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野 作者:弄清风

    行不得野——弄清风(76)

    可只要他一日在缉凶处,他们就不会拥有真正的安宁。

    邢昼的母亲希望儿子当一个普通人,认真上学,最好以后当一个老师,过安稳的生活,所以她离婚后就带着儿子搬了家,重新开始。

    头几年,他们确实过得不错,虽然家庭条件不太好,但生活还算安乐。可没过几年,意外就来了。

    有一天邢昼放学归来,发现母亲磕破了头,胳膊也受了伤,她温和笑笑,说是摔伤了,隔天他们就搬了家。

    邢昼再怎么迟钝,也察觉出这不是意外,逼问之下,才知道跟父亲有关。可这漫长的日子里,父亲又出现过几次呢?凭什么?

    他想要去质问他,可母亲却对他摇头。她总是温柔地告诉邢昼,你的父亲虽然不怎么称职,但他是个好人,是个英雄。

    我本来应该全力支持他的,但我做不到,所以我逃走了,孩子。不要恨他,他也有他的难处,如果连我们都无法理解他,那他就太难了。

    可邢昼知道,这件事不会是结束,只是开始。

    他的母亲不愿意给父亲添麻烦,他只能听从,可搬家不能永绝后患,担惊受怕的日子让她的精神越来越差。最后积劳成疾,病重逝世。

    邢昼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长大、努力地变强,就能保护她,可她没等到那天就死了。他开始不断地调查鹿野的事情,因为心中的怨恨,也不肯跟父亲再有往来。

    他再次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一切,直到父亲也死了。

    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宗眠提起往事,沉重的话语几乎要压垮他的脊梁,鹿野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可怕,报仇,不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暗中调查就能够办得到的事情,我们需要更长远、更周密的规划。所以我们彻底隐藏了彼此的关系,先后进入缉凶处,等待一个契机。

    顿了顿,他又道:这个契机就是你。

    相野:是因为我跟楚怜的关系?

    没错。宗眠道:你出现之后,变数也开始出现了。楚怜主动联系上我,用真凶的身份要挟我为他传递信息,而这件事也让我们明白,楚怜才是鹿野真正的首领。他城府极深,又心狠手辣,而且隐藏在暗处,极难对付,所以我们决定先答应他。

    所以他们坐在一块儿开会,将楚怜的身份一步步推导出来的时候,这两个人就已经知道真相了吗?

    可这仍不能解释他们的隐瞒,除非

    你们想做的,不仅仅是报仇对吗?我问你,你究竟知不知道杀你满门的真凶是谁?相野显出点咄咄相逼来。

    我知道啊。宗眠笑了,就在几天前,碧海山庄,我终于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相野不由捏紧了手机,可你还是假装自己不知道。

    宗眠:我就算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呢?只要鹿野还存在一天,悲剧就会不断发生。相野,一切都回不去了,我们的家人不会复活,受到的创伤无法抹平,我们已经走在这条路上,必须为了最终的目标而前进。

    相野:最终的目标是什么?彻底关闭鹿野的门吗?

    宗眠:也许吧。

    为了彻底地斩断孽缘,克制着不去报仇,这本该是件舍小利而成就大义的事情,相野不知道他为什么语气还那么的悲伤。

    直到他说:庞凯那件事,也不算全是冤枉了邢昼。

    相野心中一凛,忽然间,他又想起宗眠跟他说过的话。他问相野,你相信邢昼真的只是在庞凯的住所外停留了一会儿就走了吗?

    此时此刻,真相在相野的脑海里叫嚣。

    他确实没有杀庞凯,但他亲眼看见庞凯被鹿野的人带走,默许了他的死亡。庞凯的死变成了计划里的一部分,邢昼故意假装自己没看到,又故意让鹿野的人在最后发现了他。庞凯之死,是楚怜给他设的局,也是他给楚怜设的局。

    于是现在,楚怜利用我这个内鬼,利用庞凯的死,将邢昼拉下马。邢昼又趁此机会,悄悄遁走,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鹿野。

    相野深吸一口气,那你们是怎么发现楚怜的新身份的?

    宗眠:乌雀山计划正如他跟你说过的那样,是为了通过仇音找到楚怜的位置。但我们也知道,仇音好糊弄,但糊弄不过楚怜。这次计划的失败早在预料之中,我们真正想要做的,是剪除楚怜的羽翼,让他无人可用,不得不把我们的人召唤到他的身边去。

    相野语气加快,你们的人?

    宗眠:苍。仇音要比楚怜心软得多,当时楚怜还在鹿野,仇音主事,所以她要求我悄悄把人放走。我便将计就计,让苍中毒假死,再收买了他。

    相野蹙眉,你凭什么断定他会听你的话,不会转头就把你卖给楚怜?

