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
    他最近一直覺得心神不寧,果然~昨夜,小葵又發病了……
    「她怎麼樣?」一身長袍,如今已是主治醫師的他,站在心臟加護病房內的病床邊,問著身邊手持病歷的住院醫師。
    床上靜靜躺著的,身著單薄病服的少女,纖弱嬌小,骨瘦如柴,一點也看不出正值十九歲如花的青春年華。
    細瘦蒼白的手臂上到處是細細小小的點滴針孔,以及大片大片的,因為抽血打針留下的瘀青……寬鬆的病人服套在身上,衣襟微微敞開,隱隱可見胸前的心電圖貼片……
    她此刻正規律地,平板地,徐緩地呼吸著—仰賴著喉中的氣管插管及身旁的呼吸器……重複而無情地,一次一次將氧氣送至她的肺部~讓她即使在注射高劑量鎮靜劑的情況之下也不至於停止呼吸或缺氧……
    眼簾緊閉,薄薄的眼瞼上如蛛網般的微血管清晰可見……睫毛此刻正輕顫著~不知是否在深度的鎮靜下,也還作著美夢……
    死不去~卻也活不成……就成了她現在這樣扭曲的存在……
    也讓他這旁觀者……心中一慟……
    身旁穿著短袍的住院醫師推了推眼鏡,老實且恭謹地答道:「報告流川醫師,昨晚,流川小姐又發作了一次致命的心律不整,甚至有一度心跳和呼吸都停止~所以昨晚值班醫師緊急幫她插管和電擊……現在抗心律不整的藥物仍在使用當中,不過心電圖顯示……」他比了比病床旁的心律監視器。「仍是偶爾有短暫的心室顫動出現……」
    言下之意就是:情況十分不樂觀,只要再發作一次嚴重的心律不整,而電擊無效的話,少女很可能就這樣永訣人世了。
    他抿著唇,耳中聽的盡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醫學術語及處置方式,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只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
    不管是這白晃晃的病房,這滔滔不絕的,受過良好訓練的住院醫師,這些滴答作響的維生機器,還是那無知無覺存活著的,他唯一的妹妹……
    看似平靜無波的黑眸中隱隱跳動著火光—他死冷地盯著病床上那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軀殼……看著她在垂死之際掙扎、受苦,如同傀儡一般被一堆冰冷的管路操控著生死……
    身側的拳緊握,青筋畢露……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正在使用的新藥,有在注射嗎?」他低聲問著—即使知道少女不可能因為他們的交談聲而清醒,他仍是下意識地怕擾了少女的安眠。
    「報告流川醫師,有的。」住院醫師一面翻閱病歷,一面回答:「一直有在注射。而且~在第一次致命性心律不整發作時,我們就已經向器官捐贈委員會提出申請,希望能夠提前流川小姐在換心名單上的順位……」
    「這我知道,」平板的嗓音打斷對方的報告—黑眸一如以往的死寂……並沒有一絲名為希望的光彩因這消息而燃起~
    「委員會已提前她的順位,只要最近有心臟,就會立刻先給她。」只是……這是拿命在賭~賭心臟與心律不整,誰會先找上門……
    而這答案……沒有人知道……
    「你去忙吧。」沒有高低起伏的嗓音說著—帶著外人難以察覺的疲憊。「我想陪著她一下。」
    住院醫師向他頷首,不疾不徐地旋過腳跟,轉身離去。
    他拉了張椅子,坐在病床邊,執著那細瘦冰冷的手臂,靠在自己頰邊……長指搭上少女的腕間,彷彿是要感受著她的心跳才能安心那般~
    黑眸緩緩闔上……
    這就是~醫學的極限……嗎?
