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惜微知道他说得对,可一想起刚才在泣血窟的惊魂刹那就不放心,现在干脆冷着脸不开腔,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不干”两字。
    这破孩子从小吃软不吃硬,比起心肝儿更像个小祖宗,叶浮生在心底飞快计较了一下追兵路程,琢磨着离找到这里还有一会儿,遂决定再惯他一回,双手捧起楚惜微的脸扭向自己这边,手指擦掉上面的落灰,用力亲了一口——“我等你回来。”
    楚惜微瞪大眼,耳根子飞快地蹿红,他推了叶浮生一把:“你……”
    叶浮生抓住他的手落在自己心口上,笑得眉眼弯弯:“我相信你。”
    “我……”
    没等他说话,叶浮生趁热打铁,一手在楚惜微下巴处挠了挠,故作惆怅地耷拉下眼角,幽幽道:“记得快一点,我想你。”
    “……你给我记住了!”
    楚惜微又羞又恼,一不做二不休,抬手把这老狐狸按在树干上亲了个上气不接下气,这才扒下他的外衣愤愤起身,跃下大树飘然而去,背影怎么看怎么像只炸毛的猴子。
    叶浮生在树上笑得打跌,直到楚惜微的身影完全消失,嘴角还有笑意残留。
    他在这一刻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对楚惜微的感情尽管发生了几番转变,可铭刻在内心最深处的感觉却始终如昔,归根究底,是那个人的存在有让他笑对人世千磨万击的勇气。
    这勇气无关刀剑肝胆,不计侠骨情义,只是万丈红尘没顶之后有这么一个人与你同在,纵然沧桑变改人事全非,他还与你一起。
    得之我幸,情生我命。
    泣血窟的消息传来时,萧艳骨刚到惊风殿。
    一个时辰前,她接到青龙殿来人传信,让她速去惊风殿议事。她还不知道此“厉锋”非彼厉锋,只觉得这信令来得蹊跷。
    惊风殿是赫连御的居所,位于迷踪岭最中央的卷云峰顶,三十四年前那里还是赫连氏主家所居之地,后来却成了他们埋骨之处。卷云峰上下近五百人,连同赫连主家的死士仆从在内,都被赫连御下令斩首,身体曝尸三日任鸟兽撕咬叼啄,然后把残骸像垃圾一样扫落深涧,头颅则埋于山顶,覆土翻地,在上面建了惊风殿,日日来往踩踏,夜夜寝骨安枕。
    那是除了泣血窟外,第二个让葬魂宫众人畏惧的地方。
    眼下赫连御闭关,诸般事务分内情外工送往青龙、白虎两殿,惊风殿应被空置,现在“厉锋”却派人请萧艳骨过去,怎能不让她多想?
    萧艳骨在惊风殿等了个把时辰,一盏热茶都放置冰凉,“厉锋”却还没有现身,她等出了火气,正准备拂袖而去,就见到一人闯进殿门,外面的守卫竟无一阻拦通报。
    她的目光飞快在来人身上一扫,从胸腹破损的衣物下看到了半截黑蛇刺青——是“蝮蛇”暗卫。
    背后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萧艳骨一惊,刚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她回头一看,一道削瘦高挑的人影已经立在屏风后。
    厉锋在古阳城时被潜龙榭的火气熏坏了嗓子,声音变得十分沙哑,此时从屏风后透出更显阴冷难听,仿佛锈迹斑斑的刀子相互摩擦:“出了什么事?”
    那名暗卫单膝跪地,头颅深埋颈下:“回禀大人,有人闯入泣血窟,劫囚不成,还伤了宫主!”
    萧艳骨闻言一惊:“擅闯者现在何处?宫主可有大碍?”
