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偏执皇帝的 作者:息霜
    ——(23)
    屋外脚步声渐远,明明怕得心脏都在颤栗,还是控制不住地奔出去。
    那头皇帝携着他的贵妃,阿姐挽着他的丈夫,亲密无间地走远。
    池园空寂,一庭落瓣浮于青绿池水上,残月抛下满地清霜。
    那对亲密背影头也没回。叶十一怔怔地看了会儿,目送他们走远,才垂低脑袋,转头朝相反方向,昏昏沉沉地行走,步伐沉重得仿佛拖了铅块。
    终于步出院门,转身,离开偏院。
    叶明菀那手哆嗦的厉害,被李固强行按住,冷不丁一个寒颤。
    皇帝驻足,蓦然回头。叶明菀循他视线望去,那一端回廊尽头,除了摇曳诡谲的树影,便什么也没有。叶十一独自走了。
    十一他贵妃喑哑了嗓子,不敢大声质问,是不是李固迫他,是不是皇帝又想了法子折辱他,还是十一他自己不敢去想,自家这幼弟,叶明菀自诩了解他。幼弟心思单纯,一心上阵杀敌忠君报国,若非李固强求,他断然不会逾矩。
    恍然飘过那日行宫中,李固将叶十一囚在碧纱橱后,屋子里阴暗逼仄,浓郁的熏香熏得人脑仁深处一阵昏沉。幼弟声色嘶哑,仿佛小兽畏惧极了的啜泣,颤抖哆嗦。她看不清碧纱橱后两道身影,只觉那是一道,紧紧靠拢彼此。
    后来,再后来,幼弟不知被李固锁在哪里,她去找他,他们不让她见他。谁也说不出十一下落,谁也不敢讲紫宸殿闲话。还有庞妃庞妃那时去找十一究竟,说了些什么。
    或许更久之前,更久更久以前,小将军还不是将军,只是叶家调皮捣蛋的小子,闯入深宫扑进四皇子怀里,被城府深不可测的李固抱住,阴郁的皇子,有一张比阎罗王还要刻板的面容,对谁都客套疏离,却会紧紧将少年搂住,抱起来爬上墙头,谁也看不见他们。
    谁也看不见他们的时候,李固无所忌惮地抱着叶十一。
    就连先帝都知道所以先帝要
    陛下叶明菀抑制不住颤栗,几乎有几分恳求了:陛下可还记得先帝说过什么陛下就一定要毁了他么?
    毁了李朝镇山河的剑,毁了叶家唯一的辉煌,毁了那孩子,原本就不漫长的一生。
    李固松开她,叶明菀细眉频锁,摇着头看他,眉目含泪:陛下于心何忍。
    李固冷笑,高傲阴沉的皇帝,不屑于露出怜悯,更没有怜香惜玉之心:贵妃何必惺惺作态。当年先帝赐酒,你们叶家人除了下跪求饶,可曾有半点不忍?就连亲生骨肉都能拱手奉上砧板
    说到极恨处,头疼欲裂,强撑着冰冷生硬,如一堵高高在上的城墙,将所有人拒于千里外,除了留一道不经意的小门给那少年,谁也进不去帝王心防。李固拂袖而去。
    叶明菀惶然目送他离开。
    她劝不动陛下,他执念太深。
    那十一呢,十一那么听话懂事,总不应该贵妃不能失态,她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直起身子,一口气深深吸入肺中,浸透了夜间寒凉,才招呼身后跟着婢女:明日让小将军来一趟正德宫,就说阿姐想他了。
    婢女福身应是。
    李固回了紫宸殿,魏公支棱火折来点蜡烛,一回头,皇帝看着自己右手,疏离冷漠的面容,不知怎地,竟显出几许怅然迷惑。李固似乎不曾注意他,魏公压低呼吸,安安静静侍立一旁。
    烛火毕剥轻响,燃尽的烛油在烛台上结了厚厚一层。五月将末,六月毗邻,月初例行在宣政殿朔望朝参,月中要启程赴华山祭祖。祭祖本劳民伤财,李固登基这些年,从未去过。
    等到山河好转,礼部坐不住了,本朝中兴,幸得明君贤主,是足以告慰祖上的大事。礼部侍郎滔滔不绝,立在丹陛下,手捧玉笏,言辞恳切,唾沫星子横飞:陛下,祭祖四年一次,今年不可再推迟。陛下祭祖,普天同庆,苍生之福,万民之幸!
