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抬手一礼,先请了罪,再道:“连续数年被下情花毒,已无药可清,最糟的是,如今这毒与公子之身躯相依存,不可大补,大补强体,亦强毒性,也不可不补,身体过虚,毒性亦强,只得每日把脉,看脉象调养,即使如此,恐怕也难逾不惑之年。”
    到底是亲子,文谨礼此时表情宛如晴天霹雳,文崇德却是一派漠然,应该是早已知晓了。
    再一思索,文谨礼已想好今后该如何行事,他一把抱住了文崇德,老泪纵横,一口答应文崇德的来意,在他的暗示之下,文崇德投桃报李,他手上多有启元帝特拨给他的研发费用,答应从自己所贪的部分,分一半给文谨礼。
    父子二人视线相对,一个装作后悔的慈父,一个扮作嘴硬的孝子,一眼看去,还真装出了几分父子亲情的模样。
    “崇德”,想着文崇德如今的身体状况,就算强迫他留个种,也生不出健康的孙辈,何况自己也已经有了幼子,于是文谨礼装出口气无奈地询问,“若是你执意还是要行那龙阳之好,老父也不硬逼你改了,唉,只是就算是找个男子,烟柳巷里的到底不干净,还是寻个好人家的孩子,你可有喜好的?”
    没想到文谨礼为了拉拢自己,竟然肯装作接受儿子断袖,文崇德看他做戏看得心中大笑不止,满腹恶意,一心要让他受个惊吓,叹道:“儿子有个心上人,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他是不会看上我的。”
    文谨礼听他这相思语气,内心一阵恶心,面上关怀道:“是谁家儿郎,哪有我们家配不上的?”
    文崇德用手指了指天,面色晦暗,眉目间思慕怨情不似作假:“那位,谁配得上?”
    什么?!文谨礼怒从心起,怎么又是启元帝,岫云寺养的好啊!
    慢着,文谨礼转念一想,若是如此,与燕王所谋的大事,或许可以再邀文崇德这一有钱有势的助力,事成之后,谢九渊是必死的,还有谁会在意旧主去了哪里?赏给文崇德,正是桩不赔本的买卖!
    念头虽想到这里,文谨礼究竟不是鲁莽的人,强忍不适,一副惊愕状安慰了一番文崇德,才放文崇德告辞离去。
    消息传来,鱼儿上钩,启元帝不动声色,任文谨礼大义凛然地参了工部尚书一本,与刑部尚书一样,革职入狱抄家三步走,但是,都没要这二人的命,不知还有什么打算。
    文谨礼与燕王密切联系,兵部尽在启元帝掌握,但文谨礼手中也不是毫无兵力,青省临近边关,青省巡抚高秀手中有一只特许的边防军,紧邻青省的安西卫也被文党再次渗透,只是这两只军队都不近京师,到底是不保险。
    能以智取,就不必上演全武行。
    于是,在文谨礼的授意与推动下,上折子请启元帝选秀大婚的臣子越来越多,启元帝却怎么都不答应,连折子都不肯议,直接按下了不表,这就让原本跟风的大臣们慌乱起来,启元帝正直青年,恰是大婚的好时机,早日产下子嗣,也可稳定江山,如今启元帝竟是没有一丝大婚的念头,莫不是拜佛拜出出家意思来了?这怎么行?
    启元帝越是不肯答应,大臣们越是着急,到最后,连最得力的帝党重臣、大理寺卿江载道都上了折子,启元帝被众臣围堵得焦头烂额,是不发朝议不行了。
    早朝,启元帝摊开说了自己的婚事,言明大楚正值变革之际,自己无心风月,不想娶妻。
    此话一出,大臣们一个接一个跪了地,俨然是死谏的架势。
    “臣等上谏,请陛下为江山社稷着想,早日大婚!”