    宗眠:因为我可以治好他的嗓子。苍这个人,其实对鹿野、对楚怜都没有什么忠诚度,他最后跟你说其言也善,把宋沅的事情告诉你,是他在还宋沅的人情。他坏,但又念一点旧情,而且对声音有种近乎偏执的狂热追求。我相信他不介意为了恢复自己的嗓子,把楚怜卖给我。

    相野:你还是没说到底是怎么发现楚怜新身份的?

    宗眠笑笑,我说过,故事从十二年前就开始了。当年我断臂求生,抛掉了宗家大部分的产业,但还有点底子。这些年,我创办了碧海山庄,一方面打听上面的消息,想方设法寻找灭门案的真凶,另一方面,我也在不断地对鹿野这个组织进行渗透。鹿野可以往缉凶处安插内鬼,我当然也可以,即便我买通的不是什么关键人物,但也能透出点消息来。

    相野:所以你们一早就掌握了楚怜新身份的信息?

    宗眠:他不可能亲自去物色夺舍的人选,必然有人帮他去做,这个人就是仇音。破绽在仇音那里,她帮楚怜去物色人选时,必然要进行大量的信息筛选,以确保人选的合格,所以也必定需要别人帮忙。楚怜是很聪明、谨慎,可他一人谨慎,架不住下面的人走漏风声。再加上你在乌雀山从仇音口中听到的nan字的发音,让我确定了最终的人选。

    于是在那一夜,乌雀山计划迎来终章。

    楚怜自以为识破了他们的局,但其实陈君阳和宋沅都是障眼法,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干掉仇音,揭穿楚怜的新身份,让他陷入窘境。而后顺理成章的,在得力手下变成弃子,而自己的新身份又被揭穿后,楚怜会怎么做?

    他不可能孤军奋战,他需要另一个手下。

    苍就出现了。

    楚怜多疑,又因为排除异己杀了宁玉生在内的不少人,导致他无人可用。苍是为数不多的可用人选之一,而且在楚怜的印象里,是他通过我这个内鬼,救了苍一命。这是他施舍给苍的恩典。可在苍的眼里,救他的仇音也被楚怜抛弃了,多让人心寒。

    至于方斗,他负责在蜀中接应邢昼,为他的失踪提供便利,再去楚怜面前做一场戏。他的目的不是去杀楚怜,而是揭穿他的身份,再让他以为是邢昼在暗中布局,让他以为邢昼还在蜀中,给邢昼争取在鹿野调查的时间。

    信息量太大,相野闭上眼,思绪飞转,随即又问:那邢昼又是怎么去的鹿野?

    宗眠:这就要感谢楚怜了,不是他提醒了我们,去往鹿野的关键在骨头钥匙吗?这十多年,我们从没有停止过对鹿野的探寻,就只差临门一脚。我们一直认为,想要彻底解决鹿野的问题,就需要到问题产生的地方去。楚怜回鹿野,真的只是为了换一个身体那么简单吗?不,我认为不是,结果你也看到了,恶性事件激增,他一定是回去做了什么。

    至此,这个长达十二年的故事终于讲完了,相野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邢昼和宗眠选择瞒着所有人。

    他是怕我不让他去吗?还是怕我跟着一起去冒险,还是怕未竟的话语,最终没有说出口。

    宗眠笑笑,说:我知道你明白,我们已经走在了错误的路上。那天邢昼在老槐巷外看见庞凯的时候,曾经给我打过电话。我们到底该不该为了一个看似正义的结果,去牺牲别人。我们到底是为了所谓的大义,还是泄个人的私愤?我们做了那么多,殚精竭虑、孤注一掷,到底是为了什么?

    庞凯,偏偏是庞凯。

    就连邢昼自己,恐怕也分不清他当时到底是为了对付楚怜,还是为了报自己的杀父之仇,才对庞凯的死视若无睹。

    他是缉凶处的队长,每个人都很信任他,阳阳、桃子,甚至把他当亲哥,把他当偶像。如果他们知道真实的邢昼是那样的,也会越界、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们会怎么想?

    你呢?你又怎么想,相野。当你发现邢昼口口声声跟你说的话,他自己都没有做到的时候,你会对他失望吗?

    相野没有回答,他的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

    宗眠却像是打开了某个情绪的开关,似乎想努力证明、或挽留什么似地说着:他希望你不会向楚怜低头,做一个正直且善良的人。为了保护这份正直和善良,他最终变得跟他父亲一样。欺骗你,是为你好。

    顿了顿,宗眠无声地笑笑,似嘲讽,我们最终都会变成我们自己讨厌的人。

    说这话时,宗眠又忍不住想起他跟邢昼的最后一次对话。

    那会儿邢昼还在瀚海之滨,他已经做完了整个计划,就等最后的实施。可他忽然告诉宗眠,他跟相野在一起了。

    宗眠很诧异,他一直以为这位朋友已经堵上了自己的一切,这十二年的光阴已经足以让他放下一切感情。

    可邢昼说他谈恋爱了,并告诉宗眠:如果我没回来,就不要告诉他了。

    宗眠:那你还谈什么恋爱?

