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那日,状元郎红袍白马,打马御街,琼林赴宴,万般热闹、千言贺礼皆是俗不入眼,想的是匡扶社稷,想的是舍己为公,想的是青史留名。
    变了模样、换了心肠的,只有楚献帝吗?
    一声叹息。
    骑虎难下,再去想陈年旧事又有何用。
    文谨礼如今明白,他从小看谢九渊开始,就大错特错。
    启元帝种种动作,算计了人心,更是有如神助般占据了天时地利。
    一些看似是微小或荒唐的决定,比如宠信谢九渊、派毫无经验的谢九渊上战场,等结果出来,已再无他人置喙的余地;其余则遮盖在重用文党的迷雾之下,幡然醒悟,已经退了一射之地,占了劣势。
    天地君臣,臣,对上君,这臣子若是权高震主,或者还能呼风唤雨,如今启元帝大权在握,文谨礼思来想去,竟生出了半丝颓唐之心。
    但他又一叹气,那半丝颓唐已经消散,哪一个权臣,放权之后,能有好下场?
    若中途易帜,下场难说,名声更难听。
    若一错到底,不成活,也是史书上浓烈一笔!
    燕王……
    他能扶上去一个少年天子,如何不能再换一个少年天子?
    文谨礼眯起眼睛,细细思索起来。
    不等文谨礼文谨礼思索出个章程来,又一个坏消息传来。
    先前,工部尚书上奏请求多造一些原先的木造战船,理由是方便水师演习,于是水师催促着建木船,第一批五艘木造战船紧赶慢赶,终于建成交付水师,没想到入水不过半日,竟是在海上散成了片片木板,若不是当时有铁甲船随航,救起了水师士兵,那后果不敢设想!
    启元帝大怒,派人锁了工部尚书吴都,等候审问。
    文谨礼虽然料到启元帝必有后招,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给启元帝送去了动手的时机!
    地方文党还在叫苦,工部尚书又身陷囹圄,文谨礼是前后着火,十分狼狈。
    他手中紧握工部侍郎签字的伪造文书,写明那些费用是文崇德向工部借来研究机器所用,可文崇德如今与自己势同水火,半点不肯和解,现在抛出这份证据,有多大可信度?文崇德也不可能乖乖被栽赃。
    可不抛出这份证据去搅浑水,已经失去刑部尚书的文党,再失去工部尚书,那核心就剩下自己一个,独木难支啊!
    犹疑不定的文谨礼,找上了燕王顾无忌。
    犀桂坊。
    密室中,顾无忌早早来此等候。
    文谨礼一进门,心中唏嘘,上次见面,等候的还是世子顾岚,今日成了燕王顾无忌,可眉宇间的不得志,却又多了三分,好好的年轻人一副阴郁之态,可见对启元帝多有不满。
    “文相的来意,我已明知”,不等文谨礼开口,顾无忌就抢了先,“可文相,工部尚书若是在战船上偷工减料,那也是罪有应得,你可知道,咱们眼皮子底下,还有一桩祸及江山社稷的丑事,已经发生许久了!”
    听到后半句,文谨礼心中微怒散去,见顾无忌脸上满是愤怒与不堪,到底是年轻,那激怒不稳的神色太过易懂,勾起了文谨礼的好奇,便问:“燕王所言,究竟指的是何事?”
    顾无忌跺了跺脚,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我也是才发现,他们二人竟有如此不堪之事,果真是佛堂弃子,不堪大位,竟是自愿给人……他不配当我大楚的君王!”
    这话太过胆大,身在密室,但文谨礼依旧大惊失色,阻道:“燕王慎言!”
    顾无忌鼻中一哼,十分不服,偏过了头,强忍愤怒的姿态。
    文谨礼这时才反应过来,虽然不知顾无忌究竟说得是何事,但他反应如此激烈,必定是启元帝的大把柄!于是装作忧虑,问道:“事关江山社稷,燕王所指的,究竟是何事?”
    “国丑、家丑,无忌难以宣之于口,明日子时,文相派人在宫城门口和琉璃塔中暗伏,自然明白丑事为何!唉!”
