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蝌原想着后头梅家再要生出风波,也好堵了他们的嘴,方有几分着急。可现今听得宝钗言语,他却又心动起来:这般却是再周全不过了。薛姨妈也点头称是,又细细嘱咐了一番,方让薛蝌告退而去,回首只与宝钗叹道:“也不知道你们姐妹姻缘定在何处,竟都有几分艰难。”
    宝钗听了,便微微垂头不语。
    薛姨妈却知自己失言,忙拿话遮掩过去,可她为人母的,又忽而经历宝琴悔婚这一件事,着实惊心,不由在王夫人跟前长吁短叹,露出几分意思来:究竟这金玉良缘,何时才能成?
    王夫人立时觉出几分,心里却有几分酸涩。旁人不知,她哪能不知,贾政早已细细考量,列了一个单子送到贾母那儿。上头虽说不得林林总总,却也有十余个合宜的人家。贾母正自细细斟酌,使人打探,又想着后头如何行事,将这些个人家的姑娘都考量一番。
    前头也还罢了,王夫人一则不舍,二则着实张不开口,现今见薛姨妈已然焦躁,她再三考量,终究垂头含泪,将里头种种一一道明。那薛姨妈何曾料到会有这一番言语,登时如五雷轰顶,
    第一百八十四章 思无缘小意相告求
    这却不是薛姨妈姐妹情深,更甚于母女情分,实是这一遭着实如雷霆落下,使她受惊过度,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连着发作也无力而为。只是实不能再与王夫人对面儿了,她便摇摇晃晃起身,一径靠着丫鬟婆子搀扶,回到了屋舍之中。
    王夫人动了动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得,眼见着薛姨妈出了门,忙唤来彩霞嘱咐道:“你跟过去瞧一瞧,不要惊动了。”彩霞也是心思聪敏,一个字没有多问,只垂头应了下来,跟过去不提。
    薛姨妈却浑不知这些,只待回到自己屋中,痴痴枯坐了半日,一言不发。同喜同贵两个本就觉出不对,起头不敢做声,见着实与往日不同,便又端茶送水的,只盼能打个岔。
    不曾想,薛姨妈却一概不闻不知。
    这下,休说这两个大丫鬟,就是几个年长知事的婆子也有些慌神,又不敢惊动了人,商议两句,忙就去请宝钗。宝钗听说如此这般,也是吃了一惊,忙过来探视:“妈这是怎么了?”
    一见着她,薛姨妈立时红了眼圈,伸手就将她楼了过来,哭道:“我的儿,我的心肝,竟是我糊涂,误了你啊!”这话说得宝钗一怔,旁边的丫鬟婆子却是知机的,眼见话头不对,忙都退下去。见是如此,宝钗细细思度班上,也猜出七八分,大约是出在王夫人那儿,事关贾宝玉一件。当下她柔肠百结,口里面上却一丝不乱,只细细劝道:“妈旧日说过,万事皆有缘分。若有什么,也是缘法使然。既如此,何必伤心?虽有尽人意这样的话,到底如何,总也要瞧着天意的。”
    如此这般劝了半日。
    若是往日,薛姨妈便不点头称是,也须缓和过来。然而今番非同往日小事可比,哪里能轻易放下?她听了这许久,也不过惨然道:“你这孩子,只拿话宽慰我罢了。现今哪里是什么缘分,分明是人心!往日你说这金玉缘分未必作准,我却不信,只说姐妹多年情分,原是深知的。不曾想……”
    “妈休要这样想,姨母从始至终,原是一心一意的。”说到了这里,宝钗也顾不得女儿家羞涩,且不含糊其事,只垂着头低声道:“只是婚姻大事,哪里是姨母一人究竟说定的?老太太是一遭,自不必提,就是姨父那边,怕也未必应允的。”
    薛姨妈原是世情经历过的人,这会儿渐渐冷静下来,哪里还不明白,当即含泪道:“你说的不错,原是我糊涂,没得竟误了你这许多年华。”宝钗原是为此焦心过许多光景的,虽是身处局中,却早已熬出一番剔透肝肠,只低声劝慰。她自来聪敏,又极能体贴人心,有知情达理的,竟也将薛姨妈渐渐劝得回转过来。
    而宝钗也令人取热汤巾帕,又有羹汤点心,劝得薛姨妈吃了一点子,又拭面重施了妆容。一番计较,待众人再次退下去,薛姨妈也是回转过来,叹道:“我的儿,生受了你了。”
    “女儿孝敬母亲,原是分内应当的,又有什么可说的。”宝钗微微带着一丝儿笑,又劝道:“您也不要怪姨母,她原也难为。这样的事,怎么也不是一人能定的。”
    “我如何不知,可旁的也还罢了,你耽误这么些年岁……这是生生误了你一辈子啊!这为人父母的,哪个能受得了?”薛姨妈说及这里,不由又哽咽起来:“旁的我都不计较,可这个,又该如何?”