    动辄苍生万民。却没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想当皇帝。起初,许多年前,只是想要高不可攀的父皇一眼认可而已。至于后来后来
    魏公取了剪子,眯缝着老眼,凑近了摇晃的小火苗,小心翼翼减去烛花。
    殿中昏暗,一室清寂。李固看着他的手,仿佛心底最深处被蚊虫叮咬,指尖微颤。
    魏公放下烛剪,起身回头。
    皇帝冷着脸,千年万年的冰封,铁石心肠,凉薄无情。不知何故,那石头人竟然抬起右手,掌心轻轻触碰唇瓣。脑仁深处钝痛不肯止歇,便任由那斑驳纵横的细碎伤口,一点点摩挲双唇。
    小太监提了食盒过来,檀木盒中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即便盖着盒盖,也能自缝隙间嗅到那股子苦味儿。
    魏公接了汤药,奉到皇帝身边,老臣躬身弯腰,苦口婆心地劝:陛下,用药吧。您呐龙体康健陛下平安关乎万民之福。
    李固笑了下,笑意极淡,稍纵即逝,右手蜷在怀里,左手接了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奇奇怪怪的审核机制
    一般还是晚上九点更新~
    第33章 书信
    33、
    用罢汤药, 魏公接了空碗,放进檀木盒中,晚些时候交给小太监, 让他带回太医院去。
    江南有动静么。皇帝忽然发问。
    魏公怀抱拂尘, 怔了怔, 摇头:这个, 老臣不知,不如叫来陈总管一问?李固拧眉思量,片刻,点了点头:把陈明叫过来。
    魏公应下, 转身出去找北衙统领陈明。
    这边厢叶十一回了家,叶士秋和夫人睡得早,此刻都已入寝。他轻车熟路攀上院墙,坐在墙头, 没急着下去,摇晃两条修长小腿,仰头眺望天际明月。
    舔舐了李固的血,仿佛沾染了他的气味。
    也许是错觉,平素总觉得内心不安, 像是身体某个角落藏了隐疾,要疼又不疼,琢磨不出, 也不好去看大夫, 偶尔会气闷, 越长大这情况越明显。始终不以为意, 直到血仿佛将什么镇压下去。
    李固的血, 平复了那份生理上的躁动不安。小将军纳闷, 他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要是贺澜在这儿,一定糗他:你这叫相思病。
    那是心病。
    叶十一觉得自己偶感乏闷,绝非因为心病。身体的和心里的,他分得清。在月色下摊开手,右手掌根,隐隐浮出一道红痕。小将军蹙眉,五指握拳再松开,红痕消失不见,仿佛是他幻觉。
    罢了。叶十一翻身跳下墙头,睡觉去。
    第二天大清早,宫里便来了人,说是贵妃思念他,让他进宫去,姐弟二人叙叙旧。叶十一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晚,也许阿姐并未看见他,怀着侥幸心理,惴惴不安地拾掇进宫。
    红衣说什么都不肯穿了,叶夫人捧着衣服连连可惜,上好的料子,金丝缀的暗云纹,自家小儿子不喜欢,当娘的总不能逼他穿。不过叶十一出府门前,叶夫人提来自个儿做的糕点,嘱托道:给你阿姐送去。