    顾无忌留下这句话,似是不堪忍受,匆匆一礼,三步两步离开了。
    文谨礼闭目捋须,琢磨燕王这番作情作态,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有什么目的。
    次日上朝,启元帝宣了全国统一盐价的旨意,交由户部去办,因为查办吏部尚书与刑部尚书的余威尚在,没有人跟启元帝唱反调,顺利通过。
    新任的吏部尚书是欧茂竹,刑部尚书是冯裴,卓远则升了刑部左侍郎。六部尚书,只剩下工部尚书一个独苗文党,还被关进了牢里待审,文谨礼心中郁卒,对燕王所说的启元帝丑事更为期待,当夜,竟是亲自悄悄前往琉璃塔,藏身暗处等待。
    陛下要秘密出宫,那知情人宜少不宜多,三宝公公亲自提着琉璃灯笼,跟在谢九渊与顾缜身边,锦衣卫隐在暗处护卫。
    顾缜穿了套天蓝常服,带帽的黑色长披风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了散下的长发与下半边脸。
    谢九渊特地策马进宫,三人行至马厩,顾缜特地掀帽跟黑蛟打了个照面,黑蛟想起被这人不断投喂的恐惧,吓得往后倒退两步。
    “它怎么了?”顾缜不明所以,转身问谢九渊。
    被你喂怕了,这话谢九渊不敢说,只道:“一段时间没见你了,黑蛟战场上威风,私下里怕生。”
    黑蛟怒喷鼻息,你才怕生!
    顾缜闻言,怜爱地摸了摸黑蛟的大脑袋,安慰道:“别怕。”
    黑蛟整只马都生无可恋,笼罩着郁闷的气息。
    谢九渊沉声低笑,末了翻身上马,伸手给顾缜,将顾缜一把拉至身前,小心拢好顾缜身上的黑披风,只露出天蓝衣角,顾缜依偎在谢九渊身前,拽着他的衣襟,这样看不到顾缜高挑的身形,与谢九渊一对比,顿时雌雄莫辩。
    怎么看怎么像私奔,三宝公公很操心,嘱咐道:“谢相,带陛下早去早回啊。”
    顾缜忍不住笑,对谢九渊说:“喏,怕你把我拐跑了。”
    谢九渊一手持缰,一手搂着他,跟着一起逗三宝:“哦?那现在拐到手,该跑了。”
    他一声呼喝,怀抱美人策马而去,留下气呼呼的三宝公公空对马厩。
    子时刚过,探子看到谢九渊与来时原样出了宫城,但怀中多了一个人,夜色中不好分辨,可那人依偎中谢九渊胸膛,谢九渊还搂着护着,很大可能是个女子!
    不论在宫城私藏女眷,还是带闲杂人等出入宫城,确实都是大罪,探子仔细记下,一路跟踪,不知道锦衣卫就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行至城门,城门即开,都不需谢九渊下马给出城令,这又是一罪,探子记下。
    观水塔四周寂静无人。
    谢九渊一路纵马,不紧不慢,来到塔前,翻身下马,牵着马在塔边系好,才将马上人抱下,一路抱进了塔中,与城门一样,也不需谢九渊叫门,简直跟回家一样,也不知道来了多少次。
    多次私自进入佛塔!在佛门之地私会!探子记下,塔中另有专人潜伏,他带着记录飞奔回了文相府。
    谢九渊抱着顾缜进了塔。
    设计文谨礼,是他们和燕王一起商量出的主意,可他们又没在别人面前秀过恩爱,进了塔,在知道已有探子潜伏的情况下,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一阵沉默,顾缜还被谢九渊抱着,干脆把脸埋进了谢九渊怀里。
    太羞人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九渊抱着人轻松上楼,他武力高,耳目比旁人清明得多,听出顶层有人,在最后一阶木梯的转角处,那里有一处让人凭栏观风的美人靠,此时栏外琉璃窗紧闭,于是谢九渊将顾缜放在那坐好。
    顾缜背靠木栏,看向他,不明其意,小声问:“怎么了?”
    谢九渊故意沉了嗓子,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陛下,我忍不住了。”
    他一说,顾缜就知道他是故意说给探子听的,可这样的话还是让顾缜红了脸,等谢九渊亲上来的时候,更是没忍住出了声,越发羞涩。
    躲在暗处的文谨礼呆若木鸡。
    原计划是想让文谨礼认为,启元帝为控制如今权倾朝野的谢九渊主动相邀,可事到临头,两人才发现实施难度太大,顾缜说不出口,谢九渊也舍不得顾缜说那些商量好的说辞,于是干脆演了出谢相苦恋陛下步步紧逼的戏码,顾缜不用特意出声,谢九渊一个人就能把求之不得的戏份给演了。
    “我知道陛下不情愿,但陛下还不是乖乖来了?既然来了,何必惺惺作态。”
    “陛下的唇,是不是生来就该让我亲的?”
