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 作者:余酲
    传闻——余酲(53)
    席成礼和她结婚为了什么,一目了然。
    那时,萧茵已经怀有身孕。
    本可以选择离婚,带着孩子回娘家继续生活,在三十不到尚算青春的年纪,乔葭月大有可能觅得一段真正的良缘。可她不服输,说什么都不肯退出。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本是有理的一方,就算打离婚官司,乔葭月也是胜者。可她偏偏心高气傲,输给萧茵已经挫了她的锐气,她不屑使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又想不到别的法子,只能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下功夫。
    比如让方姨做各种席成礼喜欢的菜,叫他回来。
    比如利用从前的人脉,布下眼线,让他们看见席成礼就通知她,她好追过去堵人。
    再比如,对席与风更加严格,要求他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样样都不输同龄人,然后拿他作借口让席成礼回家给予奖励。
    而作为父亲,作为一个长期被妻子压迫,被外人耻笑得抬不起头的丈夫,席成礼给席与风的奖励是什么?
    他会趁乔葭月服下抗抑郁的药物陷入昏睡,把席与风带到空无一人的储藏室,拉上窗帘,关闭所有的光源,锁紧门窗,把席与风一个人留在里面。
    席成礼把他心中的怨气,受到的屈辱,全部发泄在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身上。
    还明令禁止家中的帮佣把席与风放出来。
    于是经常是乔葭月睡多久,席与风就被关多久。有时候乔葭月昏睡十几个小时,席与风就从白天被关到黑夜,乃至又一个白天。
    在席与风的印象中,妈妈总是在沉睡。
    偶尔神志清醒,也对他漠不关心。只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她会带着他去找席成礼。
    有时候去公司,有时候去萧茵的住处。
    到地方,乔葭月会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他只能在旁边听着,不能走开。
    他们母子俩无疑是不受欢迎的,无论到哪里。
    有一回,席与风被乔葭月安置在公司一楼大堂,他口渴想找水喝,走到茶水间附近,听见员工们聚在一起谈笑,说他才像私生子,说他的出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这是席与风第一次学着隐藏自己的情绪,乔葭月回来后见他眼睛红,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后来,在不断的实战磨练中,席与风总结出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
    他开始很少待在家里,放学后不是流连在学校操场,就是泡在图书馆。
    和孟潮成为朋友之后,席与风又多了个去处,就是孟家。
    孟家有很多很多的书,就算一个星期读一本,他这辈子都读不完。
    他慢慢长大,乔葭月再难控制他,席成礼也没办法再关他,反而开始畏惧这个总是冷漠地看着他的儿子,鲜少几次碰面,还会和颜悦色地问席与风的功课情况。
    因为席与风的个头已经比他还高,也因为不像私生子的那个私生子是个无用的草包,他怕辛苦打下的江山无人继承,怕百年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可在这占据人生初始的漫长黑夜中,席与风已经习惯了黑暗,再难分辨出昼夜更替,时光流转。
    他意识不到什么时候该睡,什么时候该醒。即便躺在床上,大脑和身体都无法松弛,只好闭上眼睛,假装入眠。
    他甚至练出了一种将呼吸调整得与沉入睡眠无异的方法。
    许多年来,这套技巧被他练得炉火纯青。他骗过了高中时期的舍友,骗过了朋友孟潮,出国留学之后,周末宿舍里开party,有人担心吵到关着房门的他,合租的同学说:他睡觉死沉,雷都打不醒。
    他甚至骗过了自己,以为自己早已适应了黑暗,不需要光。
    讲到这里,江若听到自己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之所以轻,是因为不想错过席与风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曾经历过的瞬间。
    声音通过电话的压缩,变得有些远。
    忍不住把免提改为听筒模式,将手机贴在耳边最近的地方。
    席与风说:你是第一个,发现我在装睡的人。
    听到这句话,江若无由地想到那天,席与风送他一间舞蹈室,告诉他:你眼睛里有光。
    原来不在乎,并不代表不渴望。
    后来发生的事情,江若或有所耳闻,或亲眼目睹。
    席与风讲述的,是他不知道的那些。
    我的母亲,死在我十九岁那年。席与风说,我从国外赶回家时,她已经到了弥留之际。那两天她是清醒的,她立下遗嘱,把股份转给我,让我不要想念她。
    我没有保护好她,我必须变得强大。
    江若却很清楚,此刻听到的,并不是一个众人眼中强大的男人轻易会说的话。
    席与风彻底卸下防备,甚而有些语无伦次。
    我不想你有事。
