即是经历了人我是非、贪嗔痴爱,会有风霜雨雪。前面的,如今我都应验了。可惜今日有风雨,却无霜雪。
    霜雪吻过,你头发。石慕轻声说。
    远处商队徐徐过来。
    我们跟着商队从塞外向东南行。到了金城后,我们与商队分道扬镳。换马后二人继续回长安城。旅途漫漫,行路慢慢。这一趟哈萨克之行下来,我意识到石慕不算通常意义上的有趣旅伴。他比较沉闷,只要我不主动跟他说话,他甚至能够十天半月保持沉默,但我反而觉得相处日渐惬意。
    我们进山道时,我问:你和石向天有什么干系吗?你们都姓石。
    没。赢过他。我从石头墓,爬回来,当教主。他说话没修饰,词汇非同一般的贫乏。
    嗯,天一教向来以武功最高者为教主。我应和他。他的名字起得好随意。而我打算在寂寞旅途中有意引他多说话。
    山中村落的道旁茶摊上。再要两个烧饼。我吃着粗茶问,当初在玉潭城,你为什么要做冤大头请我喝酒?
    旁人近、近不了我身。你抱上来,我身体认识认可。我好奇。他略略歪头,换了个更贴切的词,晚上,你扑我。我想杀你。但你哭,脸红红的,可爱。他又说我哭那次。
    忽略掉面上阵阵热烫,他说的话验证了我隐约察觉的事。我说:原来你说长句容易卡住。之前我以为你久居高位,所以惯于简洁。现下才意识到你是真的不会说长句,所以老是避开,硬生生地说短句。
    对。他垂下头抿茶。
    我说:不过也合理。你是天一教的教主,传说中鬼魅一般。看起来气势这么强,教中是不是人人都怕你畏你躲你?又有哪个敢跟你逗闷子?你这个小秘密或许要烂在我肚子里了。
    嗯。教中,不怎么,主动跟我说话。他确认。
    我边吃茶,边诱他继续开口:可你老这么简洁,如何与人深入交流?
    他平板说:不用。
    我问:不用与人交流?不用说话?
    下令。
    有道理。那为何现下要说?
    他转开头,盯着山道上葱郁树木,想跟你说。
    想跟我说。
    他单方面结束了对话。幸好店家端上来烤饼:烤饼好嘞。我们吃起烤饼。
    另一家路边烧饼摊,我吃了半个烧饼放下,跟他小声说:这家烧饼粗硬,做得难吃,我吃不下了。他说:不好吃。却把手上那个吃完了。我问:不好吃你还吃完他说:填肚子。我说:我从前的情人卫彦也是这样,填肚子最重要,我都看不出来他对吃食的喜好。他说:情人,叫卫彦。 嗯,我岔他,你多吃几口茶吧。这个烧饼太噎人了。噢。他端起茶碗吃茶。
    他可以单方面结束对话,不过如果我岔他,他会浑然忘却自己之前在说什么,开始和我聊下一个话题。他说话也异于常人的直白。
    熟悉他这两种特质后,我开始不知不觉地向他道出许多琐事。曾经,这些琐事深埋于心。比如关于卫彦的种种,比如从前的愚蠢与懊恼。他很少批判、原谅或者开导,只是默不吭声地听我说。然后我缓过劲,随意岔开话题。有时候,我觉得他看上去并未全部听懂。但这让我感到更加安全。
    我觉得他有趣。而他越发喜欢观察我,目不转睛正大光明。
    空寂山道上,我终究憋不住,问他:你到底在看什么?
    他愣了半天。
    我以为他没听懂我在问什么。他忽然来一句:你有趣。
    我为之绝倒。
    没人指路时,我俩走错了三次路。谢谢啊,我们这就回路口。再一次谢过路人后,我折返扶额感叹,石教主啊,你当教主前好歹也在江湖中闯荡过吧?怎么和我一样对路不熟?
    他说:天一心法,最后一段。一百三十年来,他是唯一练成的人。
    不认路和天一心法的最后一段有关系?卫彦从前心心念念第九层。我冒昧,能背给我听么?
    石慕点头:若要功成,置之死地,尔后复生。身与物化,不以心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踏水无波之境,灵台一而不稽,故物我两忘。当遗去机巧,有大成而若无所得,意冥玄化。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身,孤姿绝状,触物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思入杳冥,终天人合一。
    你背心法很熟练,一定背过无数遍了。我提示,不过离题万里答非所问?
    他从中摘了两句重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
    你们天一教那奇怪的教义来自天一心法啊。我仔细想了想,忽然问,莫非天一心法的第九层,就是会字面意义上地忘记往事?