    宝钗动了动唇,到底没能吐露一个字。这事儿,她头前不顾身份,明里暗里提了几回,原是深知这事于自己日后干系之大,可如今对着老母垂泪,她又能说什么?
    好半日过去,她才低声道:“这也是缘法使然。旁的不说,难道琴儿不是如此?想来也是我们姐妹的劫数使然。妈也不必为我十分担心,就如琴儿一般,虽没了梅家,可不也忽而出来个柳家?便柳家不好,也还有旁人家。”
    这话说的也在理,薛姨妈细细一想,便叹道:“现今也只能这么做了。只盼着你们姐妹,头前虽受了苦楚委屈,日后却能万事顺遂罢!”
    此话之后,母女两个又商议了半日,就有丫鬟通报,道是薛蟠回来了,她们方掩口不提:薛蟠素日癖性暴躁,又极疼妹妹,若是一时按捺不住,吵嚷出什么来,岂不两下没脸。
    只薛蟠虽是个呆霸王,素日待母亲妹妹却极好,进来一看,立时变了脸色,嚷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长眼的,竟惹了妈妈并妹妹难过?只管告诉我,我去教训!”
    宝钗忙用帕子擦了擦脸,抬头道:“妈妈与我常在家里,又能生出什么嫌隙。不过是我们说起琴儿,心里感伤罢了。倒是哥哥,今儿外头怎么说?”
    听是为了宝琴,薛蟠也只能悻悻然作罢:“不过常日的模样罢了,并无新文。倒是那梅家,如今咱们在京中倒也罢了,待得回去,必要教训一番,才能消了我心头这口恶气!”
    “浑说什么,你还嫌琴儿被外头念叨得不够多?女孩儿家,如今正是要消停的时候。你要再闹,没得误了她的终身,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再不能混闹。”薛姨妈听他言语里大有咬牙切齿之意,忙拿话压住了:“纵有什么,再过几年琴儿的事都周全了,到时再论也不迟。”
    薛蟠也只得作罢,却因着宝琴之故,想起自己嫡亲妹妹宝钗的婚事,不由道:“妈怎么说,就怎么算。如今只说琴妹妹如何,妹妹如今也渐渐大了,妈怎么也要预备预备才是。那贾宝玉……”他话还未说完,薛姨妈忙一口截下:“没得浑说什么,你妹妹的大事,我想心里自然有数。”
    宝钗立在一旁,垂头不语。
    薛蟠便有几分悻悻然,又想着头前为着这个吵嚷过一回,只得压下不提。然,宝钗心中怎能全然无感,待薛蟠回自己屋中,她劝慰了因此又生伤感愧疚之心的薛姨妈,自己缓缓而归。偏自如今春末夏初,百花消残,饶是日头正好,叶绽新绿,也由不得让人生出悲春之感。
    两头交杂,虽宝钗素性平和,也由不得轻叹一声,正待吟一句诗,忽而听到一侧脚步响动,她心中微动,停下步看去,却是几个婆子正自叽咕,不知说些甚么。
    宝钗却停步立在那里瞧了半日,神态微凝,似有所想又似恍惚,半日皆不曾言语。边上的莺儿等瞧着也不敢做声,一道立在院中足有一盏茶有余。她方慢慢回过神来,近乎于轻叹道:“回去罢。”
    薛家由此两日来越发寂静,连着那夏金桂也比头前安生了不少,独有一个宝蟾,犹自兴风作浪。只众人皆不理会,终有一回闹得薛蟠打骂了一顿,那宝蟾方自降服了些。夏金桂冷眼瞧着,虽还有抑郁不忿之念,到底也先压下不提。
    不曾想,王夫人这会儿倒是亲自登门来。
    薛姨妈满心恼恨,到底还念着一点姐妹情分,只将宝钗遣去屏风后头,自家略迎了迎,又令端茶,态度却比平素冷淡了十分。王夫人皆看在眼中,却也不恼,倒越发有几分羞惭,因叹道:“连妹妹也都恼了我?也是,这样的事,我自家也脸红,何况妹妹为人父母,如何不恼?”
