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 作者:作者:亿本正经
    分卷阅读亿本正经(18)
    她抬起手, 抚摸彭朗的眉毛, 顺着毛流生长的方向,轻轻捋。
    他可能睡着了,手臂逐渐松懈。季长善摸累了,指尖撤离十秒,她的名义丈夫半梦半醒,忽而察觉空落, 于是闭眼摸索一阵,找到其中一只小手搁回眉间,并不言语。
    季长善满足他的愿望,重新挪动指腹,他的眉毛浓而不杂,摸起来软绵绵的。
    她眨着眼睛,睫毛扇动,像两片羽毛飘落似的轻缓。
    人在安稳中,格外容易生出不安。
    季长善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却不由计算能跟彭朗走多久。
    当年苏小姐也这样摸过他的眉毛,他们大概亲密无间,多年以后,彭朗再提起,也不过是一句:涵水和我也许有过一段感情。
    男人的心可以比作夏季的天,说变就变,容不得人提前准备。
    季长善没被谁爱过,但是她小时候爱过一些人,深知自己长情。她不想投入一段明天就分手的感情,那样会长久伤心,可是像彭朗这样的人,就算他承诺一辈子,季长善也不会相信。
    她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患得患失,而真心喜欢一个人,就是哪怕承担失去的风险,也还是忍不住喜欢。
    房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昏暗下去,季长善回过神,瞥了眼窗外,几片乌云聚集天空,窗帘随压抑的夏风缓慢鼓动,恐怕马上要落雨。
    她停止抚摸的动作,预备抬开彭朗的胳膊去关窗,稍微一动,面前人就收紧胳膊,不让她离开。
    也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
    季长善无奈,摸一摸彭朗额角的黑发,他有时候就跟小孩儿一样缠人,而小孩子是不能惯毛病的。
    她根本没做犹豫,拉过彭朗的胳膊直接咬了一口,他感知疼痛,慢慢睁开桃花眼,仿佛刚从梦境里回来,扯住太太的手问她去哪里。
    我又不会跑了。季长善要拨开他的手臂,彭朗把季长善按进怀里,嘴唇贴着她的耳朵,慢慢说:你太容易跑了,我得看着你。
    他声音低沉,混着气息扫过季长善耳廓,好像猫爪子挠心,很痒。
    季长善希望彭朗离不开她,所以就算痒痒,也没推开他的脸。
    只是现实主义很快就打败了爱情,那雨声淅淅沥沥,透过纱窗的网格抵达床上,季长善并不想地板浸水,否则还得浪费时间拖地。
    她于是侧过脸,咬彭朗的耳骨,凶狠道:这是我家,要跑也是你跑。赶快放手,要不然等会儿潲雨,你拖地。
    彭朗眼角带笑,以亲报咬,他捧住季长善的脸颊左右亲两口,终于放太太起身。
    关好窗户,顺便拉上窗帘,房间晦暗不明,季长善回到床边,拿遥控器给彭朗开空调。冷风簌簌,她床头叠一方空调被,季长善拽过来搭住彭朗的肚子,叫他自己盖好。
    彭朗随手展开被子,徐徐一盖,大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季长善觉得彭朗离开她一定会死,要么冻死,要么感冒致死。她一点儿都不乐于助人,却扯了下被角,帮彭朗盖住双腿,你睡会儿就回去吧,我还有工作。
    今天周日,他太太实在敬业,玩命给远方效力。
    彭朗牵住她的指尖,稍微一拽,季长善就坐到他身边。
    他平躺床上,把太太的小手捂在心口,与她对视说:这几天,我得帮忙办丧事,应该很忙,见不了你。
    季长善嗯了一声。
    她习惯独立,少看彭朗几眼并不会影响生活。他倒是很舍不得离开一样,掌心摩挲她手背,继续汇报:丧礼办完了,还得出趟国。老院长是法国籍,在巴黎待了二三十年,走了也想埋回去。他太太年纪大了,需要我跟着照应一下。得去几天,具体时间还不知道,确定了再跟你说。
    诸如此类的行踪报备,彭朗以前没做过。他到哪里去,顶多知会季长善一声要出去,她也从来不问原因和归期,毕竟他们的婚姻有名无实。现在彭朗这样开诚布公,季长善才由衷产生做人家太太的实感。
    她很克制,仅仅在眉梢漏半分笑,过了两秒,才仿佛毫不在乎地回复知道了。彭朗瞧出太太的愉悦,莫名其妙想跟着她笑。
    季长善隔一层空调被,摸摸彭朗的胸口,进一步行使太太的知情权:苏小姐也去么?