    他原以为邢昼不会回答,就像从前那样,爱情是离他们很遥远的东西,不去奢望,也不予回应。可这次,迟来的回答还是响起了。

    死前做个梦。邢昼道:你就当我是自私吧。

    于是宗眠也决定阳奉阴违一把,不等邢昼回来,他就告诉相野,你是他的一个梦。他爱你,希望你能等他回来,如果最后,他失败了,或者所有人都对他失望了,觉得他做错了,也希望你不要离弃他。

    当然,最后这段纯属宗眠的艺术加工。众所不周知,他是一个忧郁的诗人,多愁善感是他的本色。

    此时此刻,邢昼又在做什么呢?

    他站在那片名为鹿野的绝望平原上,冥冥之中似有感应般,低头看着手机里相野的照片。那是他偷拍的海边的相野,少年的代名词是美好,每当相野用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望着他时,他就觉得自己又充满了拨开黑暗的勇气。

    在他目送庞凯被抓走的那天,他忽然觉得很累。他又开始抽烟,可尼古丁没有给他慰藉,只能让他更加的自我怀疑。

    回到民宿后,相野过来安慰他。

    那真是个别扭的人,不会说什么好话,冷冰冰地说裴光邀请他去看演出。邢昼让简寒栖陪他去,他还生气了,转头就走。

    可走没几秒钟,他又回来。这回倒是坦诚得多,说大家都很关心你,不过最后又被气走了。

    那天晚上相野在隔壁阳台弹琴,邢昼伴着琴声入眠,虽然又做了噩梦,但却没有那么难熬了。他又重拾了勇气,觉得可以往前走了。

    往前走,一直走,最终走到这片衰草连天的荒芜平原。

    平原上,一道赭红大门巍然屹立。门是开着的,且只有门框,灰白雾气不断涌动,偶尔还有几道天光在其中闪烁。

    这跟相齐画中的差不多,只是亲眼看见时更加巍峨壮观,很有压迫感,让你灵魂震颤,无法言语。

    更让人震惊的是,这门在不断扩张。

    邢昼已经沿着门走了半日,仍然没有看见它的边界。与其说这是一扇门,不如说它变成了一堵透明的墙。

    门在扩张,平原在被压缩,鹿野的天要变了。

    第95章 弥望乡

    这是邢昼抵达鹿野的第七天,这七天里,他走过了许多地方。

    有一次他穿过一片黑色丛林,发现了干涸的水源。龟裂的河床底部躺着不知名的野兽的骸骨,四周寸草不生,却有一种黑色的如同铁线虫的生物在大地的裂纹中游走。要不是邢昼反应快,那虫子就能钻到他的皮肤里去。

    有一次他在一片沙土里发现了一个石头盖的神庙。神庙已经倒塌了,只剩下几块断垣残壁,他从石壁上找到了一些图画,画的是一群人对着大门叩拜的场景。壁画年代久远,早已被风沙侵蚀,但有人还泄愤似地用类似斧头的利器在上面劈砍,留下了许多痕迹。

    他在沙土里尝试着挖了几下,找到了一些小孩儿的头骨。在他跟宗眠那么多年坚持不懈的调查里,这大概是源于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

    有一次他找到了一个地穴,在里面发现了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从遗留的物品和装饰来看,地穴的主人应该是几个流浪者。

    结草为席,墙上还挂着骨头。大大小小的骨头,都被精心打磨过,有些变成了刀,有些变成了笛子、项链,还有些小圆片串在绳上,是可以流通的代币。它们不是人骨,是鹿野平原上一种非常强悍的猛兽,有点像是未进化完全的野猪。这种野猪的肉并不好吃,且非常凶猛,但杀死它,你不光能得到饱腹的肉,它的骨头也会成为你英勇的勋章。

    地穴已经没有人,草席上积了一层灰,骨头却还挂在墙上,说明那几个流浪者并非主动搬离,而是出门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不知是出了什么意外。

    邢昼在里面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离开这个地方,走了半日后,终于发现了一个小型聚居地。

    鹿野平原少有城市这个概念,因为无论你如何费力地搭建起一个城市,也会很快被各种各样的意外摧毁。有时是大的风暴、有时是祭司间的战争、有时是水源的枯竭,维持的时间从几个月到几年不等,久而久之,大家便如同游牧民族般逐水而居,并不再试图建立城市了。

    邢昼之前碰上一个流浪者,把人抓住之后用食物跟他换取了一些信息,没打听到楚怜,但打听到拓真的领地在大约百里之遥。那儿是一个初具规模的小城市,但鹿野所谓的城市与外面的世界不一样,大约只是一个村罢了。

    拓真是个很有野望的人,他并不甘于带着所有人永远住在帐篷里,所以在宋沅走后,他再次倾尽所有,在一块绿洲上打造出属于他的国度。

    当然,如今拓真已死,他的女儿落了个不得不逃离鹿野的结局,那片绿洲也早被别人抢走并瓜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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