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骤然响起一声声古怪的呼哨声,火光四起,喊杀震天。
    李绮节霍然睁开眼睛,抓起事先托小丫头找来的蓝花布,包住乌黑繁密的发髻,蹑手蹑脚走下床,穿上草鞋。
    她站在门后,耐心分辨船上嘈杂的人声。
    直到一群妇人带着惊喜的叫骂声遥遥传来,她才打开舱门,摸黑爬上舷梯。
    两天两夜的洪水之旅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她急中生智,被迫学会游泳了。
    李绮节顺着之前探好的路,偷偷摸摸找到那群妇人,混在其中,顺利逃下船。
    孟云晖不喜欢和妇人打交道,救下被水匪劫走的良家女,以为只要把她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还她们自由,就万事妥当。却不知这群妇人里,有人包藏祸心,早就和溃败的水匪暗中勾连,准备里应外合,让他腹背受敌。
    孟云晖高估了那些妇人的觉悟。
    她们中的大部分浑浑噩噩,因为失却清白,不敢回乡,只想找个陌生的地方了此残生。
    而有些人,一开始被迫委身贼人,对贼人恨之入骨,但随着时间流逝,每天享受着水匪带给她们的荣华富贵,她们早已经忘掉从前的贫苦生活,真正把水匪当成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家人。
    孟云晖命令士卒杀死所有水匪,其中包括那些妇人的丈夫,兄弟,甚至孩子。
    细眼妇人和小丫头把孟云晖视作救苦救难的青天大老爷,而那几个妇人,恨不能吃孟云晖的肉,喝他的血。
    李绮节跟着这几个妇人逃下船,士卒们忙着和水匪厮杀,顾不上她们,而水匪知道她们是水寨的家眷,不仅不阻拦,还为她们指明道路。
    双脚踏进芦苇丛的那一刻,李绮节轻轻呼出一口气,总算是逃出来了。
    妇人们躲在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其中一个阔脸妇人恶声恶气道:“跟我走,三当家一定能帮我们手刃那狗官!为咱们的儿郎报仇!”
    另一个妇人道:“不等三当家?”
    阔妇人一挥手:“咱们留下也是拖累,到了地方再说。”
    妇人们不愧是从水寨出来的,迅速退走。
    李绮节藏在一人高的芦苇丛中,屏气凝神,她一路上没怎么吭声,妇人们忙着逃命,根本没注意到她。
    果然,妇人们没时间清点人数,直接跑了。
    李绮节松口气,不急着出去,蹲坐在泥泞的草地上,默默数着数字。
    数到两百下时,岸边忽然飘来一条跃动的火龙。
    火龙越来越近,马蹄阵阵,响彻云霄。
    那是无数枝燃起的火把,火把下,是几百个威武壮实的士兵。
    火龙汇聚成一团,冲向停靠在渡口边的大船,水匪们发现自己中了埋伏,急忙退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水中蹿起数十条黑影,扑向试图趁夜借水遁走的水匪。
    震天的喊杀声中,一人一骑和士卒们背道而驰,冲进茂盛的芦苇丛中。
    马蹄踏过泥泞,泥水飞溅。
    衣袍猎猎,发出飒飒声响。
    马上之人,轮廓分明,双眸幽黑,眉头轻皱,隐隐有几分抑郁之色,颊边一个若隐若现的笑涡,在夜色中深深凹陷。
    李绮节掀起唇角,步出芦苇丛,向来人伸开双臂。
    孙天佑看到她,眼睛一亮,酒窝皱起,眉宇间的郁色化为潮水,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等马停稳,飞身跃下芦苇丛,紧紧抱住李绮节,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骨头里。
    李绮节笑着捶他的胸口:“你很准时。”
    孙天佑捉住她的拳头,目光落在她还缠着纱巾的脖子上,眼底怒意汹涌,“如果不是知道你心里有数,我早冲过来了。”
    他轻吻李绮节的眉心,“下一次不要这么冒险。”
    李绮节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几枚小印章,“没有下一次了。”
