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身为巡按却不能豁出去第一时间为百姓伸冤?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像是被抽去了一身傲骨,不能再支撑自己,柳莹再度跌坐在地,泪盈于睫,问启元帝:“陛下,为何柳莹一腔热血,到头来,却当了个虚伪的官?”
    启元帝面色不改,甚至未有半分动容,垂目与她对视,目光不避不闪,答道:“这世上,没有一条不染尘埃的菩提路,也没有纯白无垢的干净人。你要当个好官,还是,要当个事事都对得起自己良心的好人?”
    柳莹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一时怔愣。
    三宝公公进来提醒:“陛下,该准备启程了。”
    “起驾!”
    一声长呼唤回了柳莹的神智,她呆呆地看着一身雪白帝王服的启元帝从她眼前离开,白袍龙服,凛然清圣,帝王的手腕上是那串传说颇多的赤红舍利,红得像是火焰一般,叫人移不开眼。
    “陛下!”
    启元帝踏出门前,背后终究还是传来了坚定地回应:“臣,臣想当个好官,也想当个好人!”
    “哦?”启元帝并未回首,只停下脚步,“那你想如何做?”
    柳莹在他背后伏地一拜,神色清明,郑重答言:“臣学着当个好官,并时刻警醒,大局为重的目的,不能违背臣的良心。”
    视线中,那清隽的背影略一点头,扬长而去。
    柳莹拜别,她刚回府,宫里赏下的灵药也进了门。
    半个时辰后,启元帝的玉辇,在京卫宿卫锦衣卫的重重护卫下,落在了水观塔的门前。
    当是时,天朗气清,阳光普照,湛蓝明净的琉璃塔身葳蕤生光,无需异象便生出圣洁之感,似有几分清圣佛气。
    早有准备,水观塔四周清静无人,锦衣卫在启元帝到来前,再次进入搜检过一次,确保安全。
    启元帝挥退报告搜检结果的启元帝,带着三宝缓步入塔。
    塔中,岫云寺长老已等候多时,听到脚步声响起就跪了下来,待到启元帝步上顶阶,更是虔诚地对他行了礼。
    那脚步声渐渐临近,再越过他,往凭栏处去了。
    长老小心翼翼地抬头觑探启元帝的脸色,只觉得这年轻帝王看上去,竟是如同佛像一般不悲不喜。
    檐下的青铜铃在风中作响,午后和煦的日头照耀着整座京城,巍巍可畏。
    顾缜极目远眺,这座盛衰几度的城池在阳光中静静地矗立着,有关它的古老传说似在风中飘荡,历经的霜雪,轮转的王朝,都与这必争之城有关,都与这草砖木石无关。他转目看向东南,却是怎么也看不见千里外的波涛翻覆、海上硝烟。
    天之辽阔,地之广袤,天地之间,是我主之国。
    可长城犹在,始皇成灰,江山沧海并不为帝王私有,生死兴衰也由不得凡人操控。岁月更迭,王朝倾覆,生老病死,冥冥中自有定数。
    他与九郎被逆天改命,扛起大楚一线生机,重任在肩,不敢稍许懈怠。
    启元帝转身回到塔中,行至香台前,在蒲团上恭敬跪下,口中吟诵有声,长老细细听来,也跟着念诵经文。
    此刻,唯独此刻,他将一切置之度外,只求战后九郎能平安归来。
    吟罢焚香,再三叩首,虔诚无俦。
    长老见他诚心礼佛,本欲试探二三,顾缜却打不起精神与这猴精的和尚打机锋,直接道:“朕有抑佛之心。”
    “这?!”长老大惊失色,“陛下?!”
    顾缜却不看他,淡然道:“灯油教血案,令朕惶恐。朕自小学习佛法,当然明了我佛慈悲,天下人却不是个个识字,天下僧人也不是个个有心念经,若因朕一人信仰,害得百姓受奸邪愚弄,何其可恶。”
    长老连忙叩首:“此乃奸人生事,与陛下何干!”
    顾缜柔和了语气,安慰道:“朕知长老思量,我佛又何其无辜,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论起因果,也还是罪业。虽说是抑佛,只是渐渐不大肆推崇罢了,其实这教化百姓,哪里少得了佛门慈悲。”
    原来只是由明转暗,长老放宽心来,念了声佛,又赞启元帝圣明。
    “还有一则,就是逐去无心向佛之人,再觅有缘僧众,其实也不差什么”,启元帝笑笑,“真要施行,也得一两年后了,朕不过是先给长老通个气,灯油教闹得再大,也与佛门无碍,不必挂心,还请长老费心与同道分说。”
    这就更明白了,一减一增,不就是做戏的意思,没什么实质的影响,长老一叠声应是,愁容尽去,喜笑颜开。
    启元帝跪在佛前,万分虔诚的模样,对长老辞道:“长老先行下塔吧,朕久未做功课,多拜一拜再走。”
    长老笑得慈眉善目,关心两句,手脚飞快地走了。
    藏于暗处的锦衣卫只道是陛下寻得借口,没想到启元帝真个低头念起经来,那诵经声悠然沉静,伴随着塔外突如其来的急雨,洋洋洒洒。
    天公布雨,能否连海?
