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红 作者:折一枚针

    窄红——折一枚针(140)

    走进剧场,黑暗中一排排无人的座椅,他在中间一排正中的位子坐下,台上亮着两盏小灯,光影朦胧,似真似幻。

    可比起娱乐圈的浮华,比起那些吃人的虚名,这才是真实。

    他在台上流过的汗是真的,肩膀上振起的风是真的,雷鸣般的掌声是真的,说到底,唱戏的折也要折在台上,不能稀里糊涂倒毙在别处。

    他打开手机,给蓝天发了一条微信:蓝姐,我要退了。

    不甚明了的一句话,蓝天回得却快:想好了?

    想好了,不是因为这条路难走,而是这条路再辉煌、再闪耀,到不了宝绽想去的地方,他回了一个字:嗯。

    这次那边许久才回复:好,保重。

    宝绽退出微信,上微博,好几万条未读信息,他不看,把蓝天的道歉文案复制粘贴,在后边加上一句话:感谢大家的厚爱,缘尽于此,两厢别过。

    发送按钮在右上角,他点下去,几乎同时,台上响起簌簌的脚步声,一个人影从侧幕上来,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摆了个极难看的架子,嘴里念着仓台仓台,闹着玩似的走了个圆场。

    光太暗,看不清是谁,宝绽没想理,那人忽然在台前站定,吊起嗓子唱了一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空城计,诸葛亮,宝绽第一次来戏楼,唱的也是这一折,那时他还怕把场子唱空了,匆匆噤了声。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那人年纪应该不大,火候还嫩,但嗓子是真漂亮,不像宝绽的高而脆,他抑扬顿挫,有金属般的堂音,旌旗招展空翻影

    手机屏幕灭了,宝绽定定看着台上,那人夸张地扬起衣摆,做了个样板戏的动作,嗓子一转、一挑: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宝绽从观众席上起来,台上那家伙吓了一跳,愣了两秒,一溜烟从侧幕跑了。

    喂!你宝绽着实喜欢他的嗓子,追出去。

    匡正在大门口,电话还没打完,房成城把万青制药卖了,又做了点小投资,都不见起色,眼看着这辈子难再翻身,他绕了一圈又回来找匡正,想请他帮着做个退休方案:说实话,这么多私银,我只信得过你。

    匡正心里说,你要是真信我,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房成城没了过去的傲气,稳当多了:我现在手里就这些钱,你别嫌弃

    他如今这个情况,到哪儿都是二流客户,匡正提醒他: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要是真退了,你以后的消费水平恐怕只能维持现在的一半。

    没问题,房成城马上答,我已经没心气儿了,怎么着都比坐吃山空强,我那俩孩子还小,我得给他们留钱。

    他不到四十岁,已经在想别人五六十岁才想的事,这是被接连的惨败吓怕了:行,我安排,会根据通胀率和你的资产情况,做一个长期投资方案,可以保证你和家人每年拿到一笔稳定的收入。

    好!好!房成城连连道谢,匡总你多费心!

    他太客气了,匡正想起和他第一次见面,在如梦小筑的别墅,有私人泳池、成片的园林,房夫人温柔地笑着,两个孩子阳光可爱,他们对坐在沙发上,聊的是上亿的生意。

    往事不堪回首,男人最怕的是从高处滑落,再也爬不回去。匡正唏嘘,挂断电话,一个人影突然从戏楼冲出来,不偏不倚撞到他面前,他迅速反应,脚下一绊,抓着胳膊把人摁倒。

    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寸头,穿一件白色工作服,身上有股油烟味儿。

    干什么的?匡正扳着他的小臂,拿膝盖顶住他的腰眼。

    那小子疼,疼得整张脸扭到一起,可性子倔,愣不回话。

    匡正的手狠起来:问你话呢!

    他扛不住了:我、我是对面的小工!

    对面?匡正朝马路另一侧看:朝鲜饭店?

    那小子点头:我每天晚上过来送菜

    如意洲一天三顿确实都从朝鲜饭店订,两家隔着一条马路,他们大厨有时候干脆过来掌勺:送菜的你跑什

    哥!宝绽从楼里追出来。

    匡正一分神的功夫,那小子猛地从他手底下窜出去,出笼的豹子一样,一眨眼,跑没影了。

    怎么回事?匡正问。

    宝绽也说不清,只觉得天上掉下来一个戏坯子,啪嚓,落在他眼前:哥,他从夜半的长街收回目光,看向匡正,我发微博了。

    匡正有些意外,但不惊讶,他知道宝绽是拎得清的。

    不光道歉,迎着初夏的夜风,宝绽说,我退出娱乐圈了,没跟你商量

    一个沉重的话题,匡正却笑,笑得怪性感的:真的假的?