    看着跪了一殿的朝臣,顾缜心中烦闷,江载道这人死脑筋,跪了也就跪了,秦俭你凑什么热闹,还有,还有,谢九渊!
    明知谢九渊此时是不得不跪,顾缜心里不舒服,也没好脸色,端坐在龙座上,一言不发。
    众臣跪得腿都打抖,却是文谨礼站了出来。
    “陛下,老臣有一言。若是陛下执意不肯大婚,那么,为了江山社稷计,不如请陛下先立储,再慢慢寻觅皇后人选。”
    文谨礼这话一出,文党心下明白,其他臣子心中皆是一惊。
    此时立储,启元帝又无子嗣,除了燕王还能立谁?他们本是想巩固启元帝的地位,才一同上谏,并不是想要捧燕王,这时候文谨礼提这么个建议,搞得像满殿群臣拥护燕王上位一样,启元帝会这么想?这怎么得了?
    帝党众臣反应过来,可真要反驳文谨礼的提议,就算是江载道,都得思量犹豫一二。
    储君问题,是每一个臣子都不想沾惹的问题。
    眼下启元帝似乎真无娶妻之意,有个什么万一,只有燕王有资格继位,到时候清算起来,这时站出来反对的大臣,能落个什么好下场?
    殿上一片寂静,然后江载道站了出来,谏道:“文相的提议,不合礼制,有伤陛下英名。”
    他话音落下,又是一阵寂静。
    然后,竟是谢九渊站了出来:“若为安民心,文相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臣并无异议。”
    谢九渊的话音落地,群臣面面相觑,匪夷所思。
    奇了,谢九渊是帝党,这时候站出来同意文相这个有害启元帝地位的建议,是个什么意思?也没见谢九渊和燕王走得近啊,这时候投诚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又或者,谢相手中权力大了,就生出了别的心思,此举是辖制启元帝故意而为?
    文谨礼却不惊讶,他自认心中明白,满殿朝臣,最不想启元帝成婚的,就是谢九渊。
    终于,启元帝开口了,他问:“燕王,你可愿为储?”
    顾无忌不慌不忙,面上既无得色,也不怯懦,端正几步走出队列,撩袍一跪,不卑不亢,沉声道:“若皇叔不弃,侄儿愿担下储君之责。”
    他冷静的模样,令群臣心中都不由地赞了声好,可说出的话,却是野心十足,而且竟是丝毫都不遮掩,群臣不知该赞他好胆魄,还是嘲他不识数。
    顿了顿,顾无忌又补充道:“如果皇叔他日有嫡亲子嗣,侄儿在此立誓,定将储君之位奉还。”
    这种话,说了白说,群臣这时都下了判断,燕王一定是与文相勾结在了一起,好大的野心。文谨礼听来,以为顾无忌是在嘲讽启元帝断袖无子,心中还颇为得意赞赏。
    唯独顾缜和谢九渊明白,这孩子说得是真心话。
    顾缜心中一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叹道:“既然两位丞相都如此说,那就这样吧,立储大典,梅子期,朕就交给你来办了。”
    燕王立刻谢了恩,礼部尚书梅子期也站了出来,领了旨。
    下了朝,江载道就跑来御书房请罪,他不知这些都是启元帝的设计,以为启元帝是被文相和谢相联手逼迫,自己和其他帝党官员无意间推了波助了澜,此时悔恨不已,进了御书房就跪地领罪。
    “此事我自由安排,江大人不必着急”,启元帝不好和盘托出,只是模糊地宽慰了一句,转而问起工部尚书的审问结果。提到自己的分内事,江载道也就暂时放下储君一事,与启元帝商讨起来。
    商讨完,见江载道还想说起大婚的事,启元帝赶忙将他打发走了。
    等人离开,顾缜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叹道:“真累。”
