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惜微负刀在背,气沉丹田,双手运力落在石门上,他已悟得《归海心法》精髓,又自幼练习《惊鸿诀》,在“化力为巧”一道上深有造诣,当手臂至额角隐现青筋之时,那扇石门已经被缓缓推开一道足以通过的缝隙。
    然而,一把剑也在门开刹那刺向他的双目!
    灯火映出寒芒,恰似流星转瞬即至眼前,楚惜微腰身一折向后仰去,剑尖几乎贴着他的脸掠过,同时他已拔出断水刀,一式“拈花”与剑身缠绕纠缠,摩擦迸溅了星火点点,最终各自吐劲一震,双双退开站定。
    拔剑之人着重紫长袍,脸上戴着白银面具,满头长发披散活像个修罗恶鬼,分明是本该闭关的赫连御!
    楚惜微心头一惊,然而赫连御已再度提剑而来,他的剑法快狠厉,隐有狂风扫落叶之势,一时间稳稳压住楚惜微一头,然而数个回合过去,楚惜微的眉头拧了起来。
    招式虽厉,却不适合剑,更不像赫连御的剑法。
    赫连御在问禅山上被他一剑斩了右掌,然而此人用剑善喜左手,招式角度当更诡更奇。
    这个人不是赫连御。
    眼睛一眯,断水刀在地上顺势划过一个半圆,“白虹”自下而上斜劈过去,当刀剑交锋刹那,楚惜微一掌击向对方面门!
    “赫连御”避无可避,笼在袖中的右手飞快抬起,又是寒光乍现,那竟然是一条铁臂!
    铁臂力沉,与楚惜微的肉掌顷刻相撞,两人同时闷哼一声,脚下石板以双足为中心龟裂开来。楚惜微目光一冷,握刀的右手以绵劲带动长剑转向,脚步一错身形一转,直向铁臂关节处的连接点斩去!
    “赫连御”不得不撤劲后退,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脸上一轻,面具被楚惜微一刀扫了开去。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厉锋!”
    楚惜微脸色一变,这个假扮赫连御在此闭关、骗过葬魂宫里诸多耳目的人竟然是厉锋,那么青龙殿里的人是谁?真正的赫连御,在哪里?
    他们是什么时候偷梁换柱?!
    然而现在容不得他多想,厉锋被他揭破身份,当即弃剑,久违的雪晴刀割裂紫色大袖落入掌中,楚惜微借着火光,看到那通透刀身上有一道蛛丝裂纹,仿佛被抓破的美人脸,残缺又可怜。
    那是在古阳城,被谢无衣一刀“挽狂澜”留下的印记。
    厉锋盯着楚惜微手中的断水,虽一言不发,眼睛却亮得惊人。
    古阳城一场夺锋会,他为葬魂宫大计有辱刀客之心,最终机关算尽却仍败在谢无衣刀下,若非对方已是强弩之末,恐怕厉锋就不止丢一条手那么简单。
    断水从此成了厉锋武道上的一条天堑,谢无衣人虽死了,却永远挡在他登峰的路上,若不能越过这条坎,厉锋就再无寸进。
    他难得笑了起来,却是问道:“步雪遥死了?”
    步雪遥被赫连御所杀的消息,玄素早已告知楚惜微,听厉锋这么问,楚惜微面无表情地道:“你的好主子宰了条狗,也值得厉殿主亲口一问吗?”
    厉锋道:“的确不值得。”
    楚惜微嗤笑:“那你何必废话?”
    厉锋垂下眼,不再说话。
    雪晴刀蓦地抬起,就像纤纤素手抛花掷果时的手指轻勾,于楚惜微面前盈然一转,稳稳架住了断水刀刃,然后顺势欺近迫向他的咽喉!