    “生气了?都是我的错,为了赔罪,这次我亲得轻一点,一定让陛下舒服。”
    顾缜看着谢九渊一个人绞尽脑汁,心里感动,但还是十分想笑,只得捂了自己的嘴,反倒弄出了几声近似哭腔的音调,煽情得很。
    两人亲了一番,贡献了谢九渊的辛劳演出,谢九渊抱着顾缜离去。
    文谨礼又是恶心,又是激动,呆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琉璃塔。
    等两个人进了东暖阁,锦衣卫的密报也呈了上来,发现居然是文谨礼亲自查探,顾缜和谢九渊顿觉毛骨悚然,尴尬得又是一阵面面相觑,最后顾缜想起谢九渊自编自演的那些台词,忍不住笑出声来。
    谢九渊抱住他,装委屈道:“陛下,鱼咬钩了,微臣到现在还没吃上,饿。”
    顾缜躲着他玩自己耳垂的嘴,正直道:“那让三宝传膳,师相想吃什么?”
    “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与营养液~~
    *为谢大人的演技鼓掌~
    第75章 钓鱼立储诉情
    顾缜翻着密报, 不由称赞:“老狐狸真沉得住气。”
    那日真戏假做后, 文谨礼与燕王往来日密,但对于燕王提出的, “为谋大事, 还是先避开风头, 以退为进,丢出工部尚书降低启元帝防备”的提议, 却并不热衷, 多有敷衍,没有要动工部尚书的意思。
    将密报扔入火中, 顾缜从蒲团上站起, 将手浸入净水盆中洗净, 拿起盆边软帕擦拭,从怀中拿出一张封好的密信,扔向暗处:“送给文崇德。”
    “是。”
    密信被接住的同时,从暗处传来一声应诺。
    当夜, 文崇德就入了文府。
    父子久不相见, 看向对方的眼神中,是已经不打算掩饰的算计。
    听完文崇德的请求, 文谨礼老朽的面容,露出了一个凉薄的笑容, “扶桑侯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别说老朽与工部尚书只是师徒之谊、君子之交,就算老朽真的知道什么工部尚书的把柄, 又为什么要为了你,害了自家徒弟?”
    文崇德一背手,也面上亦是不屑的笑:“哪有容忍臣下败坏江山的君主,你们自寻死路,与我何干,我的爵位,是我自己远渡重洋、办差事挣来的,到头来,在启元帝眼里,我还是姓文,与你们文党脱不了干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手上有你伪造的、我与工部尚书往来的证据。”
    文谨礼立刻沉了脸:“你胡说什么!”
    “哈”,文崇德嘲讽一笑,“我能打听出来,那定然是工部尚书招认的,启元帝肯定也已经知晓。要么,你就遂了启元帝的意,保一个劣迹斑斑、再无希望握重权的工部尚书,在启元帝手上留下你们伪造出的、我这个唯一受重用的‘文党’扶桑侯的把柄,要么,你就趁早把工部尚书的罪钉死,让他手上的证据都成诬告,或许我日后,还能拉您一把。爹。”
    文谨礼暗自思量,文崇德左请不来右请不来,今天却匆匆而来,证明启元帝只是用其才,却对他多有猜忌,甚至随时准备卸磨杀驴。不然按照文崇德如今的位置,拿出手中的账本自证便是,何必惧怕工部尚书手上的伪证。
    如此,倒确实有合作之基。
    文谨礼慨然一叹,那声音俨然是悲从中来的伤心慈父:“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嫡亲的孩子,我怎会为了外人坑害你。血浓于水,既然工部尚书有害你之心,为父定然不会保他。吾儿,就不要跟老父‘你’来‘我’去了,咱们是一家人啊!”
    闻言,文崇德似也有松动,张嘴就是不甘心的嘲讽:“一家人?包括你新娶进府的二娘,还有十岁的幼弟?一家人,会让我不知不觉中了情花之毒?”
    情花?!
    文谨礼大愕,他原以为所谓文崇德中毒一事,是文崇德耍的心机手段,此时再提,似乎是真的?
    此时,文谨礼面露了几分真实几分夸大的焦急神色,一叠声叫人请来了大夫,大夫听说是情花毒,细心诊断后,看向文崇德的眼神露了几分怜悯,肯定道:“公子所中,确实是情花之毒,已是缠绵入骨……恐怕、”
    “恐怕什么!”文谨礼急道,“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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