    三宝公公本就因为大臣们群谏的事,心疼顾缜顶着压力,还要应付那么多废话连篇的奏折。结果今日早朝,谢九渊竟然还跟群臣一起跪谏启元帝大婚,其他人没注意,三宝可是注意到了顾缜那一瞬的不开心,于是三宝更加是对谢九渊生了怨气。
    何况,近几年来,找小宫人在他眼边耳前吹风的人更多,谢九渊权倾朝野,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论实权,谢九渊早就超过了文谨礼,偏偏陛下对谢九渊一点防备都没有,还掏心掏肺地对他好,怎么想,都有些危险。
    这下顾缜自己说累,三宝立刻就忍不住了,小声道:“陛下,大婚有什么不好,就,非得谢相不可吗,外面人都传说,‘前有文,后有谢’,陛下还是多为自己想想。”
    “三宝。”
    顾缜立刻沉了脸,“这种话,我不想从你这里听第二遍。”
    眼见着陛下如此护着谢九渊,连疑心都不肯起,三宝更是担忧,干脆就地一跪,认真道:“陛下就算生气,三宝也得实话实说。就是民间夫妻,也还有同床异梦的时候,感情再真,也要预防生变,为什么陛下不肯防着些谢相,这样,对您、对谢相都好。”
    “因为我不需要防着他。我信他。他值得。”
    顾缜看着地上忠心耿耿的三宝,思及他前世为自己受苦,终究是开了口解释,“三宝,他身上小伤无数,留疤的重伤三处,右肩有一道刀疤,侧腰受过箭伤,背上被□□划过,这些,都是他为我、为大楚受的。他的头发,也是为我、为大楚白的。”
    “我是大楚的君王,他是大楚的重臣良将,没有他,就没有我直面文党的今日,于公,他不顾安危尽忠尽责,我不能负他;我们彼此钟情,于私,我们都不计较为对方扛了多少,我更不能负他。”
    “我这一生,每一步都得费尽万般思虑,他亦如此。唯一不需要令我猜疑防备的,就是面对他的时候,我对于他,也是一样。”
    “退一万步,若他真负了我”,顾缜闭上眼,光是想想这种可能,都叫他难受,“若他真负了我,我顾缜未能看清股肱之臣,也没能看清枕边人,真真是眼瞎心盲,有何面目为君?他想要这江山、要我的命,都拿去便是。”
    顾缜睁开眼,看向三宝的眼睛,问道:“朕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三宝眼含热泪,他早知道陛下衷情于谢相,可情深若此,叫他一个局外人听着莫名难过,心碎得很,再不敢提什么提防,他伏身一拜,哭道:“陛下,是奴婢僭越,此话奴婢永不再提!”
    “下去吧”,启元帝挥退了他。
    谢九渊忙完了杂事就进了宫,在御书房门口遇着了一双兔子眼的三宝公公,正奇怪,进了门,见坐在桌后顾缜也蔫蔫的,顿时急了,三步两步走到顾缜身边问:“发生何事?”
    顾缜倒向他,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不想提三宝那番口舌,像小少年似的抱怨道:“烦。”
    “谁烦你了?”谢九渊搂着他,柔声问。
    顾缜推锅给江载道,“江载道那根认死理的木头。”
    他这么说,谢九渊估摸着是江载道找来御书房又提了大婚的事,于是哄人安慰:“那我挑拨王泽大人去找他吵架。”
    忍不住笑了出来,顾缜抬头看向谢九渊,问:“挑拨离间?将军战术了得。”
    谢九渊一挑眉,给了顾缜一个“那还用说”的眼神,把顾缜彻底逗乐了。
    闲话说到这里,两人说起正事,排起手上的证据来,到最后,顾缜叹道:“若是还有更直接联系文相的证据就好了。”
    谢九渊当初手拿《大楚律》怼遍朝臣,本就对律法深有了解的他后来更是与江载道详细切磋过,此时心中不虚,直言道:“就这些,定罪也尽够了。到时候抄了家,还怕找不到直接证据?”