    彭朗答应她不撒谎,实话说去。
    季长善挑起左眉,就你们三个人去?
    老人说一切从简。
    三人行,老寡妇和孤男寡女,他和苏涵水确实不显得清白。
    季长善抽回手,不言语。彭朗明白太太的疑心,但是不想解释老院长跟他和苏涵水的关系,便翻身面向季长善,去捞她的手。季长善躲了两回,第三回让彭朗握住了就没动。
    他用两个拇指交替揉捏季长善的手心,思索一阵,于昏暗中对上她的眼睛,每天晚上跟你视频报备,行么?
    谁用你报备。季长善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是不报备你就完了。
    彭朗没再说什么,只安静地打量一会儿季长善的面庞。她已经被彭朗看习惯了,没别过脸去。两个人相望良久,彭朗亲亲季长善的手心,说会想她。他太太讲不出类似的话,迟疑片刻,握一握他的手说:早点儿回来。
    说完留他一个人休息。
    彭朗睡了两个钟头,醒来后找到季长善亲一亲,没耽搁多久,便开车回到公司处理商务。朗郁不提倡加班也不反对,秘书抱来一堆文件请彭朗过目签字,顺便提醒彭总今天下午有三个会要开。
    洱城种植园的收购遇到些麻烦,园主同时跟多个咖啡公司接触,竞争者不断往上炒价格,彭朗并不在乎钱,但也不能白白浪费彭家的钱。
    他叫人跟进各个竞争公司的收购事宜,这些公司光跟园主抬价,却没有一个跳出来拟合同。彭朗抽了两支烟,重新翻开洱城所有种植园的资料,从中挑选几家,请在洱城的堂叔代为考察,并且叮嘱不要走漏风声。
    苏涵水打来电话,过问老院长的丧礼事宜。彭朗早先联系过老院长的夫人,按她老人家的意思是,一切从简。苏涵水在电话里哭了几声,彭朗点着烟,不多时烟灰缸里落下一层灰烬和三两个烟头。
    公事和丧事并驾齐驱,占据彭朗半个月左右。这段时间,他没怎么见过季长善,最忙的时候,只能晚上九点给她打一通电话。他们通常说五六分钟就挂断电话,季长善也在忙远方的新品上市,夜夜加班,根本顾不上胡思乱想。
    他飞巴黎的前一天晚上,来了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季长善正在赶销售报告,犹豫两秒,说晚上加完班可以吃个宵夜。
    上船的饺子,下船的面,今天合该包饺子。彭朗和季长善都不会包饺子,假如现学现卖,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成。
    成年人的现实性让他们不约而同达成共识:彭朗先去饭店打包两份水饺,等季长善下班,接上她回西瓦台简单吃一顿。
    夜里十点钟,季长善上了彭朗的车。
    几天没见,她发觉彭朗瘦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彭朗亲亲她的眼睛,脸庞分开时,谁都没说话。
    他们回到西瓦台,进了季长善的公寓。她拎着饺子去加热,彭朗跟进厨房,驾轻就熟找到小碟和筷子,顺手提一瓶陈醋放到餐桌上。
    季长善很少在家做饭,厨房里连耗油都没有,别提饺子醋。
    彭朗不爱陈醋的刺激性,只给季长善盘子里润了一层陈醋。她端来热饺子,往彭朗的盘中多拨了几个,强迫他一个都不许剩。
    太太的专/制,彭朗并不反抗,而且甘之如饴。不过一到睡觉时间,彭朗就开始把太太的话当成耳旁风,说什么也不肯回自己的公寓孤枕难眠。
    季长善象征性赶人,彭朗回去洗澡换睡衣,再回来敲门时,只等了一分钟,她的大门就向他敞开。
    彭朗用后背抵上门,抱着季长善亲了一路,跌入大床后,她拽来一床空调被罩住名义丈夫的败类脸,警告他:明天都很忙,你别动手动脚。
    他没有说好的,因为撒谎会被雷劈死。
    季长善和彭朗各盖一床被子,井水不犯河水,熄灯后,一片昏黑寂然中,河水不断越界,井水防不胜防,两水慢慢交汇相拥。
    彭朗逐渐剔开她背部的空调被,用手指磨着搭扣,每隔十分钟问一句:你什么时候能不穿内衣睡觉?