    他不恨,也不怨……這四年來,他在自己的領域卓然有成,也與許多當代最傑出的心臟科醫師討論過小葵的治療方式~甚至,連正在進行人體試驗的新藥,他都孤注一擲地申請來讓小葵使用……
    但是—疾病,就如同生命一樣,會找到它們自己的出路……不管怎麼精心防堵……
    年復一年,他看著小葵從原本還足以應付上學的體力,一直到最近,必須要長時間臥床—因她只要一下地就幾乎快喘不過氣~
    即使在床上……也不得安寧……只要一躺平,她就有幾乎吸不到氣的窒息感~因此,必須要在背部、腰部加上許許多多的枕頭,讓她保持著90度,直挺挺的坐姿—就連睡覺也是……
    他知道~坐著她根本睡不著……長此以往,她通常一整天都處於昏昏沈沈的狀態,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更遑論吃飯……
    於是,她就這麼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而他~被迫眼睜睜地目睹這整個過程—
    只因他是她的哥哥,也是她的醫生……
    就像昨晚,他知道值班醫師們在替她急救……他也知道~在這種緊急狀況之下,插管與電擊都是必須的,所以……身為她的醫師,他毫不考慮地同意了值班醫師的決定……
    然而,身為她的兄長,他卻無法像往常一般冷靜地看著住院醫師們執行這些過程—
    要他眼睜睜看著她的身軀在電擊下彈跳……他做不到……
    所以,他選擇站在簾外~聽著心律監視器刺耳地發出心律不整的警告,聽著電擊器充電與放電的尖銳嗶嗶聲,聽著住院醫師們吆喝著一支又一支的強心劑……
    那一瞬間~他頭一次覺得他無比脆弱……
    但~這裡是美國……沒有那一雙溫暖的大掌,沒有與他一般寬闊的肩,也沒有那一雙單純包容的金色眼睛~
    他甩甩頭~不讓自己無止盡地胡思亂想下去。
    自他來美國,他不只一次執起電話,想撥號給他,卻又每每作罷……
    說了話又怎樣~比不上碰觸他的臉,擁抱他的身軀,親吻那帶笑的唇……
    而,那人答應了……會等他……他一直是這樣無條件地相信著~
    黑色的眸調回眼前蒼白的頰。
    小葵……擅長握手術刀的長指輕輕地撫著那冰涼的臉龐……他祈禱著~奇蹟真能出現……讓小葵接受換心手術~然後,他要帶著健康起來的小葵……回日本~
    他與那人……約定好的……
    絕對…絕對……要回去找他……
    在不論白天或黑夜都亮著大燈的加護病房中,很難感覺到時間的流逝……他就這麼靜靜地坐在病床旁,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
    「唰」的一聲,病床的簾子被拉開,住院醫師喜上眉梢的臉出現在眼前。
    「流川醫師,好消息!」
    通常能讓向來八風吹不動的醫師出現這種表情,絕對是無庸置疑的好消息。
    「剛才器官移植委員會打電話過來~有架直昇機,即將在我們醫院頂樓降落……」他喘了口氣。「直昇機上載著剛取下的心臟,是腦死病人的……」
    眼前一花,方才還在坐在病床旁的高大男子閃個身就不見蹤影。
    住院醫師推了推眼鏡,噙著微笑望著那病床上的蒼白少女,喃喃自語:
    「雖然說是從日本送來,但如果立刻送入手術室~時效一定還夠……」
    螺旋翼運轉帶來強勁的氣流,也讓他的黑髮與白袍隨之翻飛—黑與白形成強烈的對比,正恰似他本身令人難以忽略的存在感。
    他看著自直昇機走下來的兩人—一人穿著飛行員制服,而另一人……穿著隔離衣,手上提著印有『Biohazard』圖案的小箱子……兩人皆是黑髮黑眼的亞洲人~
    他皺起眉。
    他本以為是自其他州運來的心臟,現在看來……是從亞洲來?這樣的話,心臟不曉得還能不能使用……
    他帶著疑慮與擔憂,迎上前,直直走向拎著箱子的那名男子—
    對方戴著口罩,看不見臉孔,但眼眸……宛若兩汪深不見底的黑潭~很是令人印象深刻。
    「你好,」他簡單頷個首當作打招呼。「我是這裡的心臟血管外科醫師—敝姓流川。」
    深幽的黑眼盯著他,毫無自我介紹或回禮的打算—他這才發現對方的眼睛~一片血紅……不像是睡眠不足的那種滿布血絲,而是像……狠狠大哭過一場那般……
    低低的男中音透過口罩悶悶地傳來:「依照病人的意願,我帶來捐贈給『流川葵』小姐的心臟~取下心臟的時間是……」他制式化地看了看錶。「四小時前。」
    他難掩驚訝地揚揚眉。
    「病人的意願?」他脫口問道—不是按照捐贈順位而來的心臟嗎?
    黑眼仍是冷冷地看著他,毫無生氣的。
    「是的。」穿著隔離衣的男子平板地說,同時自隔離衣口袋中摸出一張他無比眼熟的小卡……器官捐贈卡~攤在他眼前—
    在『心臟』兩字的後方,歪歪扭扭的字跡註記著『for   流川葵』。
    宛如晴天中的一道霹靂,轟得他頭昏眼花。
    誰…誰會知道小葵的名字?……誰會寫出跟他一樣的註記方式……?!誰……看過……他的器官捐贈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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