    嗯。在我之前,多年,无人练成。他说,我练到第八层时,死假死了。在石头墓,醒来。谭青说,我执念太深,才能,自九重炼狱爬回来。既然,靠天一心法,捡回一条命,从今往后,专心参心法,不问过去。之后,乌斯藏上参心法,我脱胎换骨。
    你是假死才从石头墓里醒来的。我说,没有过去......你不想去寻找自己的过去么?
    没线索。他说,醒来,只有黑黢黢的,小东西。现下随身揣。
    那你现下知道的江湖又是怎么来的我问。
    谭青教,看书。他说。
    噢。我问,我晓得天一教奉强者为尊。不过教中怎么认同你武功最高的?你是不是和教中对战了很多次?
    练成心法,没人战。他说,有人推举。
    我说:谁推举的?又是谭青?
    赌神唐柏。他否定,他还说,哪天我被打败,教主要换人。
    我忧心忡忡:你练成天一心法之后,败过吗?啊,败过再赢的话,可不可以继续当教主?
    没,他说,败或许会死。
    石教主啊,我一时接不下话,干脆赞扬,你说长句越来越流畅了。
    我省下了该在说长句前面的词语转述时。
    他似乎挺高兴的。于是我也很庆幸省下了。
    第77章
    标题:重开医馆
    概要:在陌生山道简陋的帐中,望着山脚的人间烟火,我和他一起迎来了初夏
    这一趟走得比我预计的慢些。四月我们还在绵延的山间。半山腰上更冷些,轻风才开始拂柳絮,于是山道百里都经了春雪。万径人踪灭,千山只有鸟鸣多。安静的道上,我找树栓好我与他两匹马,招呼他:找块平地搭帐歇息吧。石慕对我左看右看,略略倾身,挥走我发上柳絮,哑声说:你的头发。
    我勾开发带,抓过发尾到前。头发不再纯白,而是斑驳灰白。我说:我没法子接着染色。回禾木医馆后,我接着染。
    头皮微痛,石慕扯下了我一根头发,小心翼翼地在指中卷起来。他的手指灵活有力,指节分明。武功高到他这份上不必暗袭,但他的手的确适合扣发暗器。石慕摊开我的手掌,将卷成一团的发丝放进我手心里。
    我说:啊,发根见黑了。
    我住乌斯藏,南咖巴瓦峰,石慕从背后轻轻抱我一下,那里雪美,像这柳絮。
    他用长句只顿了一次。
    我忍不住微笑。山脚下有零星的村落,偶尔会有焰火亮起,蹿到半空,映着柳絮飘扬,越发萧索,但也不可谓不美。
    就这样,在陌生山道简陋的帐中,望着山脚的人间烟火,我和他一起迎来了初夏。
    永熙八年五月五日下午,我带他回到了禾木医馆。在前铺门口,我问:你还有银两没?借我使一下。他掏出一两小银元宝说:最后一个。
    进屋就还你。我说,你先翻进去吧,我去找燕捕头拿医馆钥匙。他带着前尘酒坛和砖茶翻进去了。
    我到燕捕头院门口,他正进门。我喊:燕捕头。他回身,往后退了一步,才过来抱住我:李平,你跑哪里去了?一走七年,我还以为你不回草市镇了。我笑了一下:就是在南方七州呆了几年,又有事去了一趟哈萨克草原。燕捕头松开我:你倒游历了个够。进来拿钥匙吧。禾木医馆的锁锈蚀了,我都给你换过了。那些锅碗瓢盆都给你扔了。我跟他进门取钥匙,他娘子招呼:李大夫!我说:燕捕头,你闺女出阁了?燕捕头递给我钥匙:是啊,嫁到长安城东北的胜业镇了。嫁了一个商人。我给他五两银说:胜业镇好地方啊,挨着兴庆宫,住那里的商人都很富裕的。这一两银先给你作锁钱,多的银两我回头去宝通钱庄取给你。燕捕头笑着推拒:这些年给你维护禾木医馆,我没花多少银两。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再多给我烧两顿好饭。我收回银两说:好的。蔺林这些年怎么样?燕捕头说:他升到户部员外郎,搬出草市镇了。我劝他:你性子太直,总升不上去。燕捕头说:草市镇挺好的,我不想搬到别处去。我说:我先回去了,还是要收拾一下。我往回走,燕捕头在背后问:诶,沈涟和卫彦呢?在禾木医馆等你吗?我顿了一下说:沈涟从军了,不晓得后面他怎么样了。卫彦去世了。燕捕头忙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说: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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