    季长善听烦了,请他滚回自己家睡。彭朗无法服从太太的指令,转瞬帮季长善恢复舒适,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谁都变得不太舒服。
    彭朗吻住她的脖子,声音比平常低哑:库尔贝有幅画,《世界的起源》,你什么时候带我看看?
    如果没跟他上过两个多月油画课,季长善恐怕听不懂彭朗的言外之意。
    然而这幅画曾经两次出现在课堂上,内容堪称过目不忘。
    季长善一边控制喘息,一边狠狠骂枕边人流氓。她飞快收拢空调被,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彭朗不禁笑,放开季长善去浴室里冲了个冷水澡,回来时携着满身凉意。
    彭朗要钻进她被窝里取暖,季长善适当反抗,反抗无效也就随他去。
    他们在一床被子里躺了一夜,睡得很晚。
    翌日晨起,季长善煮了一袋速冻水饺,随便吃了三五个去上班,剩下的饺子罩在锅里给彭朗当早饭。
    他的航班排在上午,季长善不能送他,只能再给他煮顿送行饺子。
    31. 特殊 我不能爱你,也不会爱别人。
    登机前, 彭朗给季长善打电话报备,他说早上的白菜水饺味道很好,回来也想吃。
    电话那头,季长善无声笑, 嘴上淡然道:你去超市买一包, 自己回家煮。
    听到回家二字, 彭朗第一个反应是回季长善的公寓。
    他陷入沉默,季长善那边赶着开会, 直接要挂断电话。
    机场休息室的另一角,苏涵水正坐在软沙发上, 服务人员询问她有什么需要。苏涵水点了三杯热巧克力, 对方离开后,她的目光瞥向斜对角处的彭朗。
    他站在窗前,刚结束一通电话, 把手机踹进西装兜里, 阔大漫长的玻璃窗,映出他沉静的身影。
    彭朗凝视窗外, 两三架飞机一动不动,苏涵水没有挪开眼睛,她发现彭朗的体型比从前宽健, 脸部瘦一些, 眉骨便突显得恰到好处,那双桃花眼和往日没有区别,平静中眨动两下,睫毛很密。
    就算是好多年前,苏涵水也不曾这样细致地打量彭朗。
    机场服务人员端来三杯热巧克力,搁下杯子的时候, 碰出轻响。苏涵水转回视线,挪过其中一杯递到老院长夫人手中。
    老太太捧着陶瓷杯,只望着饮品不动,苏涵水低眼抿一口热巧克力,唇上一抹深色印子。
    老院长在世的时候,经常喝热巧克力。他办公室的柜子里藏着世界各地的巧克力粉,彭朗第一次见老院长,对方就用热巧克力招待他。他们见过很多面,老院长最喜欢深陷一把牛皮软转椅,手掌抚摸啤酒肚,安逸地说一句:La vie, c'est dure. Mais on a du chocolat chaud.他的胡子黑白交杂,堆在嘴唇以上,随笑容向两边撇。
    苏涵水在十四岁那年,听不懂法语,彭朗自觉给她翻译:生活艰难,但我们有热巧克力。她一点儿都不赞同老院长的乐观,甚至认为他盲目,只不过苏涵水喜欢喝热巧克力,也就冲老院长点头。
    在那些年少的日子里,苏涵水和大多数青春期的人类一样,热衷于突显自我。她把自己想象成宇宙的中心,脑内每一颗星球又沾染悲观主义的色彩。
    苏涵水的悲观源于她的生活。她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打小长在孤儿院,一大群孩子挤在一块儿,她也没受过谁的特别爱护。苏涵水每天思考最多的是,如何向别人阐述自己的孤独,她试图证明这个世界的冷酷无情和荒谬,却拒绝倾听他人的悲惨世界。
    她有理有据,万一对方比她还惨,她就会失去宇宙最惨小孩儿的称号。
    苏涵水从不跟孤儿院的孩子讲述悲惨,因为那些孩子一个比一个身世凄惨,她并不特殊。
    后来她遇到彭朗,这哥哥长得很高,主动来帮她放风筝。他们两个放累了,坐在草地上闲聊,彭朗问苏涵水为什么哭,她起初只说两三句,再往后就像情绪积累多年,终于找到宣泄口,在彭朗面前痛哭流涕了一场。