    薛姨妈却不言语。
    “这几日我不曾过来,不为旁的,只想着妹妹略略静一静,能容我入门,说两句体己话。不为旁的,只为了宝丫头——旧日我便说过,若事儿不成,原是我对不住妹妹,对不住宝丫头。该是恼恨的,我合该受着。只宝丫头素日是个好的,万不能委屈耽误了她的。”王夫人柔声细语,缓缓道来,不为旁的,只想照着旧日所说,亲自为宝钗说亲。
    她说得真心,薛姨妈思及往日种种,又想着宝钗如今年岁,到底应允下来。
    得了这一句应允,王夫人忙去筹备,不出三五日,倒是细细理出个单子,又思必得一一打探清楚,且要细细瞧过了的,才能作准。由此,她倒将宝玉一事暂且搁下,一径用心。贾母瞧在眼里,却并不理会,只着意宝玉。至如旁人,若有知道的,也皆无言语。
    独有李纨心里有几分伤感:兰儿是嫡亲的长孙,且还没得这一份心。
    只她身为小辈,又是孀居,一个字也不合多说,一点心思也不能显露,不过坐在那里半晌,就自作罢。偏这会儿她那寡婶李婶娘过来说话,倒让李纨心头又压了几分愁绪:她是个寡妇,偏婶娘也是寡妇,一重接一重的,连着纹儿绮儿也受人轻慢。不然,那邢岫烟父母是酒糟透了的人,本自寒素人家,怎么薛姨妈说亲,一个字也不提纹儿绮儿,径自就瞧中了她!
    想到此处,李纨心里便有几分委屈,又想着李婶娘入京已久,所念儿女婚事却一丝儿头绪也无,犹豫片刻,她终究道:“婶娘入京的心意,我是深知的。只现今看来,却是难做。如今倒有一处可说的,不是婶娘可愿意试一试?”
    那李婶娘素日种种,不过是想为两个女儿求一门好亲,偏上京后却一无所得。现今听得李纨如此说,她忙道:“我的心思你尽知道的,但凡有旁的好去处,我尽愿一试的。”
    李纨方道:“纹儿绮儿皆是品貌双全的,倒是我们时运不济,偏委屈了她们。旁人又不知根底,只瞧着面上光鲜,方不好说亲。现今林妹妹已然出阁,她虽年轻面薄,到底与纹儿绮儿相交许久,深知为人的。且那顾家也是诗书官宦人家,想来同年同窗也是尽有的,若是能有一二个好儿郎,细细算来,岂不正合宜?”
    第一百八十五章 闻筹谋顾茜直言意
    李婶娘听了,也不由点头,只是她也深知李纨身在贾家,举动言谈皆不自由,便道:“这事儿虽好,只不好说。”李纨便道:“这却不难,我正想着为兰儿求个西席或是好书院,如此去信一封,将这两件事皆提一提。成与不成,皆是有个由头,便是老太太、太太也不会深究的。”
    听是如此,李婶娘方才点头,两人又自商议了一回,李纨方斟酌着手书一封,使人送到顾家。黛玉得了这一封书信,不由诧异,先问了贾母等人安好,又问那婆子:“大嫂子使你过来,除了这书信,可还有旁话?”