    你走之后,我睡着过几次,每次都在做同一个梦。梦里是你的背影,我伸出手,却怎么都抓不到。
    所以那天在江若的住处休息,睁开眼看到江若,第一个反应就是抓住他。
    你说得对,我傲慢又自负,总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是面对你,我总是会失控,会做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
    每当回想那天,我都会觉得,当时的我,是那么的面目可憎。
    江若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天。
    因而一霎屏住呼吸,唯恐错过接下来的说明。
    对不起。席与风语速和缓,语气却诚恳而坚定,即便现在已经晚了,我还是想告诉你,那样做,是为了挽留你。
    退婚是为了你,把酒要回来也是为了你。把头像换成你的海报,是因为你喜欢拍电影,你说过,要让所有人都去看你的电影。
    如果只要你人回来,我有一万种方法逼你就范,让你不得不回到我身边。
    可是我不想让你难过,不想再让你哭。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而江若好像还浸泡在月光下沁凉的湖水里,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潮湿、酸涩的气息。
    原来他也会暴露弱点,原来他并不是无所不能。
    心脏软到连对面的静默都不忍心打断,继而等到席与风找回思绪,再度开口。
    你不是玩物,我也不是救世主。爱不是自以为是的给予,更不是单方面的付出。
    提到那个字,顿了顿,席与风问:你说喜欢隐晦的表白,寄过去的酒,看到了吗?
    江若下意识摇头,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到,不由失笑。
    然后,在席与风看不到的地方,又偷偷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不想看?
    拿到那瓶酒的当天,江若就失眠到半夜,不得不爬起来,把那酒瓶拿到灯光下,分辨刻在瓶底的诗句。
    幸好这首西语诗江若也曾读过,觉得熟悉,循着印象上网查阅,果不其然是那首
    Te voy a dar mi soledad,
    mi oscuridad, mi corazn est con hambre;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He intentado utilizar la confusin, el peligro, no le sorprender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然而那头的席与风确实看不到,因此默认江若还是不肯碰那瓶酒。
    索性亲口说: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所有让人失控的都是危险因素,按照商人的惯性思维,首先要做的就是将危险因素排除。可是我不想,如果你就是我的危险因素,我愿意为你失控。
    如果我的失控曾经伤害到你,那并非我的本意。
    江若别恨我。
    时光倒转,回到一年前的这个时候,破碎的开端。
    似乎正是从那时的某一刻起,江若让他多喊几声自己的名字之后,几乎每句话的开头,席与风都会带上他的名。
    好不容易把电话打通,只喊一次怎么够?
    于是紧接着,席与风说:江若,我爱你。
    我爱你,所以会为你一再、一再的失控这至少能证明,我在你面前,同样没有秘密。
    江若
    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诗是博尔赫斯的《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原版是用英文写的,为了和小江的表白对应找了西语版。
    第五十九章 叫我什么?
    虽然声音沉稳,但时而错拍的呼吸,昭示着席与风的内心并不平静。
    而江若心脏仿佛还遗落在阒黑的悲凉里,因此听到这真挚的告白,不禁有一种在经历某种煎熬的错觉。
    可这冰火两重天的煎熬,这止不住的战栗,他甘之如饴。
    进而迫切地想见到电话那头的人。江若正要开口,在听筒里听见航班信息播报的背景音,忙问:你你在哪里?
    没等问完,耳边忽然没了声音。
    放下手机一看,通话已然挂断。再打过去,无人接听。
    握着手机在酒店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江若扑倒跳到床上躺下,没到两分钟鲤鱼打挺坐起来,继续打。
    还是没人接。
    刚刚才把席与风搞懂的江若,又开始不懂了。
    甚至想打开百度搜索表白完就挂电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报复我一开始没接他电话吗?可他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啊。
    江若纠结得磨后槽牙,点开微信界面再确认一眼。
    最近的一次语音通话结束在三分钟前,通话时长十五分零八秒。
    也不是在做梦。
    难不成是因为超时了,觉得占了便宜,所以不好意思?
