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崇德脸色一变,竟是满面怒容,嘴巴张合像是在高速说着什么,可谢镜清一个字都听不见,看上去像是鱼缸里的金鱼,谢镜清越发觉得莫名其妙,背上还生出些冷汗,暗自猜测这位扶桑侯是不是病得脑子不清楚了,不然怎么临死前点名要见自己这个陌生人。
    顾缜和谢九渊到底是不放心,此时站在侧室里观察着,准备万一情况不对就冲过去。
    文崇德明白天命竟是不让他说明前世因果,越发心灰意冷,试着问:“谢大老板,你还记得在下曾与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
    谢镜清一愣,回想了一番,点头:“记得。”
    “如果”,文崇德死死盯着谢镜清的脸,“如果在下说,那故事中的人,就是前世的你和我,谢大老板有何感想?”
    这么恶心的故事还要人亲自代入?谢镜清努力让自己冷静,一句脏话飙到嘴边,思及文崇德命不久矣,硬是撑住了没说出口,呵呵一笑,“既是故事,何必当真。”
    他那一连串不适、厌恶的表情被文崇德尽数瞧入眼中,内心冰凉,恨得要命,真想伸出手去拧断谢镜清的脖子。
    这念头一转进脑海,文崇德登时惊醒,因为这般自私的念头又对谢镜清分外厌恶起来。
    其实谢镜清说得一点都没错,痴情、为了爱人毁天灭地,不过是他文崇德为自己的贪婪和妥协找出的粉饰借口。他最想要的,是流芳千古,如果不成,那就遗臭万年,这二者于他而言,没什么不同。
    偏偏有一个谢镜清,总是心存善意,令文崇德看清自己的虚伪,又总是爱憎分明,令文崇德看清自己的做作。
    偏偏,他又确实是喜欢谢镜清。
    交杂在一起,就成了不上不下、畏首畏尾,爱又不敢爱,恨又不彻底,既不精彩也不动人的一摊烂账。
    文崇德真恨呐,为什么有这样一个谢镜清,真是跟镜子一样,照出了他一张虚伪假面,既不是伟丈夫,更不是真小人,只是俗之又俗的一个贪婪人物,跟市井小民,又有什么两样。
    就是这样滔天的恨意,指使着文崇德,拖了整个京城为自己陪葬。
    若不是如此,怎么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前世,当他杀死谢镜清,彻底看清自己虚伪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疯了。
    文崇德阴狠狠地盯着谢镜清。
    他想起某一日春光潋滟,谢镜清广宴宾客,他留到了最后,谢镜清喝醉了,非要折梢头的那一枝梅花,唤下人取了木梯来,赤足攀登,将那枝梅花折下,抱在怀里,珍重地说要留给大侄子,下人提醒他说“老爷,将军在关外呢”,谢镜清就垮了脸,左看右看,伸手递给了自己。
    他抬头,看谢镜清笑着说,“知君有青云之志,赠君一枝寒梅,香自苦寒来。”
    那一霎,是心动还是酒意,到今日,他也说不清楚了。
    谢镜清被文崇德看得心底发毛,暗自叫苦,想着也不知道秦大人午饭记没记得吃,两天没见了,今晚说什么也要把秦大人拐回家吃饭。
    “那一日。”
    文崇德突然开口,又吓了谢镜清一跳,抬眼看去,文崇德脸上露了个扭曲的笑容。他似乎说得很吃力,每说一句,都得顿下吸口气。
    “我站在城门口。”
    “望着你打马西北,去做马商。”
    “我当时想。”
    “要是你干脆一去不回”
    “就好了。”
    文崇德看着谢镜清脸上震怒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疯癫,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像是要被肺咳出来一般。
    谢镜清呆呆看着文崇德,一点都不明白,文崇德言语中那浓烈的爱恨,究竟从何说起,诡异的情绪笼罩了整个房间,让他很不舒服,想立刻离开。
    “小叔,你先走一步吧。”
    谢九渊突然出现,在谢镜清眼中就跟天兵降临似的,感激地一拍谢九渊的肩膀,把手上的舍利珠链褪下塞给他,麻溜儿地离开了。