    “属下已经派人追击,宫主现在……”暗卫顿了顿,萧艳骨声色不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听见那人道,“宫主被打断行功,现在真气走岔,打杀数人后遁入山林,已不见踪迹。”
    萧艳骨立刻转头看向屏风,惊风殿内一时间几近死寂。
    半晌,“厉锋”终于开口:“此事不能声张,速速派人找到宫主,我会下令封锁各处要道,动作要快。”
    “慢着。”萧艳骨出声道,“仅凭他们,就算找到了宫主,功力失控之下恐怕也不是对手。”
    屏风后的人影动了动:“萧殿主的意思是……”
    “恐怕还要请厉殿主亲自走一趟。”萧艳骨苦笑道,“艳骨一介女流,虽长易容暗器,到底取巧伎俩难与重力相抗,如今放眼迷踪岭,唯有厉殿主的雪晴刀还可与宫主一战争取可乘之机。至于那擅闯葬魂宫的贼子,就交给我来搜捕,如何?”
    “厉锋”默然片刻,道:“好。”
    萧艳骨悄然松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该如何通知百鬼门,趁这机会把赫连御跟厉锋一网打尽,就见暗卫得令退了出去,大殿里只剩她和“厉锋”两人。
    这地方待久便觉不自在,萧艳骨起了身:“若厉殿主别无要事,艳骨就先走一步了。”
    “慢着。”屏风后面传出沙哑之声,“厉某请萧殿主过来,是有两件东西需要萧殿主掌掌眼。”
    萧艳骨一挑眉:“何物?”
    “左侧楠木架第二层的盒子,请萧殿主打开一观。”
    萧艳骨如言望去,果然见到个一尺见方的木盒,她没有直接上手,而是在指间暗藏了一枚三角刃撬开铜锁,皮肉不沾地将其打开。
    她的瞳孔顿时一缩!
    盒子里是一本账册,上面血迹斑斑,匆匆翻阅后只见白纸黑字记载了她这些年在北疆暗中筹谋的诸般生意往来,其中不乏跟“金蟾”作对抢食的几番争夺,甚至连帮赵冰蛾打点关外商队贸易这般隐秘的事情也泄露出来,虽不详细,却也粗略呈于纸上。
    这些东西……本该毁了才是。
    “这一次问禅山事变,只因赵冰蛾勾结外敌反水作局,不仅损失了‘天蛛’、‘百足’主力,连累朱雀殿主步雪遥与玄武殿主魏长筠身死,就连宫主也伤重惨败,幸亏萧殿主智计过人,随机应变才救出宫主,使我葬魂宫不至于群龙无首。”沙哑的声音罕见带了笑意,“宫主有心重用萧殿主,连‘金蟾’都移交你手,然而当他们彻查情报桩子、生意往来,却在萧殿主所辖北疆发现了这些东西,快马加鞭送来迷踪岭,一路上派出三波人马都半途折损,好不容易逃出活口,未等宫主过目此物,便出了泣血窟之事,难道这真是巧合吗?”
    “……自南儒之事后,艳骨已离北疆,之间种种不复昔日了如指掌,账册一事多谢厉殿主挂心,待找到宫主之后,艳骨定当面请这疏漏之罪,以求彻查追究。”萧艳骨定了定神,放下账册时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怒。
    “厉锋”意味不明地道:“萧殿主说得有理,不如再看看盒子的第二层。”
    木质隔板之下,是一个风化破碎的人头骨,眼眶和裂纹处还有脏兮兮的泥土和小虫,若无十年以上的地下深埋,断不可腐朽至此。
    萧艳骨看得浑身发冷。
    “都说情至深处,就算化成灰也认得那个人。这颗头颅如今面目全非,不晓得萧殿主还能否认出他是谁?”顿了一下,“厉锋”见她不做声,又恍然大悟般笑了,“哦,是厉某言错,这头颅的主人只是个替死鬼,与你非亲非故,萧殿主当然是认不得的,只可惜宫主被你一番唱作俱佳骗了整整十三年呢。”
    他话音刚落,惊风殿四处门窗轰然关闭,门外传来刀兵横戈之声,原本把守在外的暗客已经将此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萧艳骨再不迟疑,身躯一转,裙袂飞带间数十颗铁莲子破空而出,仿佛漫天花雨扑向屏风,前后衔接,左右兼顾,不仅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要躲也无处可逃。
    莲子打穿屏风,刀刃撕裂布帛,金石相交发出珠玑错落般的清脆连响,而萧艳骨窥见人身所在,一转之后手臂飞快扬起,伴随着机括声起,袖中三支淬毒短箭直扑“厉锋”面门。
    三支短箭一前两后,呈品字状分射对方头颅双肩,“厉锋”将长刀一挽拨开箭矢的刹那,胸前空门大露,而萧艳骨的“缠绵”已如烟雨化入轻风,转瞬奔至眼前!