    宛如情丝缠绵,胜却美人如玉,不同于厉锋本人的冷硬,雪晴刀仿佛是铸进了一道柔骨,就连逼命的时候都像妖娆的唇指,如那最悱恻的爱人绞杀。
    就算楚惜微并不看好厉锋这个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在刀法上的造诣。
    楚惜微没有见过当日潜龙榭一战,自然学不来谢无衣力挽狂澜的孤绝大气,他屏住呼吸,刀势回转一扫“横波”,荡开这缠绵一刀,然后陡然变招,“惊雷”捉隙而入,点向厉锋面门!
    雪晴刀光忽转,如歌女舒展袍带广袖飞袂,通透刀身借了烛火三分明亮,于交错间直射楚惜微双眼,一刹那满目皆白,就在楚惜微本能闭目的刹那,雪晴已与断水擦身而过,刀尖刺破了楚惜微胸膛。
    然而点血未现,便不能再进一分。
    “刀是好刀,可惜你不配。”楚惜微冷笑一声,“当初若无步雪遥的毒计,谢庄主就不止砍你一条手,而是要了你的命……现在,楚某借断水之刃,向你讨这笔债!”
    厉锋唇角溢出血线,他垂下眼,看着雪晴刀从中断裂,坠落在地。
    楚惜微适才第一刀“横波”,根本不是为了荡开刀势,而是一招虚晃,只为后来的“惊雷”以点破面,精准地落在了那道裂纹上,当厉锋发出这全力一刀时,雪晴便再也承受不住他的内力。
    古人云“长刀剑者死于刀剑”,何尝不是一场目中无人的作茧自缚?
    楚惜微有心从他口中逼问赫连御的消息,故而一刀过后未下死手,眼见他一掌压下,厉锋蓦地一笑,右肩铁臂倏然抬起,向着楚惜微的左掌直击而去。
    眉头一皱,楚惜微变掌为爪,扣住他手腕,用了巧劲一扭一拽,将这条铁臂卸了下来,但闻一声机括扳动的声音,淬毒短箭迎面扑来,楚惜微侧头躲过,厉锋借着这一合之机向后一跃,左手一掌打在石门上,用尽全身功力将其推开!
    不好!
    楚惜微意识到不对,当即将手中那只铁臂抛了出去,然而为时已晚,从空洞中滚出一颗黑漆漆的火雷弹,在铁臂扬空刹那,它已经滚落到楚惜微脚下!
    轰然一声,惊动整个泣血窟,在石门关闭刹那,厉锋看到洞窟内落石滚滚,断水刀伴随着灰尘飞了出来,刀柄上带着淋漓鲜血。
    他扬声大笑,伸手就要接住断水刀,如同接下高山倾颓之柱,从此一步登天。
    可惜断水刀插入地上,而他的手指离刀柄还有咫尺之遥。
    玄色长刀像幽夜鬼鸟的爪牙,自上而下一刀砍在了厉锋肩颈上,切骨入肉,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砍成两半。
    笑意僵在嘴角,厉锋怔怔地抬起头,看到叶浮生落地站稳,脸色白得像鬼,双目却赤红如血。
    他好不容易赶到这里,却只听到了一声巨响,看到了一把带血的刀和一个大笑的人。
    以及,一扇再度封闭的门。
    这一刻光阴倒转,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年前,顾欺芳满身是血的身影与楚惜微的面容交替出现,叶浮生几乎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以至于当左右山壁的杀手都已经围拢过来,箭矢搭弦,罗网破空,他仍是一刀直取厉锋的头颅。
    然而,另一把刀比他更快。
    断水被一只染血的手拔地而出,当叶浮生一招“断雁”斩下厉锋头颅的时候,一式“拂柳”已在他身后布下刀风柔劲,将第一波射来的箭矢悉数扫落。
    握刀的人抓住他冰凉左手,纵身跃下平台,那一刻头顶天空在眼中飞快变小,一如顾潇当初坠崖时所见的天光尽远。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坠入深渊。
