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客栈怪事谭 作者:莲兮莲兮

    槐安客栈怪事谭——莲兮莲兮(96)

    柒曜真人认真听着,回忆起与那跑堂几次不多的照面。形貌颇俊秀,但穿上跑堂的行头,放在人群里咋眼也难找出,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人物。

    可是他竟是勾陈先生从源汤里培养出来的未知秽生物

    源汤虽然具有无穷可能性,但要形成如槐树、如人一样复杂的生灵,还需要另外一些东西。就仿佛炼丹要有单方,配药要有药方一样,源汤需要带有秽神力量的法器引导,再加上一些辅助材料,经过不断的重复试验才能出现一个成品。

    如今的槐树,便是紫鹿山下那一大滩源汤的最后成品,最完美的成品而管重六,则是南海那片源汤制造出来的。

    勾陈先生手中有什么样的法器?是否是穷极之书?

    松明子,你最近要盯好槐安客栈动向。柒曜真人思忖着说道,如果管重六离开了,我们得马上跟上他。

    柒曜真人固然算到了管重六会有动作,却没想到他在两名真人对话的功夫,就已经在行动了。

    祝鹤澜在这一晚让小舜备好马车,一个人连夜赶去铜匠那里,寻一样能帮重六阻隔鼓声代价又没有那么严重的铜器。重六在他离开后,迅速收拾了几样东西,带上自己的木盒,悄悄从后门离开了。

    他目前的精神状况固然堪忧,但没有时间睡觉,便有更多的时间琢磨。他愈发确定,再继续留在客栈里,会给更多人引来祸患。那大巫不会放过他,只要他离开,祝鹤澜、小槐还有其他所有人就都安全了。

    更何况谁是内应还没查清楚,离得远些,也免得桑鸦又想出什么新的计策来折磨他岌岌可危的精神。

    他怕自己疯了,会控制不住秽气,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况且,掌柜好不容易才在这个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好不容易才在两千年的彷徨后有了自己的家。重六不想因为自己,把他卷进桑鸦的诡计中。

    还是离开的好。

    重六关上后院的门,往空旷无人的街上走。每走一步,脚下都像灌了铅,心里就像抽了丝,越抽越单薄,到最后空落落的。

    他不想走的,客栈是他的家但,他必须面对自己的使命。他必须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生的。

    这一走,还能不能回来呢?

    重六脚下一顿,转过身。浓稠夜色中,依稀可见客栈黑暗的剪影被夜雾遮掩着。他觉得眼眶发胀,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他给客栈中每个人都留下了一封信,尤其是给祝鹤澜的他不知道掌柜能不能原谅他。但若离别是早晚的,他可以选择先行远离,这样就算相隔千里,也总觉得对方仍然是在这世上某个角落生活着的,心里就能残留下自欺欺人的安慰。

    城门已经关了,但是他知道一条已经干涸的排水沟,便从那里悄悄溜出了城。

    城外密密麻麻搭了无数的临时军帐,里面安置着所有从京畿和昭宁路其他城镇逃来的难民。重六穿过一座座沉寂的营帐,隐约能在空气中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

    这种气味是他以前没有注意过的有些像是,树木腐朽的味道和老人临终前味道的混合,令人联想到一切正在分崩离析的、即将消亡的景象。

    混沌之神的气味重六轻手轻脚地穿过营地时,头脑中突然出现了这个概念。

    这几天类似情况时常发生,一些突如其来的概念,原本他不知道的知识,凭空地出现在他的头脑中,就如同什么东西泄露了一样。那些知识却没有任何侵入感,就仿佛本就在他的头脑中,突然被想了起来一般。

    走出难民们聚居的营地,重六钻入林木中,一直寻到一处僻静无人处。他四下看看,确定了四下无人,便蹲下身,将双手贴在地面上。

    掌柜很快就会回来,他的时间不多,用人类的方法是走不出多远的。万幸的是,这些天在他头脑里不断涌出的知识中,便包括如何利用自身秽气打开近路这一项。

    他的双手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变形,无数细细的水母般的触手在地面上铺开,尖锐带刺的顶端扎入地下,数不清的感知器在半透明的表皮上不断开合着,捕捉着在大地中流窜游走的丝丝缕缕的道气和秽气的走向。

    在重六的大脑中,很快出现了一副由许多虚幻杂乱的线组成的景象,它们缓慢地自己排列游走,渐渐拼凑成一条笔直的线。当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近路上特有的熟悉景象。周遭景物被压缩切割,扭曲成令人目眩的角度。但初时令他胆寒恐惧的异界诡异之感却淡薄了。