    那婆子摇头道:“大奶奶只说问奶奶姑娘们好,便使我送这书信并那两匣子点心,道是尝个鲜儿,并无旁话。”黛玉点一点头,方将书信拆开细看。
    只看了几行字,黛玉便眉间微蹙,轻轻咦了一声,却并不言语,只将书信看罢,方令人取来笔墨纸砚,回了一封信,令那婆子带回去:“代我问嫂子并兰儿好。”那婆子答应一声,便回去了。
    黛玉却有些怔忪。
    紫鹃从旁瞧着有些异样,便笑着将一盏茶端过来,又道:“奶奶,大奶奶素日安省的,今儿怎么使人过来?”黛玉端起茶盏轻轻啜饮一口,便搁在边上:“再是安省,也有牵肠挂肚的事。”说着,她瞧着周围也无旁人,便低声将事儿道明。
    听说李纨今儿书信过来,是为了堂妹并亲子日后前程,紫鹃也不由点头叹道:“可不正应了姑娘的话,这样的事,便是真佛也要动容的,何况大奶奶。只是这两件事儿都难做呢。两位李姑娘虽是生得花骨朵儿一般的人物,言语行动也挑不出什么,只命苦了些,倒叫世人看轻。现大奶奶的叔叔也在京中呢,一时竟也不曾定下。至如兰哥儿的西席,早年连着宝二爷环三爷一处,现今若单单要为他寻一个,怕是老太太、太太未必喜欢。至于到外头书院里头,越发不能张口。姑娘可得仔细。”
    她说得有轻有重,黛玉也听得明白,又想起自己也曾经历过郑家那一回,不由叹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或有愁苦悲惨也是有的,偏有那么一起子人,嚼着刑克八字不放,倒将真人搁在一边。说来我们这些个远近亲眷姐妹,我与云妹妹、二姐姐、四妹妹、宝姑娘、琴姑娘,又有哪个是父母双全的?算来只得大姐姐、三妹妹、邢姑娘,连着一半也无,又有人生四十古来稀之言,可见也算的常情了。偏人人都不肯饶过一张嘴,非得刻薄不饶人。”
    紫鹃听了,却不言语:这也就是奶奶口里言语罢了。正经照着世人言语,也就只得云姑娘、四姑娘并两位李姑娘,原是年岁极小乃至算是襁褓时便丧了父母,才是真真有些刑克的说头。再有,两位李姑娘,亲娘是孀居,堂姐又是孀居,凑到一处,又是不同,哪里能算到一处的。
    只这样的事,她虽是知道,心里却也不甚依从,又深知黛玉习素性情,因道:“奶奶原是深知的,何必理会这些个俗人?不过真有合宜的,再说合罢了。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缘分使然的事。却是兰哥儿这一条,不知如何做去。”
    “这个倒是你想差了,我与子盛商议,若有合宜的,只管荐与二舅舅便是,道是须得他取舍就是。”黛玉却是心思细致的,又有李纨书信之中言语,早已想到这里,此时说来,也是徐徐如清风拂面:“到时候,老太太、太太那儿自有舅舅区处,也省得大嫂子因着孀居,不好言语。至如旁的,想来她也是早有准备,心内有数的。再有,这事儿若成,宝玉总有老太太,环哥儿兰哥儿有个先生督促学业,总算来也是一件好事。”
    “依着我看,宝二爷这般也不是个长法儿。虽是待我们女孩儿好,可他总也是男人,哪能常在内宅里头厮混?便是不愿读书,也要与琏二爷一般,料理些事体才是。”紫鹃摇了摇头,倒有几分纳闷:“怎么奶奶话里说起来,倒不是这么个意思?”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何况世人?哪儿能都从一处算来?论起来,天生秉性,父母教养,世道经历,种种繁复不一,方有这千百个不同的人。偏这世道艰难,又有种种规矩礼数,必要人一个模子出来,竟叫人生厌。”黛玉说起这些,便有些神色恹恹,声量也越发低微:“若能承担一家子,固然是好的,若是不能,难道竟逼着不成?那到了头,究竟是为这么个人,还是为这么个依靠?”
    紫鹃半是明白,又半是糊涂,动了动唇到底不曾辩驳,只道:“奶奶心里有数儿,也就是了。”黛玉细看她两眼,却是一笑,道:“我哪里是心中有数,不过是没法子罢了。旁的不提,如今说起两位李姑娘,我再不认得甚个外头的男人,说不得便要托子盛。既是如此,总也要提一提我们茜姑娘的大事。只是这事儿,我素日瞧着,她竟并不留心在意。若我提了,她未必欢喜。”
    然而,黛玉她虽是有心,却也实在料不到,顾茜闻说做亲成婚这一件事,竟立时摇头:“嫂嫂一片好心为我,我是深知的。可依着我本心说来,却这有一句话——实不愿意的。”
    黛玉怔忪半晌,便道:“平日里我与你言语,便觉有些异样,竟不是寻常女孩儿的心思肚量。那会儿也只说是经历见识不同,方另有一番心思。然而,便是如此,我也万万料想不到,你竟是这么个主意!”
