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菁能想象得出这消息传回安化,父亲与二嫂、蕙姐儿他们该有多难过,可惜再如何体恤他们,她也只能选择为此事保密,不能把二哥会活下来的消息传出去。
    “那个替死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何菁向邵良宸提过,邵良宸也向皇帝提过,但皇帝却没有说,只叫他不要管。何菁与邵良宸只能猜想,那应该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才会被拉来替别人死了都不怕被外人知道。
    何菁还清楚记得《大宅门》里的那个韩家,无论那个替二哥死的人是不是真犯了死罪罪有应得,她还是会对其心存感激和歉疚,如果可以,还是希望有机会能对其家人有所弥补。可惜皇帝不吐口,连受命经手此事的钱宁也说不清那人的身份,他们也就只能是想想罢了。
    邵良宸也不好得了便宜卖乖,在把二哥有救的消息告知何菁的十天之后,他便准备启程走了,这时候尚未见到二哥被放回来,但其即将获得自由的消息已经很切实了。
    何菁只送了他到自家门口,夫妻二人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这种场面再如何难舍难分也不至于抱头痛哭,就那么平静而惆怅地告了别。然后从家门口到京城之外的这一路都由钱宁相送。
    “老弟你说句真心话,看着我前程大好,你却要去什么安陆州那种小地方,你心里真没一点不得劲儿?”去到城外之时,钱宁苦笑问道。
    虽然现下钱宁还算受宠,可邵良宸从正德皇帝那里知道的那些秘密还是不能透露给他,至少皇帝没有允许他透露给任何人的意思,连透给何菁,理论上说都是违法的。
    所以据钱宁所知,就是邵良宸为了救朱台涟,不得已又从皇帝手里接了个苦差事,要去到安陆那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偏僻小地方呆十年。这令钱宁很有些赧然,毕竟他现今的大好势头都是借邵良宸的光才得来的,自己就要飞黄腾达了,朋友却要受苦,自己还帮不上忙,实在很没义气。
    邵良宸同样苦笑道:“你可别真就此觉得自己前程大好了,京城官场深不见底,爬得越高越惹人眼红,比起我来,倒是你才更要处处留心,谨慎行事,别官升的太快高兴过了头,反而乐极生悲。”
    “知道了知道了,你这套话都说几遍了?”钱宁近些天几乎每次见面都会听他如此告诫一番,都有点听烦了,“你原先不是对我挺放心的吗?怎么最近要走了,就这么嘱咐起来没完没了?”
    照他看来,邵良宸原先是拿他当个爹,凡事都指望他帮忙做主,现在就是拿他当个儿子,好像怎么都对他不放心。
    邵良宸也没办法解释。
    具体而言,将来钱宁的倒台一是因为他自己太过专横跋扈,得罪的人太多,也惹了皇帝不喜,另外也是因为御前红人的地位被那个名叫“江彬”的人日渐取代,钱宁心怀不平,最终在与江彬争宠的斗争中败下阵来,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江彬都还不知在哪儿玩呢。邵良宸总不能像个神棍似的提醒他“以后见到一个名叫江彬的人记得躲远点”。
    他与何菁目前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来时不时地叫何菁回北京来住一阵,通过去找迟艳,来规劝钱宁别太张扬,也适时提醒他可能出现的危机,但能否奏效现在还不好预料。
    毕竟朋友一旦分开了,感情都会变淡,以后他们对钱宁的影响力势必会越来越小,能否阻拦住他去作死,很不好说。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些不让人省心的古人!
