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奇特的是,有不少胆大妄为的家伙,居然打着冒充皇族之后的主意,也踏上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冒险之中。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等待他们的不是光明的未来,而是摧枯拉朽的斩草除根。
    江南西道吉州府,李良李本两兄弟正处在兴奋之中。他们没想到自己两人竟然是鲁王的玄孙,命运从此变的与众不同。得知这一切后,两兄弟收拾了东西便按照昭告的要求前往吉州府衙自报家门。惊讶的吉州太守见了信物之后热情的招待了他们,许诺明日便安排车马送他们进京。
    当晚,兄弟二人居住的馆驿中冲入十几名不明身份之人。问明身份之后,兄弟二人被乱刀分尸。之后十几人又赶往兄弟二人生活的村落,将两人的养父母杀死在茅屋之中,放火烧了个精光。而吉州太守也在当晚将这一家几口的户籍注销,表示吉州府自古到今都无这一户人家的丝毫踪迹。
    黔中道巫州,越王李贞玄孙辈兄弟四人的命运一样悲惨。他们不是在巫州被杀,而是在次日渡船过江前往江北的过程中,下湍急的江流中发现船底破损,一家七口连同几名护送的官兵和两名船工尽数落水淹死,尸骨无存。
    河南道登州府,琅琊王李冲的后代一家八口在前往京城的途中遭遇劫匪,尽数被杀,焚尸灭迹于荒野之中。
    ……
    ……
    凡此种种,数十名李唐宗族后代以及他们随行的家眷等数百人,统统都未能走出他们生活过的州府半步。他们本满怀兴奋的期望着能迎接新的生活,他们的命运也确实得到了扭转:他们失去了他们索然无味的普通的生命,升华为虚无缥缈的灵魂。
    ……
    正月里以来,玄宗已经开始物色文武大臣搭建新朝廷的框架,开始有计划的慢慢的替换原先的官员。军事上他也已经在征得王源的许可之下,开始建立自己的禁军。一切都在往正轨上走,玄宗的身体里充满了能量,就好像是几十年前他第一次登上宝座一般,那种兴奋和对未来的期待的感觉重回心中,给人一种重新拥有了希望的动力。
    他最为关心的事情便是皇嗣传承之事,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他必须要尽快的将传位之事安排好,所以关于此事他几乎一日一问,希望能早一日看到散轶于各地的皇族子弟来到京城。他要亲自的考察他们,选择出一个合适的继位的人选。
    他都已经想好了,他不会选择一个年级幼小的懵懂无知的人,他要选择一个成年人,而且必须要果敢刚强,性格坚毅,能抗住重压之人。自己会让他住进自己的寝宫之中,将自己当皇帝的数十年的心得全部传授给他,赋予他振兴大唐的使命,告诉他将来要面对的最大的敌手,以及如何一步步的解决对手。总之,他要将生命中最后的时间都用来悉心培养出一个和自己一样英明神武的皇帝来,让大唐江山能够重回辉煌,让李家皇朝能够永远延续。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玄宗望穿秋水,却没看到任何一个李家皇族子弟来到长安。或者说是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真正的皇族后代。因为倒是来了四名自称是皇族后裔的人,但很快便在盘问之中露了陷,最终被证明是冒名顶替,来投天下之大机的胆大包天的家伙。他们当然被立刻处死,但玄宗却也开始担忧起来。难道李氏皇族已经断了根了不成?
    玄宗认为这绝无可能,几十年前诸王纷乱,起兵反武帝时,那可是前前后后十多名宗室郡王起兵反叛的。起兵失败之后主谋虽然皆被处死,但当时便知道有众多宗室后裔逃脱之后隐姓埋名躲了起来。这么多年他们没有现身,还不是担心祖上的叛乱会让他们在当朝无立足之地,所以不敢现身。但现在,自己下诏给诸王平反,并且召集其后嗣进京,他们没有理由继续沉默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月过去了,二月也紧接着过去了。依旧无任何一名李唐宗族后嗣抵达京城。玄宗茶饭不思的等待着消息,然而,在三月初的一个傍晚,他却无意间得到了一个让他如惊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那天傍晚,玄宗刚刚吃了晚膳。虽然已经是三月春暖花开之时,但玄宗的身子还是难耐春寒,所以吃了晚饭后内侍小山子伺候着他坐在暖烘烘的暖阁之中,给他怕寒的身子裹上御寒的大氅。
    “小山子,一会儿去政事堂问问高仙芝,各地有没有皇嗣后裔现身进京的消息?这都三月里了,或许现在该有消息了吧。也许之前是因为寒冬大雪,朕的诏书他们都没看见,或者看见了却不方便冒着风雪上京的原因。恩……一定是这样,你再去问问。实在不成,让高仙芝将诏书再昭告一次。”
    小山子将玄宗头颈旁的黑色狐裘压压好,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看着玄宗低声道:“陛下,还是不要成天想着这些事情了吧,有消息的话他们自然回来禀报的。陛下保重身子,龙体要紧。”
    玄宗皱眉道:“这是什么话?皇位传承之事一日不解决,朕一日便心悬半空,如何能安坐不管?叫你去便去,怎地这么多话?”