    那人一刀插入岩石缝隙,踩住凸起石块堪堪定身,一手把叶浮生拽了上来,用力按在怀里。
    楚惜微一身都是尘土血汗,饶是他在爆炸刹那用断水劈落一块大石压住雷火弹,然后仗着轻功窜了开去,躲进入口甬道险险避开威力,可崩落的石块依然砸伤了他的肩背手臂,额头被尖锐的石子划开了口子,血混合着汗在落满尘埃的脸上纵横四流,像只狼狈不堪的花猫。
    可他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再次推开石门,就看到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混不要命般对周围袭击视若无睹,只向厉锋讨命。
    楚惜微把叶浮生拽上来,又气又恼,恨不得当场把他就地正法以儆效尤,难得张口骂道:“你多大岁数了还跟初生牛犊不怕死……”
    如木偶般迟钝的叶浮生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楚惜微这张脏兮兮的脸,明明血汗尘土污了大半,一点也不显好看,一双杏眼却因愤怒而瞪大,露出猫儿似的灵动来。
    两人胸膛相贴,他能感受到楚惜微肋骨下“咚咚”直跳的心,带得自己沉入谷地的那一颗也死灰复燃。
    他是活着的。
    没等楚惜微说完,叶浮生忽然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用力压了下来。
    这是一个带着血与火气息的吻。
    楚惜微却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剩下的话都被吞回肚子里,楚惜微眨了眨眼,看着叶浮生的眼尾都染上了红色,不知道是不是哭了,他顿时慌了,偏偏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好磕磕绊绊地道:“我没事,你、你别哭,都过去了。”
    叶浮生很少哭,然而泣血窟这个地方却是造就他半生噩梦的根源,就算他放下了心结,却忘不掉梦魇。
    直到这一场故地反转,有人告诉他——没事,都过去了。
    叶浮生在楚惜微怀里抬起头,眼眶还是通红的,他仰望头顶,横生的大树遮掩了上方,唯有天光从树叶缝隙间漏下。
    算算时辰,天亮了。
    经年的噩梦,也该醒了。
    叶浮生抱着楚惜微,就像抱着此生重逾性命的珍宝,哪怕是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那只揽过他腰间的手依然沉稳有力,是多少血与火都磨炼不出的刚强,终成倦鸟辗转天下后归巢的一根横梁。
    你一句轻言细语,是我迷梦魔障中的惊雷,越过风霜摧折的岁月,胜却梵语清唱的佛偈。
    第205章 惊风
    雷火弹的动静很快引来了泣血窟各处守卫,潜伏暗处的“蝮蛇”也被惊动,一面将各大出口戒严,一面沿着山壁小道向叶浮生和楚惜微包抄过来,如同蜘蛛对落网的猎物露出毒牙。
    硬碰未必没有胜算,然而楚惜微并不准备把时间耗在他们身上,跟叶浮生对视一眼后,两人同时松开岩石,一左一右挥刀缠住飞来的绳网,然后向下一跃借力,强大的拉力带动了来不及撤手的撒网人。转眼之后,二人在半空中折腰一扭,绳网轮转如伞面铺展,但闻“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也不知道扫落了多少流矢暗器,而他们翻身踏在了被拉拽下来的撒网人身上,用力一踏卸去冲劲,携手遁入了山林。
    甩掉第一波追击,楚惜微瞅准暗河正欲脱身,不料被叶浮生拽了一把,好悬没一头栽进水渠了。
    “做什么?”他臭着脸,显然余怒未消,“你还想做回以一挡百的好匹夫不成?!”