    “京城这边你不必挂念,你们那位傻二哥过不久便会获释,等二小姐要启程去找你时,我也会帮忙安排随扈,将来你若有何难处,可别忘了还有我能帮你。”钱宁最后道。
    “有你这话,我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邵良宸笑着说完就上了马,领着随行马车上路走去。
    安陆州,邵良宸琢磨着这个陌生的地名,完全想不起它对应的是现代什么地方,想必是个比安化也繁华不了多点的城镇,但愿菁菁能在那里过得惯,但愿……
    邵良宸走了,何云还没回来,何菁成了家里唯一的主子,未免过得无聊。
    钱宁把与迟艳的婚事定在两个月之后,现在迟艳被安置在钱宁养父的一个亲戚家里寄住,何菁有时会把迟艳请来家里玩,王长子的结果也由钱宁告知了迟艳,因此迟艳倒不会为王长子之“死”难过。
    何菁本有心干脆留迟艳住下陪着自己,可又担心,过不了多久二哥那货就要回来了,到时叫迟艳跟旧日的暗恋对象住在同一屋檐下,好像不大合适。
    她也曾与安化王商量好把桃园的那几个近身下人接过来,可同样是顾虑着二哥那货要来了,总不能叫认得他的人公然看见他还活蹦乱跳。
    于是,都是为了二哥那货,何菁只能暂且忍耐着寂寞无聊。
    好在并没等待太长时间,在邵良宸离开后的第七天上,那货就被刑满释放回来了。
    朱台涟这二十多天的牢狱生涯过得很不舒坦,不是身体上的不舒坦,而是心理不舒坦。
    一开始的那些天,钱宁常来看他,但仅止于看看,似乎只为看他有没有被饿瘦,以及有没有因为试图寻死撞得满头包神马的,来了诏狱看两眼就走,一句话都懒得说。朱台涟时刻惦记着邵良宸去求情落了个什么结果,每次见他来了都急着想问,但无奈人家钱大人高冷得很,顶多给他撂下一句:“不知道,等消息吧。”多数时候都是一字不说。
    后来大约是第十天开始,钱宁忽然就不来了,他不来,其他狱卒完全不搭理朱台涟,朱台涟再想了解外面的讯息就完全没了渠道,这下他就愈发慌神了:二妹夫该不会是坏事了吧?他若是坏了事,说不定牵连钱宁一起坏事,所以钱宁才来不了了。
    越想越可能是这个缘故,朱台涟因此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与自责之中,每时每刻都过得寝食难安,连做梦都会梦见二妹夫身死或是下狱,二妹妹如何以泪洗面。这种心理折磨远比身体受苦更难受,几天下来,他人就瘦了一圈。
    然后终于等来了第一回对他的提审,主审的是个不认识的宦官,不咸不淡地问了他些案情始末就作罢了,朱台涟当然也不敢去问人家邵侯爷如何了,不过见了这次主审还不太恶劣的态度,他隐隐猜测,可能事情并不会太糟。
    不管糟还是不糟,他都无可获知。于是乐观了没半天,朱台涟又开始提心吊胆,继续受着心理酷刑。
    等到第二次提审过后,他被带出了诏狱,关到了一个看起来更隐蔽的地方去,牢房仍然还算整洁,只是采光差了点,一过了申时屋里就黑了,朱台涟推测这是已经为他定罪,准备行刑了不论主审态度好坏,他从未想到过自己还有望免死。他只不过觉得,既然人家对自己态度还算好,可能就说明二妹夫没有惹怒皇帝,说明……二妹夫替他求情的结果,就是让他死前少受点罪。
    再然后,某天晚上,在朱台涟第n次辗转难眠的时候,牢门忽然开了,狱卒提进来一盏白纸灯笼,给他卸去了镣铐,又放下一身衣裳叫他换上,然后就出去了。那是一身普通的棉布衣裤,朱台涟看看衣裳,再看看依旧敞开的牢门,完全不明所以。
    好像没听说过嫌犯死前还能得到一身衣裳的,不都是给一顿饱饭吗?
    朱台涟换好衣服,被狱卒领出门来,光是见到自己没有被重新戴上镣铐这一点,朱台涟就有点猜到了,一时间心跳好似擂鼓:竟然真会有这样的转机?这就是二妹夫求情的结果?!
    庭院里一片昏黑,中间站着一个高壮的人影,不必看清面目,朱台涟也认得出那是钱宁。
    “二小姐叫我见了你的面,先狠狠揍你一顿,不过我觉得这顿打还是留给她亲自动手为好。”钱宁轻摇着手中的马鞭,似笑非笑地道。
    朱台涟惊诧不已,二妹夫真的办到了,他是以什么为代价,换了自己这条命的?
    何菁就坐在自家门房里等着,一直等到深夜时分,才终于等来了钱宁和朱台涟。
    看见一身布衣的朱台涟跟在钱宁身后走进门来,她从圈椅上站起身,心里一阵剧烈澎湃。不管怎样,人总算还是活着回来了,这种时候才能最真切地体会到,人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其它要求比起这一点都差太远了。
    二哥看起来瘦了不少,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庞更显得线条硬挺,当然,何菁是不会为此觉得心疼的,二哥为什么瘦了她心里很清楚,叫钱宁再不露面去给他心理折磨,是他们三个商量好了的。
    一看二哥这模样,何菁就知道钱宁应承她的那顿打还是没实施,唉!