    小山子忙道:“奴婢该死,奴婢说错话了。奴婢的意思其实是……这个……这个……”
    玄宗皱眉道:“你支支吾吾作甚?有什么事还瞒着朕不成?”
    小山子呆呆的站在那里片刻,忽然噗通跪地,连连磕头道:“陛下,奴婢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奴婢怕说出来,陛下会经受不住。但奴婢若不说,看着陛下这一日日的心急如焚,奴婢却又于心不忍。”
    玄宗皱眉问道:“什么事?你说便是。你跟着朕这么久,是朕身边的最贴心的人,难道你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朕说的么?”
    小山子仰头看着玄宗道:“奴婢不是不能说,而是奴婢怕陛下会经受不住。”
    玄宗喝道:“说,朕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还有什么能让朕经受不住的?”
    小山子点头道:“好,既然如此,奴婢便斗胆说了。奴婢要说的事情便是陛下最关心的召集皇族宗室子弟来京之事。陛下,您别天天等着他们了,他们……他们恐怕一个也来不了京城了。”
    玄宗一惊,本来仰头靠在软榻上的身子猛然前倾,瞠目道:“你说什么?何出此言?”
    小山子把心一横,咬牙道:“陛下,奴婢听到的消息是,他们并非没有看到陛下的诏书,而是……而是陛下的诏书害了他们的性命。他们本来隐性埋名,还不至于有危险。但陛下召集他们来京城,却暴露了他们皇族的身份,所以招致杀身之祸。他们一个也来不了京城,都死在半路上了。”
    玄宗整个人几乎僵硬了,浑身上下一片冰冷,连呼吸似乎都凝结了一般。
    小山子见状不妙,忙起身轻呼道:“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玄宗吐出了一口浊气,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的嗓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山子忙道:“奴婢,奴婢天天去政事堂问讯,大前天的时候,奴婢又去问了。高左相不在,政事堂里的官员们也都不在,奴婢便在政事堂里闲溜达,和一名相熟的小吏聊天说笑。临走前,那小吏告诉奴婢说‘你今后不必来问这件事了,问了也是白问’。奴婢听着话里有话,于是便追问缘由。那小吏死活不肯说,奴婢便将身上的几样值钱的东西给他,诱他开口。他想要这些东西,于是便拉着我去僻静处秘密的告知了奴婢。”
    “他……他是怎么说的?”玄宗嘴唇抖动问道。
    “他……他说……陛下下诏,召集宗族后裔来京城,是中了……中了他们的圈套。他说,从正月里开始,王相国的亲卫营骑兵便前往大唐各地的每一座州府,就等着皇族后裔现身。他说……陛下旨意一下,宗族后裔们都纷纷现身,有好几十人都是皇族血脉宗族后代,但他们只要一露头,便统统被杀死,连原来的居所都被捣毁,相关人等也一并斩草除根。所以……陛下根本见不到他们……他们全都死了。正是陛下的诏书引了他们出来,然后害死了他们。正月里二月里都有,二月下旬到现在已经一个没有了,应该是已经……杀绝了。”
    “啊!”玄宗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叫喊,脸色变得血红血红,口一张,一口黑血喷了出来,落到了软榻面前的火盆里。兹的一声,一股青烟和焦臭味升腾而起,像玄宗心中破灭的希望那般飘散在空气之中。
    “陛下……陛下……保重身子,保重身子啊。切莫动气,切莫动气。”小山子哭叫道。
    玄宗吐血之后的脸色又从红色变为苍白,他咳嗽了两声,声音嘶哑的开口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个逆贼,朕上了他的恶当了。他将朕从骊山宫抢回成都,扶持朕复位,答应朕的那么多条件,其实便是为了今日这一步。他要朕对他毫无防备,他怕直接夺位,天下尚有李家皇族血脉,便会蜂起而攻之。或者是被其他人拥戴起兵造反。所以,他不惜用这样阴损的手段,让朕自己下诏,让我李家宗族子弟露面,然后他见一个杀一个,见一个杀一个……好狠毒啊,朕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啊,朕真的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
