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情书 作者:寒菽

    二手情书——寒菽(17)

    陆庸这段时间想了很多。

    沈问秋掩饰得太好,甚至还让他以为沈问秋在他小心翼翼地关心中开始逐渐适应新生活,其实完全相反。

    从H城过来的路上,陆庸深思了一路,在陪沈问秋去扫墓时,他忽然想通了。少时,他曾经有过不解,他认识的一个人自杀了,但是明明还有他们都认识另个人过得更苦啊。

    爸爸说:人想不想活,跟日子过得苦不苦没关系,是看有没有奔头。

    陆庸在祭拜时,向沈问秋的爸爸祈祷。

    先许愿,希望沈问秋能振作,希望沈问秋能找到一个能活下去的目标;觉得太难,于是再许愿,希望沈问秋的日子能好起来;最后却想,不,只要别继续糟糕下去,希望他能不那么悲伤,偶尔能感受到快乐就可以了。

    陆庸上星期已经把房子拿去挂牌,车子也在寻买主,尽量卖个好价钱,多收回一些资金,就能多抵消一部分债务。

    他低低地说出这番话,周围一片吵闹,旁人并听不懂,仿佛在此刹那,他们之间隔出一个仅彼此存在的世界。陆庸无比诚恳地凝视沈问秋,期翼着,他想,当沈问秋说可以的时候,就是他们之间建立起生的关联的时候。

    本质上,他们是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既不是朋友,更不是恋人。

    沈问秋转身一走,他们就没有瓜葛了。是他偏要和沈问秋有关系。

    昨晚上沈问秋找不到人,他花了五万块跟行里的兄弟们悬赏,发了沈问秋的照片,请大家都注意一下路人,才终于得知沈问秋的行踪,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匆匆赶过来。

    沈问秋是什么时候不想活了的呢?他一定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的。

    为什么自己那么笨,竟然一直没发现。他太迟钝太粗心。

    他不怕重。

    他愿意背着沈问秋走。

    沈问秋没说话,像是胸膛被掏空,成了个空壳一样的人,目光空洞,只有星点如燃余灰烬的细微的光在闪烁。

    沈问秋张了张嘴,刚要说话――

    谁报的警?

    自杀的人在哪?救上来了吗?

    警察同志,在这里!

    沈问秋抬起头,人群自动让开,警察走过来。

    沈问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陆庸先一步起身,起得太快,眼前还有些发黑,却对沈问秋说:别着急,慢慢起来。

    陆庸先自个儿马上站稳,再去扶他,说:你扶着我。

    沈问秋没看他,看着警察,也不回答,只是陆庸伸过来的手被他轻轻打了回去,陆庸再主动要扶,沈问秋也非要撇开,躲了半步,一定要自己站着,谁都不靠。

    陆庸:他现在对沈问秋的回复毫无信心了。

    他想,换作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假如有人愿意帮忙还清那么巨大的债务,都百分之百不会拒绝,但沈问秋不是。

    沈问秋虚弱极了,但与刚被拉上岸以后不一样,起码是伪装成没那么悲伤的样子,他态度温和地对警察说:

    警察同志,对不起啊,就是我,我坠江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不是,不是自杀我没有闹自杀。就是意外而已。

    不然我能这么好声好气地和您说话吗?你看我一点都不像想自杀的人吧?

    对不起,唉,是我不小心,害得你们浪费警力了。

    他又说:是我朋友会游泳,刚好在,救了我。这种情况能给他申请一个见义勇为的市民奖吗?

    陆庸的心情被他吊得七上八下,他转头看着沈问秋,沈问秋眼底冷冰冰的,嘴角倒是在笑着,说起谎来连草稿都不打,要不是因为他知道在水里的时候沈问秋抵死不肯上岸,他都要信了沈问秋说只是不小心摔下去的。

    不小心?能不小心到一米五的栏杆上跳下去?

    警察只劝过精神崩溃、要死要活的自杀者,没见过沈问秋这样一心辟谣自己没自杀的,这,当事人都说自己没事了,还要给朋友要个奖章,他们能说什么呢?好像真不是自杀?

    不过,也不好白跑一趟,说:那你赶紧去医院看看吧,我们送你去。

    沈问秋还是婉拒,他笑了一笑,虚弱无力地说:没关系,谢谢您了,我不去,我真没事,你看我现在好好的啊。需要去的话,我会去的。

    沈问秋说着,给警察鞠躬:对不起,真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本人都这样说了,别人怎么回?

    你看,我自己可以走说完,沈问秋环顾四周,找到方向,往上河堤的台阶那边走去。

    陆庸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警察默默目送他们离开,压低声音,用记事本挡着,轻声说:

    我怎么觉得像是同性情侣吵架啊?