    等到收拾停当坐上前往电影节的车,江若才从小沈那里得知昨天颁奖礼现场外有名艺人被群众扔了鸡蛋。
    现场的娱记们很快把消息发到网上,起初为了买关子故意隐去那名艺人的姓名,一时猜测四起,当晚所有拿奖的艺人无一幸免,都被提及。
    其中黑脸走人的最佳男配角江若,成了重点怀疑对象。江若后来细翻朋友们发来的消息,发现其中确有几个问被砸鸡蛋的是不是他。
    江若恍然: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席与风那么着急给他打电话,问他有没有事。
    心又软了几分,像被烤化的棉花糖。可还是联系不上人,江若着急,让小沈给施助打个电话,问问席与风这会儿是否在忙。
    施助接了,答说:席总今天没来公司。
    江若忍不住凑到话筒前:他去哪儿了?
    海市,昨晚连夜走的,说临时有事。
    江若一愣。
    又打给方姨。方姨说席与风昨天就没回来,只在下飞机后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在外地,并告诉她手机快没电了,联系不上的话不要担心。
    也不知道什么事走得那么急。方姨在电话里叹气,连个充电器都没空回来拿。
    江若也叹气,心说要是能知道他在哪儿,我现在立刻把充电宝给他送过去。
    想到在语音通话里听到的航班播报,江若眉头皱得更紧。
    他不会飞到海市,在机场打完电话,又飞回枫城去了吧?
    不,不应该。席与风那么冷静一男的,做不出这种冲动的事。
    还是着急。
    江若伸长脖子朝前看,远远看见场馆的圆顶,尝试问小沈:你说我能不能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庄导请个假?
    为什么要请假?
    反正就是个跟看片会差不多的场合,少我一个也不少
    小沈用高深莫测的眼神看着他:您是不是忘了,自己是电影的男主角?
    江若泄气地坐回去,退而求其次地说:那帮我改签一下机票,要电影节之后最快飞枫城的航班。
    同一时间的枫城,从海市来的航班落地,席与风下飞机后,先在机场休息室眯了一会儿,然后直奔公司。
    昨晚看到新闻后他就给江若拨了电话,连着两通没被接听,他方向盘一打,直接开车往机场去。
    走得匆忙,席与风除了人、手机、身份证,什么都没带。
    到海市才发现手机快没电了,临时找地方充电怕来不及,便按照事情的主次顺序先给江若打电话,确认江若没事才安心。
    回过头来想,席与风都觉得这种行为堪称莽撞,一时脑热贸然冲过去,极有可能给江若增添负担。
    至于那五分钟,或许也是冲动的结果。
    先前在孟家,席与风就对孟潮坚决的态度有所触动,后来在电话里听见江若充满抗拒的语气,不由得想到那天在他新家楼下看见他对朋友笑那样开怀,面对自己时却态度冷漠,一个眼神都欠奉。
    这感觉好比涨潮,看着海水一浪比一浪近,生存空间被一寸一寸挤压,临到头猛一个大浪过来,顿时将他逼到了不得不自救的境地。
    他怕再不说,就真的来不及。
    所以哪怕希望渺茫,哪怕时机并不合适,席与风还是开了口。
    用最简单朴实的语言,毫无技巧地把江若先前问过的那些、可能想知道的那些,一股脑全都说给他听。
    也正是因为没有面对面,席与风才有和盘托出的勇气。
    中途一度不确定电话那头的人还在不在,稍作停顿,听到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席与风才定神继续。
    也万分庆幸,是在说完最重要的那句话之后,手机才自动关机。
    连上车载充电器,停在某个红灯前,手机开机,席与风拿起来看一眼。
    原来早就超过了五分钟。江若一直没喊停。
    看到后来江若连续打过来的几个语音通话,席与风踌躇片刻,打字回复:刚才没电了。
    便放下手机。
    并非不想回电话,也从施明煦处得知江若找过他,只是考虑到这个时间江若应该在参加电影节,不便打扰。
    除此之外,席与风承认,他是有意拖延。
    他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真正的掏光底牌,把选择权交到江若手中。
    因而有一种等待审判般的无力感,畏惧远大于期待。
    江若似乎确实在忙,一直到下午,都没回复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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