    “陛下,歇歇吧,莫说了。陛下……”小山子带着哭腔劝道。知道这个秘密后的这几天,小山子自己也是寝食难安。他并不想将这个残酷的真相告诉玄宗,但他却又不忍见玄宗天天被蒙在鼓里。但现在,小山子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该说出来的。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玄宗皱着眉头自顾自的说话,竟然站起身来,离开了软榻,朝着暖阁门口缓缓走去,任由身上的大氅滑落于地。
    “这么做的好处便是,当朕找不到继位的人选之后,朕便只能禅位一人。而谁最合适呢?嘿嘿,当然是这个得天下民心,英明神武的王源了。当然是他了。那么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得到皇位,不必背负篡位之名。好阴险,好算计。他什么都算计好了,他什么都想好了。可惜朕一直蒙在鼓里。朕还配合着他,朕亲手断送了这些人的性命。我李家皇族血脉断了,彻底的断了。我李家大唐基业……没了。难怪他什么都依着我,什么都答应我,因为他知道,朕说的一切都是空的,都不会成为事实,所以何妨答应了朕,让朕独自窃喜。朕就像活在一个梦里,没有人叫醒朕。这梦境之外,却是另一番景象。可悲啊,朕可悲啊。”
    玄宗的脚步缓缓的走出了暖阁,小山子捧着大氅在后面追上来叫道:“陛下,莫出去啊,外边很冷啊。”
    玄宗没有回答,他站在暖阁门口,看着院子里。夕阳之下,院子里的桃花争奇斗艳,开的正盛,一片云蒸霞蔚姹紫嫣红的美景。玄宗眯着眼看着这满园的春光,桃花掩映之中的小亭里似乎有个娇俏婀娜的身影正在跳舞。耳朵里似乎也听到了悦耳动听的歌声。玄宗嘴唇翕动,跟着那歌声哼唱了起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香凝,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寒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杆。
    ……
    ……
    “沉香亭北倚阑干……”玄宗喉咙里咕哝着唱了这最后一句,下一刻,他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噗通”摔倒在地。
    当晚,玄宗驾崩于南熏殿中。
    第1109章 琴曲
    玄宗的死在有些人看来是意外的,但在有些人心里这是必然的结果。特别是在高仙芝柳钧赵青谭平宋建功刘德海等留守于长安城中的神策军主要将领心目中,这是必然发生之事,且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神策军众将领从当初王源奉玄宗复位时起,心中便如鲠在喉,难受之极。但大帅的命令他们不敢违背,加之大战在即,他们也暂时无暇去管这件事。但当拿下长安,战事结束之后,大帅按照当初的约定让玄宗回到长安,要将大唐的江山重新交还到玄宗手上的时候,众人是真的受不了了。
    在他们看来,玄宗早已无当皇帝的资格,这天下可谓是神策军一手平定下来,唯一有资格当皇帝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王源。可大帅偏偏拱手相让,这让人既失望又闹心。鉴于此,一干将领几乎天天跑去跟高仙芝闹,他们知道,唯有高仙芝才有可能说服大帅改变主意。大帅登基当皇帝,这才是天经地义之事。
    高仙芝心如明镜,这些人之中,恐怕只有他才知道王源真正的想法,只有他才知道王源为什么要这么做。作为王源最为心腹的知己,他知道王源虽没有对自己说过什么,但此时此刻却是自己要出手的时候了。有些事王源也许不能做,但自己要替他做,王源没说出来,但自己要领悟出来。这才是自己此时需要承担的角色,也或许是王源希望自己承担的角色。
    于是,正月里的某天夜里,高仙芝召集柳钧等一干神策军中坚将领商议了一夜。次日,数百只神策军骑兵便分别赶赴各地州府之中,开始了他们的猎杀行动。一个多月的时间,所有冒出头来的李唐皇族血脉尽数被诛杀殆尽。李唐王朝除了玄宗一人之外,从此绝后。或者还有遗漏,但恐怕再也没有人敢出来自认是李唐宗族之后了。
    这是第一步,解决了这一步,李唐基本上再无延续的可能。第二步便是为了避免玄宗这老东西再出什么幺蛾子,再闹出什么新花样来。甚至是担心这老东西身子养好了之后,或者又老当益壮搞大了某个宫女的肚子,生出后嗣来,必须尽快的结果玄宗的性命。