    我也觉得,不过这是人家的私事不出人命就让他们自己别扭着呗。

    沈问秋爬台阶,才发现自己的双腿都没有力气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跑的,还是在江水里泡的,有根筋一抽一抽的疼,只要一使力就疼得难以忍受。

    但他还是咬紧牙,自顾自往上走,想要赶紧离开是非之地,他不想再去警察局了。

    嘈杂人声褪去,疲惫和饥饿涌出来。

    沈问秋仰头望着前方上方,刺目的阳光晃得他眯了眯眼睛,眼前的景色也开始摇晃虚化、憧憧叠影,他想,就几步路了。

    一、二三四

    明明是踩在踏实的地面上,他却有种一脚踩空的错觉,本来就发花的视野彻底一黑,一头栽倒下去。

    有人抱住了他,沈问秋知道是陆庸,他现在实在是无力拒绝了。

    周围的人声如潮水般飞快褪去:人晕倒了!

    我就说嘛。

    诶!正好救护车来了!我叫的!

    彻底晕过去前,沈问秋想,他那么重,陆庸抱他,义肢会被扯得有多疼啊?别抱了。

    医院。

    单人间病房。

    陆庸在楼下要点买了碘酒、棉签和酒精棉片,给断臂和义肢消了毒,他在沈问秋的浴室里草草洗了个澡,回床边坐下,给公司的人打了个电话,表示因为家中私事,明天也回不去,暂时不能准确说要耽搁几天。

    沈问秋还在睡,还没醒,只做了简单检查,医生说他一身的毛病。

    陆庸跑完检查,得等检查结果出来,他也很久闭眼,实在是困了,拉出陪房的小床,躺在上面,他身材太高大,脚都伸不直,也只能勉强忍了,想着,就眯一会儿。

    然后陆庸再醒过来时,医院走廊的灯已经黑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缓了两秒,下意识看向病床,被子敞开着,没有人。

    陆庸瞬间吓醒了。

    又跑了??!!

    陆庸跟弹簧似的从小床上蹦起来,站在病床前不知所措。

    哗啦啦。

    咔哒。

    卫生间的门打开,沈问秋走出来,关自他身后涌出,他的正面还笼在阴影里,一开门就跟沮丧慌张的陆庸打个照片,毫无营养地说:你醒了啊?快十二点了。

    沈问秋若无其事地回病床上躺下,自己裹好被子。

    陆庸看着他,欲言又止。

    沈问秋侧卧,背对着他,闭上眼,说:睡觉吧,我又累又困,你不困吗?你这两天也没睡多久啊。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谈。

    陆庸嗯了下,在他床边拉了椅子坐下。

    过了十几分钟,一直一动不动的沈问秋才翻了个身,朝向他,没好气地说:你盯着我我怎么睡?我不会趁你睡觉的时候跑的,我是真打算跟你好好谈谈,快给我睡觉。

    陆庸被他赶去小床上睡觉。

    当然没睡好。

    早上七点,护士过来让病号沈问秋吃药,挂点滴。

    陆庸跟着醒了,问:要吃什么早饭,我去买。

    沈问秋想了想,兴致乏乏地说:我没什么胃口,要一份小份的鸡汤小馄饨吧。你顺便买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回来。谢谢。

    陆庸临走前,路过护士台,犹豫再三,折返回去,紧张兮兮地说:请看好917号病房的病人,他可能会趁机逃走。

    护士一脸无语:哦,知道了。

    陆庸很快买回了早饭,并沈问秋要的本子和笔,尽管他不知道沈问秋要用来做什么。

    沈问秋架起病床上的小桌,吃完早饭,打开本子,一言不发地开始唰唰地写了起来,笔下顺畅。

    陆庸看他在写人名和数字,隐约有了猜测,问:你在写什么?

    沈问秋没抬头,紧皱眉头,边费劲地回想边记录,他惜字如金地说:债务。

    没等陆庸说话,他就说:我自己还,不用你还。

    陆庸问:你怎么还?