    “说是这么说”,顾缜还在思索,“许是这两日让他们起草文章,我怎么想,都觉得会受人编排非议。”
    谢九渊略一摇头,回道:“不必在意。就算有直接证据,编排非议也不会少的,别的地方不说,京城百姓大部分都耳聪目明得很,什么编排不出来。”
    “倒也是。算计着别人受人编排,轮到自己就不情愿了,这因果报应,不爽不错的。”顾缜笑了。
    他这话,思及顾缜刚才提及的文章,谢九渊问道:“可是储君之议的文章?明早就发?”
    顾缜点点头,伸手将一张稿纸递给他。
    那是要供稿给《大楚官报》的头版文章,开头是从史官处抄来的,详写了今日早朝提议立储的经过,谁的发言都标得清清楚楚,后面是官报主笔写的评论,通篇看似中立,但述尽了启元帝主持革新之辛劳,引导百姓接受立储,同时,又不免令读者对文谨礼产生非议。
    “写得不错”,谢九渊看完,又提议,“不如借此机会,提前开了公议。也为文相一案,早做准备。”
    开公议,指的是允许各地举人与秀才,在当地学社畅谈时事与思想切磋,不加限制,官府不做干涉,畅所欲言,只是不允许一言堂,任何观点都必须接受质疑与辩论。若言论当真有出格嫌疑,不举不究,若有人追究,那便请双方撰文在当地私报上辩论,若不服气,只要是言之有物的辩论,都可再在《大楚官报·有论》分刊上辩论,交由全国学子探讨。
    顾缜点点头,当即取出了一早拟好的圣旨,盖了印。
    谢九渊半是提醒,半是戏谑道:“猛虎出闸。”
    顾缜一笑,接道:“官私殊途同归,翻不出天去。堵不如疏。”
    二人相视一笑,与此同时,秦俭尚书府门口,来了两名不速之客。
    秦府门房:“我们老爷不见客。”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我被霹雳虐得整个人不太好……
    第76章 正是各就各位
    秦府的门房本就以这一句万金油打发来客著称, 对面前的女客尤其不假辞色, 恨不得比文相府的门房还要硬气。
    他来来回回都是一句“我们老爷不见客”,葛琴思不耐烦, 要与门房理论, 被柳莹拦在了身后。
    柳莹目露寒光, 一抬手,从袖中露出了金牌一角, 压沉了嗓子:“别自作主张, 去通报你家大人,本巡按上门, 有要事请教。”
    竟是那名陛下钦点的女巡按, 门房背后冷汗直冒, 拱手作了个揖,一溜烟跑进去请示秦俭。
    秦俭正被又远行归来的谢镜清缠得不行,听说是巡按柳莹,又说是请教要事, 那公事自然比私事重要, 立刻就嘱咐门房让人进来。
    于是书房立刻醋飘十里,谢镜清耷拉着脸, 不情不愿地躲在了书房内间。
    柳莹带着葛琴思一进门,与秦俭见了礼, 秦俭刚回礼, 一抬头对上葛琴思的脸,怔了一瞬, 立刻别过视线,问道:“柳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他的反应,没有逃过两位细心女子的眼睛。
    “下官冒昧”,柳莹抬手一礼,才道,“秦大人,先帝时期那件轰动一时的晋省税银案,是秦大人亲自前往晋省查办的。下官听说,当时并无定论,之后,文相却献了所谓的证据九皇子,让葛右相被定了罪,惨遭抄家灭族。可有此事?”
    她忽然说起旧事,秦俭又是一怔,没有像其他官员那般弯绕,直接回道:“当时确实没有查出明证。后来的发展,并非我能左右。柳大人,不妨直言。”
    他这样爽直,柳莹与葛琴思对视一眼,做了决定。
    葛琴思上前一步,再行一礼:“秦大人刚才对着兰芷的面容一愣,可是想起了故人?小女兰芷,流落风尘前,姓葛,名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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