    叶十一接过来:好。
    叶夫人又拿出贺澜送的阴阳鱼玉饰,扶桑产的小玩意儿,与中原风格大不相同,两条小鱼并尾缠绕,流苏上挂着剔透的海珠,十分精致。叶夫人最近喜欢打扮儿子,把阴阳鱼挂在他腰间:你贺澜哥当真好眼光。
    辞了红衣,总不能再辞一块玉佩。叶十一哭笑不得,摸了摸鱼尾,拎上糕点盒:那我走了娘。叶夫人摸摸他脑袋:去吧去吧。
    叶明菀在正德宫里等他,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叶十一到时,恰好快至晌午,姐弟一起用午食。
    进了正德宫,因为昨晚那事还有些做贼心虚,便规规矩矩地抱了手在门外作揖,拜见道:贵妃娘娘,臣叶十一。
    叶明菀整理好表情,步出殿门,挤出了笑来,朝他招招手:十一啊,快进来,饭菜都要凉了。她特意瞧了瞧他,没穿红衣,当姐姐的松了口气。那颜色太招摇,她不想幼弟在皇帝面前那么招摇。
    阿姐一如往常,不见任何异样。她或许真的没看见,叶十一心存侥幸地想,那时李固恰好起身,拦在两人之间,叶明菀看不见他。就像那时他也没看见叶明菀。
    可愧疚,不会因为看不见便消失。叶十一低下头,由着叶明菀拉进屋子里。
    叶明菀与他聊了些家里的事,叶十一想起叶夫人嘱咐,劝一劝阿姐早日为陛下孕育子嗣。话到了嘴边,说不出口,劝皇帝和别人生孩子这事,实在非他所能及。于是三缄其口,不再说了。
    姐弟俩各怀心思。叶明菀说着说着,忽然提及百年前皇家一桩旧事。说那时,懿宗看上了叶家一位将军。
    叶十一记得这事,少时问阿爷,阿爷不肯提,等到长大才无意中了解事情原委。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说百年前,懿宗好男风,那时王朝隐有衰退之象,但毕竟有祖宗治下的盛世,懿宗即便是个庸君,能守住祖业就行了。朝臣对懿宗要求很低,只要他不糊涂,便是苍生之幸。懿宗要玩几个男子,也都由着他去了。
    谁曾料,这昏庸皇帝把主意打到了叶家头上。叶家人殊有容色,那一任的叶将军也是少年成才,正当二十五六的盛年,风流名声满长安。懿宗多次召叶将军入宫,两人见面,不在含元殿,也不在宣政殿,而是帝王内阁紫宸殿。
    史书上对此不愿过多记载,只寥寥数语,将受宠,君夜留之共枕,出双入对,形影相同。
    叶十一忽然觉得,阿姐话里有话。他不敢出声,静默地听她道来。叶明菀说:你该猜到了,懿宗宠幸叶将军,君臣之间,逾越了界限。叶十一蓦然感到,有什么压在头顶,将他狠狠压下去,一时间喘不过气。
    小将军笑了下,笑容有些勉强,是挤出来的。叶家背负了太多,那些东西又沉又重,从小就由阿爷耳提面命地灌给他,他怎么能违背。
    相爱本无错,只是不应发生在皇家,和叶家之间。后来懿宗发疯,叶将军引咎自缢,闹了个惨淡收场。叶明菀蓦然抓住他的手,有些急切地看他:十一,你明白吗。李叶之间,不应该。
    就因为是忠心耿耿,百代忠臣的叶家?