    沈问秋的笔停顿下来,他的声音又轻又倔强:你别帮我还。你愿意帮我的话,就收留我吧。一直收留我就好了。

    第24章 二手情书24

    陆庸也没拒绝,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看沈问秋在纸上写下的一笔笔债务。

    沈问秋知道他在看,由他看,兀自全神贯注地回忆自己的一屁股烂债,他的字迹秀逸,记录得也很整齐,他打算先全部写一遍,然后再整理轻重缓急、先后顺序。

    陆庸说:欠高利贷的钱,除开法定利率以外,多的不用还,我帮你找律师。

    沈问秋说:谢谢。

    新闻上时常有欠了非法贷款组织巨额债务的新闻,然后在报警和法律程序之后消弭了债务。

    陆庸认识一个人,就是看多了类似新闻,觉得借黑贷款的钱就是白借,对方的钱不干净,他能够不还赖掉,然后去借了一大笔,之后利滚利,翻了好几倍。

    他拿这个钱去做非法集资行业的投资,结果被套走了钱,赔的颗粒无收。之后私人贷款公司来催债,他才发现对方玩法玩得比他好多了,就算是耍无赖也耍不过人家专业的。

    不过他仔细看了下,沈问秋欠非法贷款的钱在他的债务里都只是小部分了,大部分还欠银行,以至于他现在信用破产、消费和出入受限,就算出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估计也有些麻烦。

    沈问秋终于写完,真的列完,也只是写了半页纸而已,陆庸还是没为沈问秋想到个好办法,不知道他该如何赚钱还债:你心里有计划了吗?

    沈问秋说:没有。

    陆庸:

    沈问秋轻飘飘说:我要是能在这一时半会就想出一口气还掉一亿债务的简单方法,我就不会自暴自弃这好几年了。

    说的也是。陆庸深以为然。

    沈问秋又说:但是,先开始还吧,开始想办法。不赚钱还债,肯定一分都还不上,现在开始还的话,说不定这辈子都能还完,实在还不完的话,我也没办法。

    他貌似乐观地笑笑:换个角度想,我现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身家一亿多的男人,是不是?

    陆庸不捧场,依然脸色凝重,坐下来,剥橙子,两人各分一半。

    沈问秋吃橙子,陆庸吃了一瓣,没胃口,低落地问:那样也太辛苦了,我可以帮你先还上的,这样你的债务清空,信用也好了,再重新开始会好很多。

    沈问秋问:这也只是把这些债务都整合以后转移到你一个人身上啊。你为什么能说出这么傻的话?你就不怕你还完钱,然后我跑了?

    陆庸一五一十地说:我说没要你还,你可以不还,跑了也没关系。

    沈问秋情绪没之前那么激烈,大抵是在那场未尽的死亡中将情绪用完了,他觉得自己应当骂一骂陆庸,可是提不起劲儿。

    因为在之前的博弈里,他落败了,他输给了陆庸。他自认为已经够决绝,可是陆庸更狠,陆庸连命都不要,也要把他捞上来。他知道就算骂了陆庸也无济于事。

    昨天在岸上,他听见陆庸说出这话,就知道,不管看似有多荒唐多离谱,但他就是能知道,陆庸是认真的。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沈问秋躺下来,长长叹了口气,说:你也不用圣父到这种地步吧?是因为我差点死在你面前吗?

    陆庸说:不是。是因为我喜欢你,只这一点不能明说。

    沈问秋转头看着他。

    先前沈问秋总是吊儿郎当、嬉皮笑脸,陆庸都没觉得不好意思过,但现在沈问秋剥下了所有伪装,彻底变得刻薄冷漠,一点也不温柔,被这样冰冷的眼神直视,反而叫陆庸觉得脸上有点发热。

    陆庸低头,继续剥橙子,其实还有点事他想了一天也没想通――沈问秋跳江前问要不要八百块一次买他。

    陆庸知道这是开玩笑。

    他没当真。

    可沈问秋怎么会问出这种话来呢?

    没被男人睡过没被男人睡过是什么意思?这句是真的吗?可是沈问秋不是不喜欢男人吗?还需要特地说这个吗?潜台词是他和女人发生过关系?

    陆庸胡思乱想很多,可他心里也清楚,其实不管是怎样,都不会改变沈问秋在他心里的位置。只是要再填补一下分开的这十年间的新设定。

    正想着,陆庸就听见沈问秋说:还有,我之前说什么八百块是我故意刺激你的,你别放在心上。我当时脑子抽了。

    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一样,陆庸耳朵红了红,他知道不可能,可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明知是玩笑话,依然会心猿意马,浮现出一些卑劣的遐思。

    沈问秋一想起当时陆庸斩钉截铁的回答就觉得难堪,别过脸,说:你过,你拒绝得那么义正辞严,真的让我挺尴尬,又不是认真的。

    沈问秋无比嘴硬地为自己挽回尊严,无论这有多么生硬。

    陆庸向来听他的,顺着台阶下,说:我高中的时候是很喜欢你,你是没说错。

    沈问秋下意识地心漏跳半拍,然后反应过来已经是过去时。

    陆庸一本正经地红着脸,难以启齿地说:可我、我不嫖娼的,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反正那种不规矩的地方,我都不去。什么买不买的我一向不太会接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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