    彭朗认真听她的故事,苏涵水于是喋喋不休。她的措辞通常夸张,主题多围绕毫无归属感的人生。彭朗也对这个问题倍感困惑,他坐在苏涵水身边一言不发,偶尔递张纸巾,侧过脸看她时,曾细致观察过苏涵水的眼睛。
    她长了双适合哭泣的眼睛,那些泪水挂在眼周,连同淡粉的皮肤一起增添楚楚可怜的美感。一颗颗泪珠淌过她的面颊,比山间河流还急湍。彭朗帮她抹眼泪,说没有谁比苏涵水哭得更自由,她忽略别的字词,只记住了没有谁这样代表独一无二的说法。
    苏涵水相当早熟,很快便察觉了自己想跟彭朗发展一段爱情。
    她第一次跟彭朗表白,是在十七岁。彭朗听过她戏剧一般的发言,沉默片刻,婉转谢绝她的好意。苏涵水觉得彭朗不应该拒绝她,啪嗒啪嗒掉着眼泪,没过一会儿眼神变得坚定,直接踮脚亲了他的嘴巴说:你得爱我,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彭朗不知道有谁比苏涵水更爱他,所以无法反驳。
    他不怎么讨厌苏涵水的亲吻,却也不会主动回吻。
    他们的关系开始复杂微妙,苏涵水仍旧同彭朗分享悲惨世界,说到动情之处潸然泪下,一边哭一边搂住彭朗亲他的脸颊鼻梁嘴唇,好像越热烈,越能印证在这个冰冷孤独的世界上,她之于一个人有特殊性。
    彭朗承受不起她愈发沉重的眼泪,正好彭诉仁问他要不要出国学商,彭朗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逃到国外念书。
    在他留学的那四年里,苏涵水给彭朗发过无数条消息。他在伦敦的两年,还逐一回复,偶尔也会挂掉她打来的跨国电话再拨回去,后来去了巴黎读高商,苏涵水发来十条消息,彭朗最多回两条,电话则一个都不接。
    苏涵水不清楚彭朗杜绝联络的原因,也不甘心失去彭朗的注视。
    他长了那样一双多情的眼睛,望住她的时候却专心致志,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看别人一眼。
    为了捍卫自己独一无二的位置,苏涵水借了一笔钱买票飞往巴黎。
    那天是圣诞节后的第三天,戴高乐机场外下了场雪,鹅毛大雪,积雪埋过鞋面,苏涵水穿了件白色羽绒服,长度到小腿肚,巴黎人不怎么穿长羽绒服。
    彭朗来接她,披一身黑色的羊绒大衣,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寡言的。
    苏涵水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掉下来。彭朗已经厌倦了她的眼泪,听苏涵水激烈质问一番,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只能没话找话,说巴黎很少下雪。
    她抽噎着挽住彭朗的胳膊,羽绒服袖子鼓鼓囊囊塞进他臂弯,彭朗抽回大衣袖子,走在她身侧,两个人中间隔二十厘米,苏涵水往他那边挪一步,彭朗就撤一步。
    苏涵水听一些朋友说过,拴住男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陪他睡觉。她知道彭朗没和别人睡过,如果今天晚上可以躺在他身边,她就是第一个完全占有彭朗的人,这位置独一无二。
    她随彭朗回到独居公寓。他公寓在小巴黎十六区,经典奥斯曼建筑,楼墙外装几层开放式的小阳台,用黑色的藤状栏杆围起来。苏涵水无心看景,随彭朗上楼,他家里一室一厅,宽敞杂乱,烟头堆在烟灰缸里,房间里隐约透着烟草味儿。
    苏涵水禁止彭朗抽烟,倒不是怕影响他的身体健康,而是烟气呛人,她不爱闻。他们做真正的朋友之后,苏涵水老也见不着彭朗,他抽烟不碍她的事,也就欣然接受他的习惯。
    做朋友这件事,是彭朗先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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