    按照刘德海和谭平的建议,直接夜晚率兵进宫,将玄宗砍死在龙床上拉倒。但高仙芝当然不会用这么激烈的手段,这样做的话岂非是给王源抹黑。于是,一名政事堂的小吏便适时的向内侍小山子透露了李唐宗室后代被全部诛杀殆尽的消息。高仙芝知道,这个消息会很快传到玄宗的耳朵里。玄宗若是还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那可真是当世第一刚强之人了。如果他还不死,自己便带着众人去逼宫,逼他禅位。
    但很显然,玄宗受不了这个打击。在经历了安禄山叛乱,马嵬坡惊魂,蜀地的求存,骊山宫的凌虐之后,玄宗还能活着,其实便已经是个奇迹了。就算没有这最后的一次打击,他也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何况这最后的打击彻底的湮灭了他所有的希望,他的李唐江山从此再无延续的可能,他便也再无活下去的可能。
    那么,接下来便是第三步了。玄宗死了,现在要做的便只有一件事了。那便是拥戴某人上位。但这拥戴是有讲究的。高仙芝想来想去,柳钧等人积极献策,最后决定用一个极为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
    阳春三月,春光正好。年后的这两个月对于王源而言是难得的清闲时光。朝廷中所有的事情都交给高仙芝柳钧等人去打理,王源甚至连问都不问,每日宴饮游玩赏雪听曲,似乎已经决定了过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王家众妻妾们很少有如此和王源相聚在一起的时光,尽管她们当中的一些聪明人心里明白的很,二郎是绝不可能永远过这样的日子的。
    三月初三,正是踏青的好时节,他已经选好了去处,那便是浣花溪畔的草堂。
    上午巳时,十几辆华贵马车载着王家众妻妾们抵达浣花溪草堂。杜甫携妻妾早早的站在路旁翘首以盼。这片地方王源早已赏给了杜甫居住,杜甫也基本上都住在这里,城里都不怎么去了,所以其实几个月来两人也只见了两次面。
    见王源从大道上纵马而至,踏上了通向草堂的小路时,杜甫忙携老妻上前行礼迎接。
    “杜兄,别来无恙,叨扰叨扰了。”王源哈哈大笑着纵马而来。
    “大帅说哪里话来,得知大帅要来,我昨晚一晚上都没睡着呢。辗转反侧,就盼着天亮,大帅大驾光临。”杜甫呵呵笑道。
    王源翻身下马呵呵笑道:“看来是害的杜兄没睡好觉了。那也没法子,今日三月三,加之我又想杜兄了,所以便来了。”
    杜甫笑道:“哪里的话,我是兴奋的睡不着罢了。相国能来看我,是我杜某莫大的荣光。”
    说话间,后方车马粼粼,十几辆大车抵达近前,车门打开,王家众妻妾叽叽喳喳莺莺燕燕的下得车来,一个个是花枝招展,容光焕发,玉容胜花、眼波赛水、云鬓如烟、娇躯似柳,扶摇生姿。举手投足间或颦或笑,或娇或嗔,指点嬉笑,顾盼自若。这一群女子的骤然出现,几乎浣花溪畔绝美的春色都黯淡了几分,她们才是这天地间最美最靓丽的一道风景。
    杜甫的妻子忙带着两名婢女上前去一一拜见,杜甫也在王源的引见下和众女见面行礼。当王源向杜甫介绍秦国夫人和杨玉环的名字时,杜甫惊愕的差点掉了下巴。他没想到外边的传言是真的,王源居然真的将杨玉环救了下来,而且看样子是已经纳为私宠了。
    浣花溪畔的草地上铺了大大的白色毡毯,上边摆满了随车带来的各种酒菜吃食。鲜花如毯,绿草如茵,浣花溪畔春光正好,众人或坐或立,或饮或食,孩童婢女们采花扑蝶,妻妾们闲坐谈天,笑语欢声,其乐融融。
    王源和杜甫在溪畔一座简陋的小草亭中对坐饮酒谈天,清风白云,空气清新,两人心情高兴,谈兴甚浓。
    “杜兄,昌龄兄可曾来拜会于你?”
    “怎么没来?前段时间赖在这里住了半个月,每日和我谈诗饮酒,我都被他弄得没法子。他还说要在左近修一座草庐跟我住在一起呢。这个人,真是的。”杜甫苦笑道。
    王源哈哈笑道:“他想要过闲适的日子,跟我也说了的。可是你们这些人都喜欢什么都不管隐居于此,这可不太好吧。国家新平,百废待兴,你们这些人怎能甩手不管?这态度不够积极吧。”
    杜甫古怪的看着王源道:“王相国倒是说起我们来了,相国自己不也是当了甩手掌柜么?我可是听说了,不久后不但相国从此不入京城,连高大帅以及一干成都的官员将领们都要撤出中原回归蜀地。相国都如此,怎么能怪我们呢?”