    顾茜轻轻一叹,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本不是生于斯长于斯,从小一应观念便是生在另一种土壤之内。就是那个世界,也不知从何寻那么一个人,能知心知意,同心同德。何况是这个世界?
    和光同尘,原就是世间最容易也最艰难的一件事。
    想到这里,顾茜犹豫片刻,到底低声道:“这原是我真心话。依着我看来,若真要寻那么一个夫婿,什么泼茶赌书,什么举案齐眉,什么相濡以沫都难描摹,必要知心知情知理知意,又须得生出一番热切,方能算是合宜。”
    这一番话说得黛玉也不觉默默,好半晌,她才幽幽叹道:“我知道你的心了,只是子盛他未必能明白。纵他明白,可他原是外头做事的男人,总不比我们姑娘家,且将心意放在前面儿。纵是我,也未必全然……”
    她没有再说下去,顾茜却只笑着道:“这也是我一番想头罢了,嫂嫂不必理会,现今我这般想,日后如何,却是说不准的。”黛玉却是深知她性情的,这话不过是安慰之言,未必能作准,只话赶话到了这儿,也须不好再深论,当下点一点头,略说两句话,她便将此话搁下不提。
    然而,待得顾茂回来,用饭叙话之后,各个归房,黛玉便屏退丫鬟婆子等,悄声将今日一干事体细细道来。头前李纨所托的两件事,虽是事出突然,倒也是常有的,顾茂想着到底是亲戚,也有可怜可悯之处,因而点头应许:“既是托付与你,又不是为难的事,我理一理便是。”
    然而,等黛玉说及顾茜种种言语,他便变了颜色:“妹妹当真如此说?她、她竟是这么个主意!”黛玉因叹道:“子盛,若不是她真心实意如此,我再不必忧心的。依着我看来,她已有几分斩钉截铁的心志,你若要强扭过来,怕是不能。”
    顾茂半日不曾言语,许久才道:“哪是我要强扭过来,原是世情使然,由不得人不留心在意。我只有一个妹妹,自然想要为她考量周全,与她一生安乐的。”黛玉原是两头皆明白的,这会儿也只得道:“既如此,你留心在意在外,我也留心在意于内,且先瞧个一年半载。或许,她到时候竟慢慢转圜过来,也是未必。”
    顾茂也知顾茜性情,当即沉默了半晌,终究点一点头,叹道:“也只得如此了。”
    有了这一番事,夫妻两人便都有些怏怏不乐。偏这会儿许夫人并蒋昀母子预备回去,黛玉又须得帮衬打点,一发有些神思不属。许夫人一一看在眼中,待得闲暇,便笑吟吟道:“今儿一早,我便瞧着你们夫妇声色不同往日,原说偶尔有些嫌隙也是常情,倒不用外人多嘴的。只是现今你还挂怀于心,可见不是寻常小事,倒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这许夫人素日不言不语,待人却极亲近慈爱。黛玉私心度量,就是真个婆婆也未必能如此了,因此向日待她也极真心实意。现今说起来,她犹豫片刻,到底将此间种种道明。
    料不得是这么个事,许夫人也不由吃了一惊,沉吟片刻,却道:“我也想不到茜丫头竟是这么个心思。只是她既有这般心志,我们若想着她好,必要越发仔细谨慎才是。从来女孩儿家秉性柔弱,若是要强扭过来,未必能有好结果。
    第一百八十六章 觉有意不语待机缘
    说到此处,原可就此暂做了结。
    不想许夫人沉吟片刻,竟又说出另一番话:“只是,你素日与她好,可知她曾说过一番话?”黛玉微微一怔,因笑道:“在我跟前,她往日里再没提及与这个相干的话。许是年岁相当,有些话儿须不好开口,不比伯母,原是长辈,总更觉厚重可靠。”
    许夫人沉默片刻,便将旧日蒋昀所述道来,又细看黛玉神色,慢慢添了两句:“也不知他甚么时候听来这一番话。这有意无意的,怕是出自真心。”
    黛玉心中微动,只觉这一桩事原不出奇,倒是许夫人后头说的一句话,竟可细细咀嚼品度。只话儿未曾说破,一概在有意无意四个字之中,她便也沉默片刻,方柔声道:“伯娘恕罪,依着我看来,这既是有意无意之间,未必说得真准。不如后面细细计较,彼时清楚明白,方才能作准好事儿。”