    朱台涟见了她自是更加百感交集,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钱宁先凑到何菁跟前小声道:“我路上告诉他说,良宸为了替他求情,被皇上调到辽东苦寒之地办差去了,没个二十年都回不来,你先别说破了,多折磨他两天再说。”
    第115章 张冠李戴
    何菁险一险就笑出来, 忙忍住了点点头,道:“天这么晚了,我也不多留你,改日空闲了带迟艳过来玩。”
    他们之间无需客套,钱宁简单告了辞离去,没再搭理朱台涟。等他走了,何菁同样没去搭理朱台涟, 只对候在一旁的下人吩咐:“小马,你带这人去住处。”说完就往外走。
    “菁菁!”朱台涟忙追出来, “二妹夫他……”
    “你住口!”何菁回身朝他喝道, “乱喊什么?钱宁路上没嘱咐过你?”
    关于邵良宸的去向钱宁没说实话,但至少告诉了朱台涟对他的处置方案,从此是不能再叫外人知道“朱台涟”这个人仍活在世上的。
    朱台涟猛醒过来, 忙点点头:“我知道了,我是想说……”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何菁再次截住他的话头, “你知错了?”
    “我自然知错了,”朱台涟心酸不已, “我这些天早已悔不当初,若早知会为你们惹来这些麻烦, 我当初一定不会那么做!”
    何菁干笑了一声:“哈,好难得呀, 可惜我怎么不能信呢?若非……”她迟疑了一下,先朝候在旁边的一个家丁和一个丫鬟吩咐:“你们先退回门房里去等着。”待那两个下人走开,何菁才拿手指戳着朱台涟心口, 控制着音量接着道:“你说说,要是现在刘瑾还倒不了,你真能放弃,不再搭理他了?”
    朱台涟叹息道:“你当我这些天都白过了?外人谁生谁死,哪里比得上自家人重要?为了外人坑害你们,这种傻事我是绝不会再干的了。”
    何菁眨巴着眼睛,这一回才是真觉得好难得了,可见他们三个串通好了整二哥这些天没白整,还是心理攻势比体罚更有用啊!
    朱台涟见她没说话,便道:“我知道现今说这些已经晚了,二妹夫他……唉,还有没有什么挽回余地?”
    何菁平平淡淡地道:“钱宁说他会帮着想办法,或许过些日子皇上气消了,还是有希望的。”
    朱台涟听她语调不像有多悲观绝望,想来是真有希望挽回,心就跟着松了些许,又道:“那你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我可以做来弥补你们的?”
    “你呀?”何菁手里转着圈轻甩着一根丝绦,像买牲口似的左右看看他,“就等着当牛做马报答我们吧。”说完就唤出那两个下人,自己转身走了。
    朱台涟见了她如此轻松愉悦的状态,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去辽东二十年都回不来”,怕是假的吧……
    东莞侯府的下人自从经历了那一次男主人的大清洗与女主人的集中培训管理之后,其实已经老实多了,再没人敢于偷奸耍滑,对主人家的私密事也没人敢出去乱嚼舌头。
    其实在这里想要替朱台涟保密很容易,因为整个北京城内知道东莞侯夫人就是安化王二小姐的本来就寥寥无几,还都是锦衣卫里担任要职的保密工作者。在东莞侯府里,就连武德与尚未回家的何云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有关夫人凭空冒出来这个二哥是个什么身份,那还不是夫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何菁就向全府下人们宣布,某天半夜来了咱家的那人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哥哥,姓何,就叫……何炅吧!她是草字头的,何云是雨字头的,她哥整个火偏旁,还挺齐全的。
    何菁能想象,如果邵良宸在当场,这会儿一定直接笑趴了。
    侯府的下人们很快发现,夫人对待这位哥哥明显不如对待那个弟弟关爱,不但给哥哥安排了一个距离主屋很远的住处,还整天整天地不搭理他,连哥哥主动去到主屋找她说话,都会被拒之门外。
    大家纷纷猜测,这位哥哥从前一定得罪过夫人,才会落得这等待遇。这不难推想,夫人原先是带着弟弟相依为命受过苦的,想必是这位哥哥当时撇下他们跑掉了吧?还说不定是卷走了家里的资财跑掉的,然后这几年挥霍光了家产,听说妹妹嫁了财主,就又跑回来投靠妹妹,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虽然夫人天天给哥哥摆脸色,下人们倒是没人敢去捧红踩黑,对待朱台涟还是十分客气,好好拿他当个主子敬着,朱台涟自从来了侯府,过得日子也就只比在自己家时稍差一点,除了身边下人少了些,住的房子小了些,基本没大变化。
    这对于早已准备好去死的朱台涟而言,已经是天堂级的待遇了。唯一令他难受的,就是何菁总不理他,有关邵良宸的去向下人们也说不清,他再怎样着急,都无从得知。
    其实何菁也并不是故意想要淡着他,只是心里仍窝着那点火,不甘心对他好好说话。她想着,反正以后二哥都归她管了,等她去兴献王府时也会把他带上,日子还长着呢,也不急于这会子说什么。
    不过,二哥回来了,她不去跟二哥说话,也依旧不便请迟艳单独过来,就只能继续甘守寂寞,无奈之下,侯夫人只得重操旧业,每日生产绣品打发时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平淡淡,无波无澜。这天,一个看似平平常常的下午,下人忽然过来主屋报告说来客人了,是那位钱爷,还另带了个男客。
    何菁觉得有些奇怪,眼下男主人不在家,钱宁不带着迟艳、自己来做客已经够奇怪了,怎还多领了个男人来?满京城之内,哪还有钱宁和她都认得的男人?