    葬魂宫四殿主,轻功毒术当属步雪遥,刀法凌厉首推厉锋,武功内力则莫过于魏长筠,无论怎么看,萧艳骨都在四殿主中最显弱势。
    时至今日,潜伏已久的鬼魅撕破画皮,露出了明晃晃的爪牙。
    “缠绵”入肉即刻骨,当初陆鸣渊在这一招下吃了大亏,盖因它细小密集,如烟色朦胧时一席牛毛细雨,铺天盖地,避无可避。
    “厉锋”自然也不能例外。
    饶是他刀法过人,将一席“烟雨”都卷于刀风之下,手臂、肩颈和半张面孔依然被漏网细针穿骨入肉,刹那时脸色一白,细密的血珠顿时冒了出来,模样既为可怖。
    萧艳骨已欺身近前。
    如今赫连御重伤发疯,葬魂宫里诸般事宜都靠厉锋跟她拿主意,就算今日消息走漏撕破脸皮,只要出了惊风殿,萧艳骨也没有怕事的道理,而她想活着离开这里,就得借对方性命一用。
    腕上月环退去充作伪装的外壳,化成了一把巴掌大的精巧弯刀,细如铁钩,弯曲胜镰,锋芒向内,刀背带着倒刺,一旦入体,怕是一截血肉筋骨都要被生生带起。
    萧艳骨一脚立定,身躯一转避开迎面一刀,在对方变招之前弯刀回转,穿过了“厉锋”的左肩,一提一拽,竟是活活挖出了他的肩胛骨!
    可萧艳骨笑不出来。
    离得近了,她就能看到“厉锋”下颚处细如蛛丝的痕迹,那是人皮面具贴合后的瑕疵。
    “厉锋”上衣被这一刀拉拽破裂,萧艳骨目光下移,看到他心口下有一条黑蛇刺青。
    这人竟然也是“蝮蛇”暗卫!
    既然如此,刚刚那前来传信的人,为何……这一刻,萧艳骨背后陡生寒意,她毫不迟疑地拔刀结果了此人性命,随即旋身一闪,就见一把云纹古剑几乎擦着自己脸庞掠过,割断了一缕飞起的黑发。
    她悚然回头,看到一人立于裂帛纷飞的屏风前,紫衣重锦,三千乱发狂舞飞白,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双目赤红如血,正单手持剑,含笑望过来。
    “……宫、宫主!”
    第206章 风云(上)
    这次白道联军立誓攻打迷踪岭,不仅要面对恶名昭彰的葬魂宫,还要迎战从五湖四海闻声而来的各路邪魔外道,其声势远远超过当年的思决谷一战。为此,沈无端一面放出风声吸引桩子,一面磨刀霍霍暗中拔除眼中钉;端衡长老、色见方丈、曲谨、端仪师太等四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则快刀斩乱麻,联系各大掌门人齐聚一堂商榷大事,而后誓约群雄,在曲谨建议下将联军划分为左、中、右三路,分水路、山途、官道三方包抄过去,前后时间各自错开半日,既能开路断后,又能相互照应。
    玄素与恒远带人行山途,这支队伍除了经验丰富的老辈子,还多是血气方刚的武林年轻一辈,如罗梓亭、恒明等悉数在列,一路从山取道披荆斩棘,不管遇到绿林流匪还是魔道妖人,皆不曾退却半步。
    不是没有人害怕,也不是没有人恐惧厮杀躲于人后。起先,玄素还想着尽力相助,为此好几回险象环生,后来恒远见他出手引敌就借力打力将人推开,冷眼旁观那怯懦之人在刀光剑影下狼狈躲避,到最后或捡起兵器拼死一战,或束手待毙死于当场。
    “你能救他们一次,不能救他们一世。”
    当晚在树林里扎营休憩之时,玄素皱着眉头将恒远带离人群,然而未等他把话说出口,年轻僧人就合掌颂了句“阿弥陀佛”,如是说道。
    玄素知道他说得对,但并不能赞同:“此番虽是历练更是诛魔,生死大事并非玩笑。我等能救人一次便是一次,难道还要见死不救?”