    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多了眼花的毛病,文崇德身上像是闪着金光,谢镜清一愣,赶紧拉开门走了。
    其实是他不仔细,谢九渊和顾缜现身,就是因为文崇德身上出了异兆,二人明白文崇德死期将至了,才遣走了谢镜清。
    文崇德周身金光大作,仔细看,是那数万冤魂化作的金针,正在他身上穿梭游走,穿透琵琶骨的两朵铁莲花拖在他身后,不一会儿,文崇德张大了嘴,无声呐喊,谢九渊和顾缜凝神看去,发现他全身骨骼竟似在抖动一般,时不时穿出皮肉,十分可怖。
    再过一阵,文崇德周身骨骼像是在收缩凝聚,浑身咔嚓作响,尽是骨头折断、缩并的声音,又因为周身骨骼正在收缩凝聚,没出片刻,文崇德全身已经每一块好肉,像是破破烂烂的衣服披在骨头上。
    顾缜靠着谢九渊,二人都说不出此刻是什么心情,唯一确定的就是,他们对文崇德没有半分怜悯。
    到最后,那木牢中血肉遍地,半空中飘浮着一朵白色骨莲,数万冤魂化作莲蕊,如灯芯点亮灯笼一般,将骨莲照得幽然生出荧荧暗光。
    然后一点佛光凭空照下,骨莲与满地血肉全部消失不见,房内连一丝血腥味都没留下。
    顾缜与谢九渊默默相视,握紧了彼此的手。
    【此生死后,不入轮回。】
    所以,要好好把握现在。
    启元十三年元月一日,扶桑侯病亡,启元帝以侯礼葬之,无谥号。
    当日,科技发展部交由张远与谢九渊共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猫叛逆伤透我心的五更
    第94章 来去新的起点
    启元十三年春, 大楚完成第一次人口普查, 落定地方户籍成册之际,正式约定的十年期满, 启元帝通过撤国师、国寺称号的方式, 开始了抑佛之路。
    直到启元帝宣布对超出人数限制的寺庙征||税, 岫云寺长老这才察觉出来被启元帝忽悠了,然而没有了国师称号的他, 没有求见面圣的资格, 而经过官报一系列宣传,民间和大臣们都对“不事生产”的出家人没有什么好印象, 长老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还得一边张罗善男信女帮忙筹措税赋, 一边思量着劝一批弟子还俗,那叫一个糟心。
    与此同时,世界上正是暗流汹涌,分为同盟国与协约国两派, 战争一触即发, 大楚再度重申中立立场时,趁机宣布了人才引进的种种优惠条件, 吸引各国人才到大楚落户定居,只要通过审核, 便可进入大楚境内生活居住, 并开展学术研究或工商业活动。
    一时间,来往大楚的船只更是络绎不绝, 得意于此,很多项目都在飞速推进,追赶甚至赶超着与先进国的差距。
    五月春末,这一日,启元帝摆驾御花园,谢首辅伴驾,听来自法兰西的诗人述说他们国家百年来的历史。
    他们二人都钻研过当今强|国的历史变|革,各国的历史书籍早有专人负责翻译出版,但本国人口述的历史到底是别有趣味,因此大楚君王和内阁首辅爱听各国故事的名声传遍洋人圈,时不时就有官员推荐结交的洋人来为二人说事,也是忙中的一项闲暇放松。
    译员兢兢业业地翻译着诗人的话,从巴士底狱到确立君主立宪,而后又被共|和|国替代,国王被处死,再从雅各宾派、热月党人说到波旁复辟与七月ge命……那些失败的尝试、鲜血的代价,动荡与更迭都用诗句一般的言语娓娓道来,连宫人们都听得入神,谢九渊却皱起了眉。
    顾缜偷眼看去,猜到谢九渊在担忧什么,露了几分笑意,诗人讲到尾声,一不小心瞄到大楚皇帝的笑容,登时跑了题,从历史见闻一路跑偏说起了那些不如您美貌的玫瑰花云朵和月亮,译员尴尬地愣在原地,磕磕绊绊地给翻译了,顾缜眼一抬,三宝公公立刻出来打出了话头。
    “陛下有赏。”
    赏罢,宫人领着还想继续称赞顾缜容貌的诗人离开,几乎是把人架走的。
    启元帝屏退左右,谢九渊自觉地在他身边坐下,顾缜点点他的眉头,故意道:“首辅这是天增岁月多了皱纹?”
    谢九渊知道顾缜决心有多坚定,二人也已经因为这个问题争论多次,再提出来,除了徒增烦恼外没有别的用处,于是顺着顾缜的话头避而不谈,玩笑道:“陛下这是嫌弃臣,人老珠黄?”