    箭镞划破李绮节颈项的时候,孙天佑是醒着的。
    他在第二支羽箭扎到船舷时醒来,刚刚睁开眼睛,李绮节扑在他身前,挡住他的目光。
    李绮节知道,如果孙天佑处于昏迷中,孟云晖或许还能放过他,一旦发现他是苏醒的,一定会当场把他格杀。
    夫妻两人在眼神转换间迅速达成默契,孙天佑上岸后,想方设法摆脱士卒监视,去搬救兵。李绮节主动示弱,迷惑孟云晖。
    既然那几封书信吓不走孟云晖,那只能一劳永逸,彻底把他打下云头。
    不需要言语交流,他们在眨眼间商定好计划,原本可能需要费些周折,但有水匪捣乱,倒是间接帮了他们的忙。
    李绮节一路上留下记号,让孙天佑可以确认她的安全,不会冲动之下打乱布置。
    说来可笑,她的记号,是孙天佑教她玩花牌的时候记牢的。
    李大伯喜欢玩花牌,可他不会玩花牌,每把必输,输了他喜欢生闷气,生闷气还接着玩,玩了更气。
    偏偏李大伯耳聪目明,看得出来别人是不是在让牌,发现有人让牌给他,他更生气。
    李绮节和孙天佑没办法,只好商量出一套暗号,陪李大伯打牌的时候,用暗号交流,帮李大伯顺气。
    昔日的夫妻小情趣,竟然也能派上用场。
    孙天佑把李绮节抱上马,夫妻两人共骑一骑,在无边的厮杀声中慢慢远去,抛下身后熊熊燃烧、血肉腾飞的荒凉渡口。
    夜风微凉,夹杂着浓重的泥土腥气。
    拐过岔路前,李绮节回过头,发现拼杀已经结束,孙天佑领来的官兵身手矫健,擒拿住贼首,当场审问其他同伙在哪里。
    船上的士卒没料到妇人们会帮着水匪对付他们,猝不及防下受了点损失,在当地官兵们的帮助下,很快扭转局势,受伤的士卒大多数没伤到要害,没有性命之忧。
    李绮节握紧藏在袖子里的印章,这是从孟云晖身上偷来的,他想格杀她的丈夫,强行把她掳上船,却又对她放心得很,任由她出入他的房间,翻动他的书匣。
    李绮节转过头,安安心心躺靠在孙天佑的臂弯之中。
    孟云晖是朝廷命官,他为治理水患南下,解救了数万百姓,他不该死在水匪手上。
    他对不起的人是自己,那么,也该由自己亲手了结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撒了把狗血,把大家雷着了……
    但是因为要结局了,我好像特别激动,根本冷静不下来,这还是我人生头一次完结一本小说,第一本至今卡着在……要完结的那种感觉太奇妙了,请大家体谅……
    集中一下回答大家的几个疑问。
    一,为啥孟四突然武力值增高。不是突然增高,前面有伏笔,三娘看到他手上的茧子,还感叹说那茧子只有长年练习弓箭的人才会长。前面初见的几个章节也强调过孟四身体很好,不像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
    二,为啥重生的金蔷薇不提醒。除了皇位更替,内阁大臣起落,天气,市场价格等等这种她影响不到的大事件没变之外,瑶江县的许多小事情已经发生改变了。如果没有李绮节,孙天佑不会留在瑶江县,五娘子和五叔不会活到孟云晖中举,等等等等,开挖河堤的事上辈子没有。上辈子的李三娘没活过十岁,金蔷薇怎么知道孟云晖会丧心病狂强夺□□,她防着孟云晖,主要是保护弟弟金雪松啊。
    三,当官的既然敢当众杀人,不要乌纱帽了吗?大家如果看过明朝和清朝的民间地方志,就会发现这种事情实在太多了。比如,过得好好的,忽然官兵上门,说你家哪个亲戚是军户,死绝了,拉你去填位子,逼得全族男人自杀。或者你一家过得好好的,忽然有个陌生人死在你家门口,管他是冻死的饿死的还是突发急病死的,官府直接上门拿人,随便安个罪名,马上倾家荡产。这说明民不敢和官斗啊。孙天佑和金蔷薇高估了孟云晖的廉耻心,以为威慑住他就行,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南下,准备不足。而孟云晖已经给孙天佑安了个勾结水匪的罪名,杀他师出有名。金蔷薇事后补救,也救不了人命。
    四,为什么突然有洪水,文里有解释……大家可能觉得雷,但是这真的发生过,而且不止一次……是我转折太快,写得雷而已……
    再次抱歉。
    还有一个章节完结。等完结后,单开一个新文地址,番外写好会放在新文底下,那样大家不用花钱买就能看,番外就叫小官人番外,大家点开专栏可以看到。主要写小和尚的结局,保证番外不会大起大落……因为小和尚注定是悲剧……大家还想看谁,全写上。