    恒远笑了:“先前得端清道长嘱托,本以为玄素道长已入‘任情’大圆满境界,该是纵情肆意之时,如今得见仁善悲悯,方知道长之道与贫僧不同。”
    玄素道:“是玄素心有外物,难弃尘念。”
    恒远摇摇头:“非也,正因为玄素道长心外无物,才能一念仁明,视万人为万事,分可为与无为,纵使孑然身在红尘里,心有尺称便是清静安定。”
    玄素反问:“那么恒远大师的道是什么?”
    恒远微微一笑,声音很轻,一字一顿:“佛渡有缘客,我渡无缘人。”
    他手里那串紫檀木佛珠染了血,纵然已经被擦洗过,刻痕凹陷处仍有暗红残留,此时在僧人白净的指间轻轻拨动,仿佛转过一个个轮回。
    有缘客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无缘人则苦海无涯罪无可恕。
    佛祖虽慈悲,却也有渡不得的冥顽不灵之辈,故生怒目金刚相,以杀止杀,斩业断罪。
    玄素一怔。
    “我入门之时,曾问过师父三个问题,他说让我自己去想清楚才算明白,这一想就是八年……”恒远望着他的眼睛,“斩业绝妄者方能放下屠刀,饮恨苦海者始知回头是岸,我入地狱只为救苦救难。既如此,金身虽在伽蓝,佛祖却在本心,只要贫僧心有渡厄之念,纵身染因果,亦是我佛中人。”
    玄素欲言又止,他想不出自己能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恒远笑道:“玄素道长认为这是邪说?”
    “道不同,或许不相为谋,然而天下众说纷纭,但无所罪,何谈正邪对错之分?”玄素肃然道,“恒远大师之道,唯有自己好自为之,外人皆无从置喙,玄素惟愿大师谨记本心,不负‘阿弥陀佛’。”
    恒远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是跟赵冰蛾与西佛像极了,又似乎一点也不像。
    玄素有赵冰蛾的风骨傲气,却无她的偏执自负;他有色空的仁善慈悲,却无他的枯禅静心。
    他就像一根青竹,自冬雪泥壳下破土而出,生得迎风劲骨,内有明节在心,一段段是非自在清明。
    东道端涯道长去得太早,恒远只有幸见过他一两次,本已模糊的印象在此时渐渐清晰,与玄素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心里那颗拔出大半的刺终于粉身碎骨,化为烟尘,于恒远眨眼的时候飞散而去。
    他对玄素微笑:“若有朝一日,贫僧化为斩业修罗,还请道长谨记‘无为’之念,行有所为,断不可为。”
    玄素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认认真真地道:“贫道答应大师,但……我相信,不会有这一天。”
    此夜之后,恒远依然冷静安排行军路线,玄素依然尽力退敌救人,罗梓亭与玄诚照应中段,恒明率一众无相寺武僧断后。连番血战让每一个初出江湖的年轻人都慢慢明白,除了自己手中冷铁刀剑,没有谁能永远挡在你面前。
    祖辈荣光,终将化为朽土;人世未来,还在足下手中。
    江湖儿女的热血,有时是真要用血与火去点燃。
    “再行三里就是‘秋水坞’地界,过了那处就入进了迷踪岭的家门口。”罗梓亭一边啃着干粮一边摊开地图,把罗家主从小对他耳提面命才养成的大家风范悉数喂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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