    顾缜偎过来和他肩靠肩,闻言乐了,一本正经地接道:“阁老放宽心,朕定不会辜负糟糠。”
    “学坏了”,谢九渊点他的鼻子。
    顾缜一挑眉,反手扣锅:“都是老师教学有方。”
    二人低声胡闹着,三宝公公隔了老远通传道:“猿斗大人觐见。”
    猿斗好不容易在北斗军校熬满了两年,一到期就催促着内政部给办了手续,望眼欲穿地要回漠北,昨天手续刚下来,他就跑来辞行了,一脸的喜气洋洋,显然是十分思念塞外的风沙。
    俗话说,打扰情人胡闹的人都该被驴踢,顾缜看着喜气洋洋的猿斗十分手痒,可毕竟小猿将军是大楚栋梁之才,而且这人在政务上比他哥嗅觉灵敏,在俗事上却是憨呆得叫人唏嘘,跟阿大卜羲朵住了两年隔壁,昨儿临走了还表示“我真佩服你们的朋友情谊,经常打架感情还那么好”,什么叫呆头鹅,这就是。
    顾缜有模有样指点激励了两句,挥挥手让人赶紧滚了。
    话音刚落,猿斗一溜烟就跑没了人影,顾缜看着好笑,转头想起了谢十一回朝的事,询问谢九渊的意见。
    谢十一体恤民心的清官名声都传进了京城,功绩自然是好看得很,再加上有谢九渊坐镇内阁,基本上落在什么好位置都不会有大声质疑。
    谢九渊信顾缜自有安排,只说:“凭陛下做主。”
    顾缜知道他是不想干扰自己的判断,也就干脆道:“那朕就派他去跟着江大人了,到时候大石头带出小石头,你可不要怪我。”
    这与谢九渊的猜测一致,谢九渊笑道:“他本来就是颗石头,合适。”
    被兄“嫂”打趣的谢十一,此刻正赤足走在田埂上,观察引进作物的生长情况,他官袍下摆撩起塞在腰带里,身边跟着两个老乡,三人时不时走进田中具体勘察,等摸清了情况,谢十一才走回田边,在流经的水渠中洗了脚,穿回鞋袜,拒绝了老乡的留饭,回了府。
    简单用过清粥小菜,谢十一翻开记录册,将今日观察到的情况一一记录,一式两份,一份准备移交给下一位赴任的官员,一份带回京中交给科技发展部旗下的农机属。
    月上中天时,谢十一才熄灯睡下,次日天蒙蒙亮就起床,练武健身后又去了田间,这次是要查看水渠的使用状况。
    半月后,圣旨到,消息没半日就传遍了黔西,小谢大人被陛下钦点,要回京做官啦!百姓们带着杂七杂八的心意呼啦啦都赶到了府衙。一到府衙,差役们不用百姓询问就连忙摆手,大人不在,去哪儿啦?去上面帮大家催促落实试点新作物的减|税去了。
    小谢大人真是个好官呐,百姓们一面感叹,一面千方百计地绕过差役把胡萝卜、辣椒串、粗糖饼等等心意塞进府衙大门。
    谢十一回来一看,哭笑不得,留在府衙等待继任来交接的下一个月,府衙一棵菜都没买,到最后吃了还有剩余,就留下当做给继任的见面礼了。
    继任是个在京中锻炼得很充分的年轻人,未免糟蹋谢十一在黔西的心血,顾缜特地派了个靠谱青年来接手,谢十一仔细地与他交接了政|务,靠谱青年被感动得拍胸脯保证,谢十一还是半悬着心,但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小谢大人离开的那天,送行的百姓可谓是人山人海,他们也不打搅谢十一赶路,也不听谢十一的劝说离开,一直将谢十一送离黔省。
    这事迹一路传回京城,官员们都挺佩服,再怎么眼红人家有个首辅哥哥,民心究竟有多难得,做到这份上的有几个,他们心里账目清楚得很,这可是从科举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不服不行。
    谢十一抵达的那日,谢九渊一下早朝就换了衣服在城门口等着,陪他等着的还有燕王顾无忌,没一会儿刚起床的谢镜清也赶来了。
    将近晌午,风尘仆仆的谢十一终于出现在进城的道上,一走近,就扑进了谢九渊怀里,一声“大哥”激动得几乎破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谢九渊一时口拙,只知道拍着小弟的背说这句话。
    谢镜清在一旁吃醋,“小侄子,还有我哪?还有我哪?”
    燕王站在一边,笑而不语。
    等谢十一平复了情绪,讪讪地从谢九渊怀里出来,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认真地看着三人,“大哥”,他看向谢九渊,“小叔”,看向谢镜清,视线转到燕王身上,他顿了顿,没有喊燕王的名字,“我回来了。”
    谢九渊和谢镜清都拍拍他的肩膀,燕王与他相视而笑,没有说话。
    然后谢十一肃然起来,复又行礼道:“下官谢光,参见首辅,参见燕王殿下。官员外派回京,需得第一时间赶往内政部述职,下官先行一步。”
    谢镜清瞪大了眼,谢九渊点点头,燕王道:“小谢大人自便。”
    谢十一一拱手,风尘仆仆地往宫城去了。
    “这孩子养得像谁呢,咱家没这么正经的人啊”,谢镜清百思不得其解,回到秦府,对着下朝回来睡回笼觉的秦大人直感叹。
    秦俭被烦得不行,一个枕头砸他脸上,嫌弃道:“你们家除了你,都挺正经的。”
    谢镜清走到床边坐下,给他揉腰,边揉边摆八卦:“这就是秦秦你没清他们的真面目了,看人啊不能浮于表面,比方说我那个大侄子啊,啧啧啧啧啧……”
    秦俭静静听着,半睡半醒,困得也没发现他乱喊名字。
    此时顾缜在御书房,手里拿着的就是秦俭直呈的奏折,里面写着基础建设耗资甚巨,陛下还应当开源节流,如今商贸兴起,秦俭认为应当加重商税,从工厂土地、营业规模、生产价值等当面一一增税,一方面是增加税收,更重要的是方便朝廷从各方面掌握私人工厂的生产经营状况,达到监管的目的。
    谢九渊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三宝公公特意准备的一碗乳冰,顾缜抬头,对他感叹:“咱小婶真是当家好手。”
    谢九渊走到桌边,放下托盘,俯身亲吻顾缜的额头,笑着应道:“我们谢家人没别的,就是找媳妇儿的眼光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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