    他背着包袱,在布满空洞的近路上大步前行,但这次他不再低着头只看着眼前的路,而是昂首阔步,将近路周围种种在空间的夹缝中生存的奇特生灵尽收眼底。他看到了爬在景物裂缝间的半透明蠕虫,也看到了远处那些足有三四层楼高的,长着颀长的、遍布倒刺的长腿的怪虫。他抬起头,看到盘旋着十几道或大或小的漩涡的阴沉天空,也看到了那些在低空缓慢飘过的囊状生物。

    所有这些常人一生也见不到的、广大无际的未知之域中悄然繁荣的族群的名字,都清晰地浮现在重六的脑海里。仿佛他一直就认识它们,从很久很久以前、道神和秽神还未割席分离浑然一体、当人类的祖先还在大海中漫无目的地漂游的时候,他就认识它们。

    这些秽生物一般不会接近近路。任何方士或秽神信徒试图偏离大路接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往往会迅速逃开。可是当重六走向道路一边,带着一种久别重逢般的惊异感从一道道裂缝前经过,变形虫们没有躲开,反而鼓起蠕动的身体,试图接近他。从更深的空间裂缝中探出头来的巨型而细长的黑影,没有五官只有几道腮一般的裂口的脸对着重六摇晃着,无比古怪,重六却并不觉得可怕。

    整个近路上的秽都在向着重六的方向倾斜,众多秽生灵从各个黑暗的角落探出头。它们不做声,也没有恶意,只是静静地望着重六从它们中间经过。

    重六的目的是南海附近最大的港口浮觞城。那里拥有整个中原最大的商船、半个城的人都是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

    他可以搭上去南洋甚至远西的船,然后

    然后水鬼会找到他。

    若要去穷极岛,这或许是最快的方法了。

    重六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便渐渐有些不支。鼓声再次淹没了他的意识,剧烈的头疼像有锥子在颅骨内侧胡乱戳刺翻搅,一跳一跳的疼。他渐渐头晕目眩,脚下不稳,险些掉进一道黑洞里去。

    没办法,他只好先从近路里出来了。天还没亮,积雪的林木肃杀而寂静。一阵寒风吹来,凉气透过几层意料渗入血脉。重六打了个冷战,勉强忍痛在雪地中又跋涉了一段距离,远远看到一段半塌的墙垣。他忙沿着墙垣走去,运气很好地寻到一间还没倒塌的土地庙。他忙进到庙中,转到那座已经看不出表情的破旧神像背后,找了块避风的地方挨着神像坐下来。

    他从包袱里拿出酒葫芦,猛喝了几口浓茶。可是原本能镇痛的茶水到了胃里却一股股往上反,他用力捂着嘴才没吐出来。

    重六把包裹里的衣服都拿出来,一层一层围在身上。他闭上眼睛,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睡得着。那鼓声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每一次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声音便会猛然拔高,将他震醒。

    重六想把自己的头皮撕开,撬开颅骨,把脑子里那面看不见的鼓拔出来。

    他无法入睡,无法逃离鼓声的折磨。他开始怀念客栈里旧木头的味道,怀念温暖的床铺,怀念睡在他身边的温热身体

    可是现在,他身边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没有。就像他来到槐安客栈之前一样。

    他想起小时候见到师父醒来后,总会一个人坐在洞口,望着远处东面渐渐升起的朝阳。明明是那么温暖鲜艳的色彩,落在师父不知延伸向何处的眉眼间,却只觉得萧索孤独。

    现在他才明白,师父在梦里可以与他爱上的神明遨游无数世界,看尽过去未来。可是一旦梦醒,就只剩他自己了。没有人能理解他,没有人可以安慰他,他向往着一个他无法到达的世界,一个他无法相伴的神明。

    重六叹息一声,却觉得寒气愈发浓重了。于是再次翻找包袱。

    拿衣服的时候,一枚小球从包袱里滚了出来。重六愣了一下,伸手将小球拿了起来。

    布满触手状突起的金属而冰冷的触感,在掌心安静地蛰伏着。重六看着看着,竟有些出神。

    过于寂静的凌晨,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摇曳的树影。但是天空已经渐渐转成深蓝,很快就要破晓了。

    重六幽幽望着小球,食指的指尖忽然变形,成了一条细细的触手,末端是一道发青的尖刺。那尖刺戳入坚硬的铁球表面,下一瞬,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小球表面的触手开始扭曲蠕动,突然活了过来。它们开始翻滚舒展,触手越伸越长,如在重六掌心突然爆发开来。

    它们落在地上,蛇一般蠕动扭曲着,混乱纠缠的一团。但很快,那些或半透明的、或湿滑的、或覆盖着鳞片的触手相互融合相聚,青色褪去,形成了修长苍白的双腿、略显营养不良的消瘦身躯、细细的手臂、最后是一张重六无比熟悉的脸他自己的脸。

    他放出了他的兄长。

    它抱着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茫然无措地望着他。

    重六对着那双和自己一样,却尽是不安和恐惧的眼睛,叹了口气,将身上披着的斗篷和长袍脱下来,递过去。

    穿上吧,不要着凉。

    它狐疑地接过,还是迅速地裹住了自己未着寸缕的身体。自始至终它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重六,仿佛生怕重六要对它发起进攻。

    这是离开南海后,重六第一次把他放出来。毕竟这里没有任何旁人,不会有人受伤。

    我叫重六,你是我的兄长就叫你重五吧?好不好?重六靠在神座上,轻声问。

    它一开始没有回应,片刻后,才终于张口问道,你不杀我?