    他一笑,气氛就松了,宝绽点亮手机屏幕给他看:真的!

    不长一段文字,阅读量却惊人,匡正习惯性看数据:文咎也转发了。

    啊?宝绽凑过来,不能吧。

    文咎也已经几周没发过微博,因为只要他说话,回应的就是谩骂,可为了朋友,今天他第一时间转了,他是想告诉那些嫉恶如仇的人,宝绽是清白的。

    九爷他真的够爷们儿,宝绽心里发酸,怪自己全身而退,留文咎也一个人在漩涡里挣扎,在圈子里继续浮沉。

    这小子不错,匡正伸手过来,揽住宝绽的肩膀,他有私银吗?

    宝绽倏地抬起头,这时匡正来了条微信,他看一眼,问宝绽:你上热搜了吧?

    上不上能怎么的,宝绽毫不关心,回家。

    匡正拉着他:你看看。

    宝绽觉得他奇怪:有什么可看的但还是点进去,他是在热搜上,不过不是第一位,实时第一是刚窜上来的:小w身份造假!

    宝绽愕然,马上进话题,就在两分钟前,新锐画家陆染夏发微博,他曾经被一个叫小w的女孩捅伤了一只眼睛,但那个小w并不是眼下这个风生水起的小w。

    当事人发声指认,网上彻底炸了,一个连身份都不实的女人,迅速失去了可信度,再加上宝绽的退圈,所有曾经握在她手里的矛都调转了方向,百倍千倍,向她扎回去。

    这就是网络的力量,洪流一般,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它不属于任何人,最公正,也最偏激,它成就了一些人,也把一些人打得粉碎。

    陆染夏?宝绽认识,粉鸡拍卖会结束后一起吃过饭他立刻看向匡正。

    这才刚开始,匡正笑了笑,带着锋利的狠意,就算你不在这个圈子玩了,她也别想在这个圈子混。

    宝绽瞠目结舌:你什么时候

    匡正拉着他的手:走,回家。

    宝绽追着问:是我在楼上静静的时候?

    走到车边,匡正又有电话,单海俦来的,他怕是白寅午有事,立马接通:喂?

    单海俦的声音低沉:提前给你透个信儿。

    透信儿?匡正蹙眉。

    总行要来人了。

    什么意思?匡正没理解。

    和西楼一样的意思,单海俦说,万融臻汇会成为第二个投行部。

    而匡正,将是第二个白寅午。

    第198章 你怎么一见着穿白的就来劲?

    在亢奋的吃瓜群众眼里, 宝绽是从娱乐圈败走的,但实际上,他只是不屑于再玩这个真真假假的游戏。他把京剧带到了娱乐产业的最前沿, 唤起了这个时代一点点的文化记忆,他想做的、能做的, 都做到了。

    两周之后,如意洲重新开唱, 星期六晚上,全员反串,折子戏专场。

    这半个月时间,网络世界差不多把宝绽忘了,而小w却在匡正和文咎也的双重夹击下度日如年。身份造假只是个开始, 诈骗、坐台、身体换资源, 各种各样的负面新闻不停往外爆, 有真的也有假的, 她能无中生有,匡正当然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如意洲后台, 大伙上好了妆,聚在一起等开戏。

    屋里人不少, 却很安静,宝绽出了这么大的事,大伙都怕影响上座儿, 一片寂然中, 走廊上传来婴儿的哭声,还有急促的脚步,接着,红姐抱着孩子推开门:对不住对不住, 来晚了!

    她儿子随她,皮肤白,长得也好,就是能哭,一张嘴要把人的天灵盖炸开,陈柔恩赶紧上去哄:怎么了这是,来来,我抱抱。

    她今晚串的是武生,一身黑快衣,脸儿是俊扮,但在印堂上画了一个黑八字儿,是杀嫂下狱、时运不济的武松,红姐儿子一抬头看见这两笔黑,嗷呜,哭得更厉害了。

    哎祖宗!应笑侬放下水杯,坐着红木大椅发话,抱过来。

    他梳的大头,线尾子一边一绺搭在肩上,八宝的头面,白花裙子玫红袄,右边系着一条喜上梅梢的腰巾子,是《卖水》里的小花旦。

    红姐抱着孩子过去,看他倚着个挺大的婴儿床,时主席的千金正扒着床围子,眨巴着眼睛往外瞧。

    哟,后台还安排这个?红姐新鲜。

    时主席的特权,应笑侬拍拍婴儿床,团里的福利,你不用用?