    京城细雨淅沥,东南却是波涛汹涌,巨浪迎风,瞬息万变,一个浪头打来砸向甲板,将船上的兵卒冲得如锅中米粒一般,万一松手就会葬身海底。
    此等险境,莫说瞄准,连火|线都不一定点得着,各国陆续停了火,想法开回海岸要紧。
    谢九渊不顾风雨,站立在高台上,瞭望着撤退的水师舰队,舰队陆续进港,风浪也是越来越大,怒涛席卷而来,几乎要将落后的几艘战船吞没。
    都说海上天气多变,正是如此,瞬息之间,风渐收,雨住,浪静波平,刚才的大风大浪倒似幻觉一般。
    “传令!让战船立刻掉头出港迎击!”
    谢九渊忽然沉声令道。
    小兵即刻传令下去,港口灯塔立刻打起了旗语。
    只见平静的海面上,三艘速度飞快的敌船从对面猛扑而来,从后追上了没来得及入港的战船。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牙套掉了个托槽,粘好后牙套又紧了,抱歉(躺平)
    第88章 训徒罪疏遇刺
    三艘敌船绕着战船不断撞击, 未入港那艘战船是铁甲船, 且比敌船大上许多,竟被撞得多处破损。而且, 由于搭载了过重的新|炮, 船身本就有些头重脚轻, 若不是立刻有船出港救援,恐怕没有撞沉, 也会因为船身问题偏沉。
    眼见着要被包围, 三艘敌船立刻回航离开,我方按照命令没有追击, 只是开火, 其中一艘被击中, 但受损竟不明显。
    这三艘敌船,航速快,不畏冲撞,体量小, 抗打击。
    “宸师傅, 您可看出端倪?”被劝下高台的谢九渊皱着眉,询问船厂的造船师宸余。
    宸余叹口气, 答道:“恐怕是钢胁钢壳的新舰,咱们追了许久, 不可谓不快, 可到底是落后一步。”
    谢九渊沉默不语。
    宸余又道:“将军也不必过于烦恼,依目前来看, 这样的新舰对于西洋,也是造价高昂,否则不会打到如今才出动三艘,咱们地大物博,炼钢技术和造船技术赶上后,这样的新舰不成问题。船厂由我督促着,定要速速解决搭载新炮问题,为将军分忧。”
    谢九渊道了句有劳,着人客气地送走了宸余。
    亲兵这才奉上刚从船上送下来的新战录,谢九渊按了按太阳穴,打起精神,才揭开战录看。
    刚下船的指挥官和兵将们进来了,谢九渊扫一眼,发现人没到齐,继续低头看战录,然后卜羲朵一摔帐帘进来了,后面跟着一脸黑沉的阿大。
    眼见着将军面上似有怒色,没人敢说话。
    看完战录,谢九渊往椅子里一靠,微闭了眼,不动声色道:“说说吧。”
    按着往例,指挥官先站了出来,把战况详细说了一遍,从遇袭到撤退,再到被追击,按照旗语指令退敌,除了中间卡了一小小壳,讲述得十分清楚流利,最后说了何处不足,对眼下水师战略上和设备上的不足也做了反省。
    紧接着,各艘船的将领也把自身的情况说了说,也都做了反思。
    谢九渊点点头,略说了几句,让他们退下了。
    众人行礼离开,路过时,看卜羲朵的眼神都很同情。
    卜羲朵刚才在被追袭的那艘船上,听说是撞击时两方短兵相交,看见了当初祸害了苗|寨的石一妄三郎,当即红了眼,可惜双方在各自船上远程战,船又撞得不好瞄准,没能取他狗命,敌舰撤退时,卜羲朵还想追到敌军船上去,幸亏被阿大死活拽住了。
    众人理解都能理解,血海深仇么,可到底是太冲动,肯定要被谢将军训一顿,也该被训一顿。
    人都走了,帅帐中沉默得吓人,卜羲朵这才有些害怕,刚想说两句软话认错,谢九渊叹口气:“出去吧。”
    卜羲朵这下真急了,扑地一跪:“师父,我错了。”
    “你何错之有?”
    谢九渊语气不咸不淡的,卜羲朵也不知他到底是心冷了还是气过头,这两种情况都让他怕,再次认错:“师父,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太鲁莽,我”
    他认错,谢九渊这气就越发上来了,打断道:“你想给亲人报仇,我理解。上次抗命不遵,击沉了敌船也就罢了,这回想一人冲到敌船上去,你以为你是天兵下凡?我培养你这个徒弟,就是看你跑敌人船上送死的?养这些年,就是养只猪,它也该知道不冲到刀前去!猪宰了还能吃肉,你宰了能干什么!”