    两人皆说得含糊,心内明白,当下四目一对,便化作唇边浅笑:如今事儿未清,只看机缘罢了。
    既有这样的默契,两下打住,她们便又叙了些诗词文章的闲话,各自散了。待得晚间,诸事皆已,黛玉便将许夫人的话一长一短,都说与顾茂,又道:“伯母这话大有深意,我度量着,她似是有些亲上做亲的心意。只齿序上头有些不好说,再有,大妹妹不提,就是蒋大哥那儿也未必十分作准的。如今,想来只是透个消息,以待日后机缘。”
    “这却是伯娘素日为人做事的风格。”顾茂沉吟许久,方慢慢道:“我们两家既是亲近,便越要仔细谨慎。不然,落个求全之毁,岂不可惜。现今既有这样的意思,我们便等一等又何妨。横竖妹妹那里一时也说不得什么亲事。至于齿序上面,原是小事,并不必十分理会。”
    黛玉便也微微点头,因道:“我也这般想,只等一等罢了。若过个一年半载,仍旧如此,那时另有一番道理。”夫妇两人便将此事压下,而顾茂又道:“过几日休沐,我有意宴请几位同窗知交并其家眷,将西席一时作准。至如姻缘大事,却得你提两句,且看缘分两字罢。”
    这话说得简单,黛玉却知他实是斟酌了数日,因点头道:“我知道的。说来也巧,头前我下帖子邀几位姐妹来,偏出了琴妹妹那么一件事,只得往后推了几日。现说起来,正合上了。到时将这事说与大嫂子。她往日待我也好,若能亲与她说明白,总也是好事儿。”
    顾茂原是男人,于李纹李绮的姻缘并不经心。听是如此,他方略略上心了些,又在心中的单子上添了两三个名字,笑道:“自来月老牵线,你我尽力尽心便是。”
    而后夫妻一番情意绵绵,暂且不论。
    只待得翌日,黛玉便吩咐各处,略作准备,又有许夫人蒋昀离京,家中着实忙碌。转眼三五日过去,顾家便车马辚辚,文人女客云集。顾茂早已东面园中设下宴席,当即相邀入席,言语款待起来。至如黛玉,也与顾茜一道儿,于后院西面接待一干女眷。
    两下里皆如那日夜里所议,顾茂叙温寒,吟诗文等事后,便借机将贾家延请西席一事道来。众人皆是意会,当即便有一人笑道:“尊亲原也是诗书翰墨之家,若下帖相邀,西席也是小事,怎么……”
    顾茂便将里面缘故道来:“本有西席,只他家出了缘故,竟须得归家处置一二年。因有些亲戚情面,若他再来,大约便要重聘了。因此便有些为难。”这也是常有的事。再者做两年西席也合宜他们这些有心举业的人,因此他们便都点一点头,只说明了其中缘故,便有一二个愿意的微露其意。
    旁人只做不知,略谈论两句,也就作罢。而黛玉与顾茜这儿,也是如此,言说李纹李绮之事,道其长处,再微露难处,一众女眷原也有兄弟子侄人等,又是女子天性,竟也听了十分,而后心中有意的,便多问两句,自是显了几分。加之顾茜事事妥帖,黛玉言语风致,于宴席上也是和乐,待得各个散去,二三家夫人且要笑言日后常往来云云,竟也十分投合。
    一时宴罢,黛玉、顾茜、顾茂计较一番,便定了一个单子,又有注明,后头再细细论来,倒也合宜了。至如旁的,也只能瞧一瞧缘分罢了。
    特特是顾茜,她虽不知李纹李绮究竟如何,但红楼之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却是道理。大约这李纹李绮,若照着原来情境,也不会太好。如今另出一枝节,总比头前好一些。因而,她倒是三人之中最欢喜的:“总归也是一件好事,我们既是尽了心,上天总也会垂怜些儿。许或是真能成就一段好姻缘,也是未必呢。”
    黛玉本自悲悯,现今虽好些儿,到底天性在那儿。而顾茂又是一等历练尘世,饱尝艰险的,自是明达实际,只向日里不愿于家中显露罢了。因而,两人听了,于心中微叹,面上也不过略略点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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