    “年轻人火气别太大。”叶浮生收敛了千丝万缕的胡思乱想,在这群狼环伺之时竟然还能开出玩笑来,笑眯眯地捏了一把楚惜微的脸,“要走不难,但还不到走的时候。”
    趁着追兵未至,他仗着轻功高墙带楚惜微穿林藏身,将从萧艳骨那里得到的情报悉数转达,不出意料地看楚惜微一双眉头打成了死结。
    “这个女人不可尽信,但‘蛊祸’之事不得不信。”叶浮生缓了口气,“三天期限只剩下今日,盈袖虽然能拖一天,但也只够黑白两道势力奔波所耗,若是在今晚还不能解决‘蛊祸’,就是后患无穷了。”
    楚惜微沉着脸:“端清道长是当世最后一个身怀长生蛊的人,对蛊洞定然又超乎寻常的感应,但是……既然泣血窟里的‘赫连御’是厉锋,那么真正的他会在哪里?”
    两日前,萧艳骨亲眼见到赫连御夺走端清功力,至少能证明当时的他的确是真,然而赫连御狡诈多疑,怕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尽信何人,故留了厉锋在泣血窟做幌子,自己另寻无人可知的隐蔽处闭关。
    厉锋只是一枚替死的弃子。
    “以萧艳骨的性子,她得了我们这边的助力,必定会伺机而动,无论青龙殿里的‘厉锋’是谁,都有她代我们去试探。”顿了顿,叶浮生看向楚惜微,“你在那边留了桩子没?”
    楚惜微道:“有‘判官’盯着,如果事情生变,他会以信号烟花通知我们。”
    叶浮生摩挲着下巴,目光微暗:“那么,我们的当务之急,就要设法除了‘蝮蛇’,没了这支心腹暗卫,赫连御的耳目就大受影响,他就算变成个千年王八,也得从龟壳里冒个头了。”
    “蝎子已经去联系赵冰蛾昔日留在迷踪岭的‘魔蝎’暗桩,再加上萧艳骨暗中相助,只要小心行事,我们的人想进入迷踪岭内已经不难。”楚惜微环顾四周,“但这里毕竟是葬魂宫老巢,一旦出了差错,我们就是自投罗网。”
    “我来的时候,让孙先生带人守住后路,本想着就算事不成,要退也有一线生机。”叶浮生眯了眯眼,“现在看来,倒是可做分兵诱杀的陷阱。”
    楚惜微一怔,旋即会意。
    赫连御想保证自己能安全熬过这次闭关,为此连厉锋都可做弃子,更别提萧艳骨也被蒙过耳目,若说迷踪岭内还有谁能找到赫连御,恐怕就只有“蝮蛇”高层了。
    “我们在泣血窟闹了这一场,已经惊动了潜伏此处的‘蝮蛇’,他们一面会对我们穷追猛打,一面会赶紧联系上位者,向赫连御传达消息。”叶浮生嘴角轻勾,“阿尧,等下你抓个人装扮成我,诱敌下山往孙先生的毒瘴里去。”
    那条路有野渡荒林,林中有杀人于无形的“毒瘴”和善于潜伏的“幽魂”,水下有叫人防不胜防的“水鬼”,待楚惜微诱敌深入,就是反戈全歼的时候。
    杀了这支势力,就如拔出孙悯风背后芒刺,使固守山下的“幽魂”腾出手来,随楚惜微改头换面,以“蝮蛇”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回到迷踪岭,到时候如何破天堑开山门,都是虽难可解的事情了。
    楚惜微会意,脸色却不好看:“你想趁此机会跟上报信的人去找赫连御?”
    叶浮生知道瞒不过他,也不否认:“这是能最快找到他的办法。”
    “我不同意。”楚惜微皱着眉头,“你去诱敌,我来跟踪。”
    叶浮生摇摇头:“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有啥可争的?乖,听话。”
    “别拿我当孩子哄!”楚惜微甩开他的手,“刚好了伤疤就忘疼,你不难过我心疼!”
    叶浮生为他这脾气哭笑不得,像被只毛绒绒的爪子在心窝处挠了一把,痒酥酥的,一把将人拽了下来,温声道:“我轻功比你好,跟踪暗探更适合,何况你是百鬼门主,如何调动属下应变行事比我要来得顺利,何必多费功夫不讨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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