    我我明白,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叶十一低下头。阿姐一定知道了,他心想。愈发惭愧,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藏起来,谁也找不着。他也不想与李固之间,闹成那般收场。
    叶明菀深深地凝视他,良久,伸手摸了摸他脑袋:十一,人生在世,多少由不得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阿姐是为了你。为了你身体里那玩意儿,不会那么快夺去你的性命。
    李叶之间,又何止是表面上的明君贤臣,纠缠了两百年,那些复杂纠葛换一个小小的叶十一来,怎么承受得住,他还这么小。叶明菀怅然,取了筷子递给他:饿了吧,来吃东西。
    谢谢阿姐。接了筷子却吃不下去,食不知味,浅淡尝了几口,又勉强自己填下半碗饭。心里却堵得什么都吃不下,即便感到饥饿,也不愿多用一口。小将军放了筷子:阿姐,我吃饱了。
    叶明菀点头。正德宫里太憋闷,他想回去了:阿姐放心,过了六月我便回边塞。
    叶明菀笑了笑,轻轻颔首。
    出了正德宫,恍惚间,竟在深宫里迷失方向,环顾四周,陡生头晕目眩之感。叶十一驻足,去了边塞不回来,守住叶家名声然后呢装作无意打听长安城里的只言片语,或许有朝一日,他与阿姐生儿育女,他再遥敬一杯酒。
    三妻四妾,五六儿女,七八岁月皆成过往。守住叶家人严苛刻板的教条,架不住爷娘传宗接代的要求,随便娶一位妻子,做下一个满身规矩枷锁的叶将军,然后他驾崩,或者他先死于疆场。
    魏公不知何时出现:小将军。
    骤然回神。叶十一转过头去:魏公。魏公躬身,抱着拂尘笑眯眯地说:陛下听说你进宫,召你去宣政殿一叙。
    宣政殿不是紫宸殿。大概是公事吧。叶十一点头,跟上魏公去了宣政殿。
    皇帝盘坐于榻上,面前一张案几,埋头批阅公文。叶十一走进去,不等魏公通报,李固头也没抬道:研墨。小将军茫然,视线转向魏公,魏公点了点头:去吧。
    叶十一吸口气,默默地上前,拿起墨石慢吞吞地研磨,时不时打量他那只右手,已经上药包扎了,不再流血,应该没什么大碍。
    走神时,忽然听到李固低沉的声音:看什么。吓了一跳,手中墨石跌落,慌忙捡起来,小声问:陛下昨日为何受伤。李固拿着朱笔的手顿住,磨了磨,掀了眼皮斜觑他:将军明知故问么。
    臣不知道。
    和女人说话开心吗?不咸不淡的语气,却分明是耿耿于怀。叶十一站的腿酸,干脆像皇帝一样盘腿坐下:臣不明白陛下何故质问。并非臣有意在宴上招惹。
    李固放下朱笔,抓了叶十一胳膊,猝不及防往怀中拽来。
    宣政殿宽敞,这会儿除了魏公,也只他俩。叶十一蓦然意识到,李固将所有人都遣走了。就连魏公都笑眯眯地躬下身,后退着离开宣政殿。
    陛下,白日宣淫,于礼不符。叶十一撑着桌案试图爬起,却被李固牢牢按住,皇帝力气大的可怕,若非说使上内力,他断然挣不脱。李固俯身逼近,一如昨夜,贴的太近,连呼吸都交织。
    叶十一浑身僵硬,扭头避开李固视线,紧闭上嘴,缄默不言。皇帝拂开他鬓发,忽然笑道:朕为你阿姐拂鬓发,无非是装装样子。若非如此,礼部可就逮着法子劝朕立后。有你阿姐在,朕便不必立后。
    皇帝这是在解释么?叶十一满头雾水,解释这些做什么,况且他回过头:难道陛下不该立阿姐为后?整整七年,阿姐伴于陛下左右,起于落拓间,不曾辜负陛下阿娘说
    话声止住。李固将他抱起来,叶十一手脚并用窜到一旁,默默远离他。
    你阿娘说什么?皇帝悬腕提笔,在公文上披字,铁画银钩遒劲有力,是板正的好字。
    没什么。竭力想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一直没敢在阿姐面前开口,到了皇帝这儿,仍是犹豫再三。直到李固转头来看他,叶十一才俯下身,没有劝谏的热切,只是带话而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陛下理应与贵妃龙嗣方可继承大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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