    谢九渊生起气来不是好惹的,再老油条的将领到他面前都心惊胆战,何况卜羲朵,再说卜羲朵这些年来被他教导着,虽然二人年岁差不到那么大去,卜羲朵自小没有爹娘,后来又没了阿爷,慢慢着就把这个师父当了亲人,如兄如父。
    上次被教训过抄了经,谢九渊也没有特别生气,这次眼见着谢九渊气成这样,卜羲朵一边想着没能杀了石一妄三郎,一边被谢九渊的怒火镇住,又气又急又怕又慌,再加上想起了阿爷,一不注意眼泪都掉下来了,哭得伤心:“师父,呜呜呜呜我错了,不要宰掉我……”
    连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跪那哭。
    谢九渊给这个蠢徒弟哭得一哽,真是哭笑不得,屡教不改还敢号天哭地!蠢徒弟的绑定汉子还对着自己瞪眼,谢九渊看着那叫一个糟心,嫌烦,拿起手边的粗陶杯砸地上:“滚出去反省!”
    阿□□溜儿地把卜羲朵给拉了出去。
    这次教训完,卜羲朵着实乖巧了一阵,让回航回航,让停火停火。
    其实第一次教训后,卜羲朵还是很遵守命令的。除了发现石一妄三郎这个意外,其他只是遇上倭|人的船,打得疯一点,还敢开船撞上去硬怼,那叫一个战绩斐然。
    谁都知道谢将军那个美人徒弟,打起仗比莽夫还莽夫,走的是暴力流不要命路线,有这样的名声在外,调入水师后,跟着他的兵卒往往也都与倭|人有仇的东南子弟,整支小队越发暴力,现在被谢九渊训后老虎变野猫,同僚们还怪不习惯的,营里还有不熟的将领私地开了赌盘,赌他什么时候“风采”重出。
    卜羲朵懒得理这些事,心思都在打仗上。阿大看不惯这些人拿卜羲朵说事,可他为了看住一定会杀红眼的卜羲朵,原本因表现出众被谢九渊抬了职,这次出征却自请当了卜義朵的副将,人微言轻,也只能暂时无视了。
    时间在一场场战役中过去。
    敌方联军改换了车轮疲劳战,轮流上阵骚扰,毫无规律毫无预兆,目的就在于扰得水师疲于应对,偶尔让那三艘钢船出来配合打击,渐渐地也挽回了颓势。
    春光似水流,天气渐热。
    京城中,灯油教一案终于尘埃落地,邪|教头目各个问斩,启元帝亲笔写的《罪疏》上了官报,直言己过,但也劝诫大楚国民不可轻信邪|教,大楚日新月异,正是千古未有的高速发展时期,自身勤劳创新才是正道,希望国民尽力学习科学常识,不过度依赖信仰,为大楚的进步添砖加瓦。
    同期官报上,还有教育部广纳有识之士的招聘广告,招收编写科普与外语教材的学者,有留洋经验与国学扎实者优先考虑。
    这《罪疏》是启元帝亲笔手书的刻录,专门刻了钢板印刷,百姓们第一次见到帝王“真迹”,寻常购买率不如私报的官报,这次被疯抢一空,各地报馆都在不断重刷,每每重刷出来又被抢购一空,可谓是史上第一畅销的一期报纸。
    百姓们有的为看懂这封《罪疏》去学社求识字,有的拿回家装裱起来挂墙,有的与祖先牌位供在一起,种种不一而足,顾缜哭笑不得,但也知扭转百姓态度不是一时之功,只盼着能早日潜移默化、移风易俗。
    说到易俗,不能不提起革新所新发的倡议,因着工厂生产方便之故,入夏后,革新所要求工厂中的工人们剪发易服,也就是剪去长发,换着短衫长裤,鞋子也换成了耐磨的胶底鞋。
    这就惹出老大的讨论风波,各派学社群起攻之,从儒学孔孟一直说到华夏正宗,恨不得把革新所骂得天地不容。
    书生学子们洋洋洒洒的吵架吵得正热闹,一回头,却发现各地私人工坊纷纷效仿了起来,一问,都说工人剪发易服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有利可图,自然推广得快。
    于是又招惹出了许多咒骂商人唯利是图、伤风败俗不遵传统的文章,到此时,终于有有识之士站出来,指出风俗变更与社会发展的重要性,两方辩驳激烈,比一开始的单方面咒骂精彩许多,也让更多人思考起了不同观点。
    夏日炎炎,易服的工人们察觉到轻便短衫和短发的好处,不仅不再排斥,反而向族中务农大力推荐起来,如此,一个夏天过去,无须官方宣传,大部分劳动者都选择了剪发易服,倒是达官贵人们照常穿着长衫苦夏,过得热气腾腾。
    战争越拖越久,战况又不容乐观,与倭|人联合的其他六国心中不满,他们各国也都在飞速发展,急需生产原料和金银,倭|人以大楚遍地黄金、迂腐落后游说他们,这才一拍即合,没想到大楚不仅不落后,还是块啃不动的骨头,六国海军被拖在这里,连大楚的海岸都登陆不上,不要说抢东西了,根本就是桩赔本生意,于是越来越不愿意出力,打得越来越不走心不说,私底下还派了人到大楚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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