    红姐哪能不用,立马把儿子放进去,胖小子本来哭得挺凶,一瞧见小宝,害羞还是怎么的,傻了似的盯着她,没声儿了。

    你家小宝真好看,红姐端详,怎么越长越像你呢?

    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能像到哪去,应笑侬却笑了:谁带像谁,他捋着小宝没几根秃毛的脑袋,这大双眼皮儿,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

    大人们聊天,两个孩子坐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小宝不高兴红姐儿子上她的床,小胖手搓了搓,啪嚓,给了他一巴掌。

    结结实实一下子,红姐儿子疼着了,委屈巴巴捂着脸,小宝也不哄他,撅着嘴冲他瞪眼睛,红姐儿子吃了吃手,嘿嘿笑了,爬过去,亲亲热热把她搂住。

    我说红姐,陈柔恩凑上来,你儿子可真行,这么小就会跟小姑娘腻歪

    萨爽从外头跑进来,一身打衣打裤,鬓边插着黄的粉的绢花,线尾子在身后一甩,是《武松打店》里的孙二娘:我的天,满了满了!

    什么满了?陈柔恩来了条微信,拿起手机看。

    座儿满了!萨爽斜眼瞥着她的屏幕,酸溜溜地说,还跟那个九爷联系呢?

    要你管,陈柔恩头也不抬,再看我换防窥膜了。

    红姐边逗孩子边感叹:真没想到,能爆满。

    憋了半个月,能不满吗,应笑侬挑着眉毛吊着眼,扮的是花旦,却有股雍容华贵的劲儿,都是老票儿,戏瘾上来了抓心挠肝。

    红姐问:网上的事儿,算过去了?

    网上的事儿,应笑侬哼笑,这帮大佬能信?他们自己的公关团队成天在那儿发假消息,吃自己的饭,砸对手的碗,阴招儿玩得溜着呢。

    红姐不解:那咱们还停演

    表面文章,应笑侬是大家族出来的,见得多,人就通透,都知道是戏,不得不做罢了。

    红姐点点头:也就我们小老百姓,傻乎乎把网上那些事当真。

    小老百姓才不傻呢,应笑侬正了正顶花,准备登台,资本搭台子,爆料的唱戏,少得了叫好的观众吗?真说起来,咱们唱的是假戏,人家那才是真刀真枪的活剧,狗血热闹随便看,还不花一分钱,你说捧场的人傻吗?

    所以才有乐此不疲的吃瓜群众,才有越来越盛的撕逼爆料,这和旧时候抻着脖子看行刑没什么不同,只是互联网时代最廉价的娱乐方式而已。

    正说着,匡正到了,穿着一身隆重的戗驳领黑西装,进门先问:宝绽呢?

    里间,陈柔恩指着后台最里头的换衣间,时哥也在。

    匡正往里走,不大一扇门,敲了敲进去,小小的屋子,站着一对璧人。时阔亭一袭风流粉蟒,宝绽一身白龙箭衣,两个人都是紫金冠,戴翎子,四支雉鸡尾高高摩着天花,颤巍巍缠在一起。

    一个是《小宴》的吕布,一个是《伐子都》的公孙子都,都是惊世的美男子,都有一身披靡的功夫,飒沓着,倜傥着,端端站在一处。

    匡正看傻了,看宝绽吊起的眼尾,看他颊上淡淡的胭脂,看眉间那一道冲天的红,台上应笑侬已经唱起来,水灵灵的小嗓儿,蜜里调着油:

    清早起来什么镜子照?梳一个油头什么花香?脸上擦的是什么花粉?口点的胭脂是什么花红?

    那什么,时阔亭很识趣,我和红姐对对戏,你们先聊。

    他躲出去,匡正明目张胆上前一步,一把,攫住宝绽的腰。

    哥宝绽不喜欢他在后台搞这些。

    匡正真是忍不住:扮的什么人?

    宝绽知道他不是真心问:你怎么一见着穿白的就来劲?

    是吗,匡正没注意:宝儿俏,一身孝,他托起宝绽的下巴,不大一点嘴唇,拇指覆上去,又怕蹭乱了胭脂,和我这一身皂,正般配。

    应笑侬的莺声从台前传来: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一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擦的是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是杏花红!

    桃花粉,杏花红,都不及宝绽这一刻的颜色,虽不是袅袅婷婷的白娘子,却有少年枭雄勃然的英气,匡正的身体热了。

    哥,宝绽推了推他,回家的。

    回家的,当然回家的,匡正拥着这个半冷不热的子都,拨了一把他腮边的珊瑚穗:说好了,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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