    “弟妹一向可好?”钱宁被迎到前厅,笑呵呵地朝何菁拱了拱手。
    “还好……”何菁微笑应着,眼神朝他身后进来的那人一瞟,表情顿时凝固。
    “哦,这位是我手下的一名百户,因听说我与邵侯爷交情深厚,想来侯府开开眼界,我便将他带来了,弟妹你是不拘小节的爽快人,可别介意。”钱宁说得十分随意。
    那人笑容可掬地朝何菁拱了拱手:“邵夫人,冒昧登门,还请见谅。”
    他看上去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杏黄色的曳撒,头上戴着黑色.网巾,确实是锦衣卫之中很常见的打扮,可是这张脸……
    何菁直勾勾地盯着他,成了木雕泥塑一般:什么百户,什么开眼界,你当我没见过他的画像是怎地!
    看见她这反应,那两个人似乎都有点心虚,互相看了看,何菁则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招呼道:“哦哦,没事没事,您坐,快坐。这个……钱大哥,我们家新购入了几种好茶,不如你随我来亲自选选,看喝哪种好?”
    说着就一边请那人落座,一边拼命向钱宁使眼色,那人一点也不客气,溜溜达达就跑去上座坐了,钱宁拿眼神问询了他一下,得到容许后才跟着何菁走出了厅门。
    “你怎么把他给领来了!”刚一到了确定屋里听不见的地方,何菁就迫不及待地回身责问钱宁。
    钱宁讶异不已:“你为何认得出他?据他说,他明明未曾在你面前露过脸。”
    “我……”何菁当然不会说自己前世见过明朝所有皇帝的画像,因正德皇帝年轻,对他的样貌尤其印象深刻,“我成亲那天他来主婚,我入洞房前偷看了他一眼。”
    说真的,正德皇帝的相貌跟那幅画像上虽然十分相似,但看真人还是比画像要顺眼不少,那画像上的人总让何菁觉得尖嘴猴腮的,就像个尖酸刻薄的黄世仁。看真人的话,还勉强能算个相貌周正的白面小生。
    “哦。”钱宁来时还想着,何菁的眼力过人是出了名的,他就再三嘱咐皇上不能在身上留下任何显露身份的东西,没想到人家是见过他脸的,这就没办法了。他苦笑道:“是皇上说起良宸,惦记着你独自被留在家一定苦闷得很,就想来看看。”
    何菁才没那么好骗呢:“你敢说你没撺掇他?恐怕是他刚提了个头儿,你就立刻大加鼓励了吧?”
    一个皇帝再如何行为没谱儿,能想起主动跑到臣下家里看望人家老婆吗?何菁这会儿是真有点生钱宁的气了,一点准备都没有就弄那么一尊大佛过来他是想干嘛呀?足见钱宁刚跑去御前听差就开始嘚瑟了。说白了,他就是为皇上找个乐子,是借看她来给皇帝寻开心!
    哼,等着那个叫“江彬”的大佬来收拾你,你就知道厉害了!
    钱宁略有些发窘:“弟妹你想啊,让他来亲眼看看你有什么不好的?良宸什么时候能接你过去,不也可以由皇上做主么?要让皇上看出你孤孤单单,可怜巴巴,金口一开,立马送你过去安陆州,你们不就能团圆了吗?”
    这么一说倒也是,前几天还曾收到邵良宸来报平安的家书,说他到了那边一切顺利,只是刚赴任就接她过去的话,怕在皇上面前显得影响不好,还是等等再说。要是皇帝自己能开口送她过去,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可何菁依旧发愁:“那我该怎么待他啊?”
    “皇上不想叫你识破他身份,你就装作没看出来呗。”
    “……好吧。”还真有点紧张。
    何菁先放了钱宁回去,自己跑去对下人一通嘱咐:“赶紧拿咱家最最好的茶具,沏最最好的茶水,拿最最好的点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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