    ☆、第127章 结局章(完)
    因为河堤是被人为凿开的, 所以洪水来得快,退得也快。
    孙天佑和李绮节一路西行,路过的市镇已然恢复往日繁华,唯有少数村庄还浸泡在一片汪洋中。
    他们连夜疾驰, 没有停下休息。赶回瑶江县时,在洪水中冲毁的数座石桥已经重建,人群牛马往来其间, 完全看不出石桥刚建成还没两天。
    不是老百姓们处变不惊,不把洪水放在眼里,而是世事多变,不管发生什么,生活仍要继续, 一味沉浸在伤痛中, 于事无补。
    唯有向前看, 才能减轻心中痛楚, 迎来美好的明天。
    街巷两边的伙计抬着木桶进进出出,冲洗洪水留下的污泥。妇人们挥舞着竹枝制成的扫把,清扫墙壁屋瓦缝隙处的秽物。差役们穿着厚厚的布衣,脸上罩着布巾,沿街喷洒石灰水, 预防疫病。
    药铺门前支起两口大锅, 木柴熊熊燃烧,小药童满头大汗,低头搅动着锅里熬煮的褐色药水。浓烈清苦的药香盘绕在市井街巷间, 老百姓们端着自家的锅碗瓢盆,排队站在大锅前等候。
    掺了十几种草药的浓汤,能通窍祛湿,解表清暑,和中止呕,治腹痛霍乱,一大碗只要一文钱。
    洪水退去后,李大伯、李乙、李子恒等人已经从武昌府坐船返回瑶江县,一家人劫后余生,抱头痛哭一场。周氏和周桃姑尤其后怕,搂着李绮节不肯松手。倒是张桂花从容淡定,知道亲人们大多安好,就静静坐在一边吃茶。李子恒还在哭天抹泪呢,她比丈夫冷静多了。
    进宝和宝珠愧疚万分,一人一边,攥着李绮节的胳膊,直淌眼泪。被浪头冲散后,他们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生怕李绮节有个好歹。
    李绮节没空伤春悲秋,匆匆安抚好心有余悸的亲人,问孙天佑:“河堤是谁挖开的?”
    官场之上派系林立,忌讳颇多,犯下恶事的官员不一定会受到惩处,但民间百姓知道哪个是好官,哪个是蛀虫。孙天佑把阿翅派出去暗中打听,这时候应该找到线索了。
    孙天佑吩咐丫头去药铺抓药,洪水过后,家里必须准备一些预防时疫的丸药:“是知州陆保宗。”
    他冷笑一声,“据说他令人炸堤,是为了保护陆家的农田和私人庄园。”
    陆保宗是皇亲国戚之后,所以他有胆子干这种大逆不道的恶事。他不怕老百姓揭发他的罪行,因为私自炸堤的事并非头一次发生,随便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象征性赔点钱财,他就能把自己摘出去。再不行,找个信任的下属当替死鬼,他顶多被判一个“识人不清”。
    李绮节翻出小印章:“陆家给都督佥事送过礼吗?”
    孙天佑挽起袖子,为李绮节铺纸研墨,“当然送过,不止都督佥事,陆家的长随还常常出入府君前卫指挥使在京中的宅邸。”
    李绮节长眉微扬,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都督佥事孙忠,是孙贵妃的父亲。他原本名叫孙愚,女儿得宠后,改名孙忠。
    府君前卫指挥使则是孙贵妃的兄长。
    历朝历代,册封后宫时,皇后授金册金宝,贵妃有册无宝。朱瞻基为了安慰不能封后的孙贵妃,特意为孙贵妃破例,赐她金宝,使孙贵妃成为史上第一个获得金宝的贵妃。
    宣德二年,朱瞻基最为宠爱的孙贵妃为他生下长子朱祁镇。
    心爱的宠妃为自己生下长子,朱瞻基欣喜若狂,朱祁镇还不满百日,他就迫不及待下旨,将儿子立为皇太子。
    纵观明朝历代君主,朱祁镇是获封太子时年纪最小的。
    朱瞻基之所以这么早定下皇太子,一是因为他对孙贵妃宠幸备至,二是朱祁镇是他的长子。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朱瞻基在为废后做准备。
    胡皇后,山东济宁州百户之女,永乐年间从选秀中脱颖而出,被册封为皇太孙妃。朱瞻基继位后,她顺理成章登上皇后宝座。
    胡皇后贞静柔顺,贤惠通达,和后宫妃嫔们的关系十分融洽,已经为朱瞻基生下两女,除了暂时无子之外,实在挑不出任何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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