    如果我想杀你,你现在也没机会问这句话了。重六神情和语气中都透着浓浓的疲惫。

    它环顾四周,面现困惑。这里和它从小生长的地方、以及从重六的记忆中偷取的画面都不一样。

    重六用手抓着神像的台子,拖着无比沉重的身体站起来,在地下的时候,你不是说你从没见过太阳吗?现在快要日出了。

    它皱起眉头,眨了几下眼睛,却没有动。它不明白管重六想做什么。

    重六对它伸出手,来吗?

    第123章 千人鼓(17)

    它望着重六伸出的手,迟疑着不敢动弹,像一只受了伤惊疑不定的兽。重六有耐心地等着,不催促也不放弃,终于看到它试探着伸出手,握住重六的。

    和自己一样的手,只是因为不见阳光而苍白失色,透着青蓝色的血管。

    他们本来的血,是红色的吗?还是说红色也不过是一种伪装,就像他们的人身一样?

    它被重六拉着,钻出破败的小庙。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万物都添了淡淡的颜色,却仍然蒙着一层夜色的余灰。东面的树梢间露出远处青烟般的山景,山脊已经开始发红,像被火烧淬炼透了一般。山后仿佛隐藏着什么无比强大炙热的东西,以它为中心向着青蓝的天空迸发出气势磅礴的金红落紫。

    它睁大眼睛,全身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景物。它在重六的记忆中已经看到了不少人间景象,可在记忆中看见,与亲自目睹有天壤之别,就如同听别人讲故事和自己亲历故事一样巨大的差别。它的身体颤抖如秋叶,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在这么多前所未见的景物和颜色中的惶恐。

    太阳在山脊后呼之欲出,它却害怕得缩到了重六身后,如果不是手仍然被重六握着,它恐怕已经转身冲回庙里了。

    重六转头看着它,语气温和轻柔,别怕,太阳是不会伤害我们的。

    它紧张地盯着重六的眼睛,手心已经汗湿了。它低声说,我没想到太阳是这样的。

    重六笑起来,转头让越渐浓烈的阳光落在自己脸上,缓缓闭上眼睛,很美,是不是?

    从被唤醒开始,它就能闻到重六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气味,一种地下的生灵在受伤或感觉到痛苦时会散发出的生铁气味。但是它并未看到重六身上有伤痕。而此时此刻,这种气味有了片刻的减淡。

    它于是也抬起头,迎向越来越辉煌的日光。

    温暖的感觉

    它不太确定如何去形容,这种感觉,有一点让它回忆起了自己刚刚被那个人类从源汤里抱出来的时候,他皮肤上散发的温度。

    它喜欢这种感觉。

    重六睁开眼睛,看到它站在他身边,学着他闭上眼睛,让日光浸透自己冰冷的皮肤。它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不带任何恶意、任何虚伪的笑容。

    重六心头酸痛。他不确定自己把它从黑暗中带出来是不是对的。它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属于他们的。如果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如果被人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模样,它们随时会被销毁。

    重五它闭着眼睛问,为什么要给我名字?

    你不想要名字?

    它沉默半晌,低下头道,那个人类勾陈,从来没给过我名字。

    不仅仅没有给它名字,就连那个人类自己的名字,也是它从重六的记忆里搜寻到的。

    重六转过身,望着它平淡表情下隐藏的未曾释怀的伤痕。

    如果生在前面的是我不是你,我会有一样的下场。重六认真地望着他,我不过是运气比你好。

    你可怜我?

    不重六叹了口气,道,师父已经走了。你是我最后的亲人。

    它愣住了,走了?

    他的使命完成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它怔怔的。大约是两人过于相似,重六甚至能感觉到它意识深处轰然坍塌的某种执着。

    它大概一直都抱着某种连它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幻想,幻想着某天那个曾经温柔地照顾过它、抚养过它的人类,还会回来寻它,会对它道歉,告诉它他后悔抛弃了它。

    可是现在,这支持了它所有执念所有怨恨的基石被抽掉了。

    重六无言地望着正在无声无息地崩溃着的它,忽然伸出手,环住了它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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