    王源呵呵笑道:“看来是被你抓住把柄了。但你要知道,我回成都是没法子,我是尽量避免他人猜忌,维持天下稳定的局面,避免再有其他的枝节。我留在长安,对陛下对我都没好处。而你们不同,你们该为朝廷效力才是。为朝廷效力,便是为百姓效力,这不是你一直的理想么?”
    杜甫微笑摇头道:“以前我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我却不这么想了。经历了这场浩劫之后,我想了许多许多。以前我只想着施展抱负,只求无愧于心。但现在发现,那是多么的可笑。我那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只求自己心安,却像个瞎子一样不顾外部的局限。要想真正的有所作为,可不是靠着自己的一腔热血便能做到,而是要有合适的环境和氛围,要上下一心,全部都有一股干劲,而非是你一人努力,他人却在旁掣肘,或者依旧躺在原地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王源微微点头,喝了一杯酒沉吟不语。
    杜甫却继续说道:“刚才的这些话,我和昌龄兄也都认同,我二人谈了好多天话,可以说该聊的都已经聊透了。我和昌龄兄都认为,虽然经历了这场浩劫,但现在的朝廷恐怕还将要走他的老路。”
    王源皱眉道:“此话怎讲?”
    杜甫沉声道:“当今陛下恋栈不去,不肯退位,这对天下百姓是一种伤害,对人心更是一种蔑视。天下之乱始于陛下,陛下早该引咎而退,那才是正确的态度。他不担责,谁来担责?我知道这么说有些大逆不道,但这正是我和昌龄兄的共识。国家振兴的前提是天下百姓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而如今,天下百姓对陛下还有几分期待?一个失去了民心拥戴的朝廷,又怎能激发百姓众志成城复兴之念?”
    王源举杯临风,默然不语。
    “相国在这件事上也教人失望。”杜甫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或许是喝了不少酒,他已经无所顾忌了。
    王源苦笑道:“我又怎么了?”
    杜甫道:“相国不入朝,这让天下百姓失望之极,就拿我和昌龄兄而言,我们都不明白相国为何要这么做。相国说是为了朝廷的安稳,若当真如此,相国便更加不该割据蜀地。要放便彻底放手,归隐山林。否则,以相国如今的行为,不但不是为了朝廷的稳定,反而是造成了大唐事实上的分裂。相国莫怪我直言,相国率神策军留在蜀地,其实便是将西北四道和朝廷分割开来。此举便是酝酿着下一场大乱。以相国如此聪慧之人,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这着实令人不解。”
    王源咂嘴道:“我或许只是自保,想过安生日子罢了。”
    杜甫摇头道:“不,相国没说真话。相国是胸怀天下之人,如此退缩,实乃虎头蛇尾。让天下百姓失去希望,让朝廷重回混乱。那么相国之前的血战沙场是为了什么?我却想不明白。”
    王源笑道:“杜兄,你言辞过激了。”
    杜甫摇头道:“非也,当今天下,非相国不能聚人心。相国乃天命之圣,该有所作为才是。相国不能因为担心什么,害怕什么,便虎头蛇尾畏缩于蜀地,这样的话,天下不久便再起纷争,百姓们依旧难享和平。”
    王源瞪着杜甫道:“杜兄,你喝多了吧。”
    杜甫摇头道:“我可没喝多,我知道相国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世间之事便如和草木凋零生发一般,自有其时,自有其理。草木生灵如是,天地万物皆如是。大唐的辉煌其实已经过去了,我等虽怀念以往的大唐,但却并不表示明知其已经衰亡,却还要勉力维持,那其实是一种罪过。改朝换代,实乃大势所趋,而能做到这一点而天下不乱之人,唯有相国而已。相国或许是担心天下舆论,担心为人所指谪。但我敢断言,现在天下民心是向着相国的。况且即便是有不谐之言,那又如何?自古而来,圣人出世,其言行必不为世人所理解,故每有诽谤诋毁之言。但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岂会在意世人眼光。圣人要做的事,常人如何能理解?圣人的目标便是天地太平海清河晏,可没功夫去管别人的眼光和闲言碎语。在我眼中,大帅便是天上降下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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