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晖走到李绮节跟前,衣袍纷飞间,露出粗粝的双手, 右手手掌有明显的包扎痕迹:“回舱吧。”
    细眼妇人双腿战战:“孟、孟大人!”
    孟云晖向妇人颔首示意, 眼神却仍然停留在李绮节身上。
    妇人张大嘴巴,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八卦的光芒。
    李绮节后退一步,转身走回船舱。
    一路上三步一岗, 五步一哨。兵卒来回巡查,气氛肃杀。
    小丫头给她送来换洗的衣物,铜盆里的热水轻轻晃荡,偶尔会有几滴溅在木桌上。
    大船在寂静的黑夜中乘风破浪,孤独前行,一连经过几个渡口,没有停下靠岸休息。
    李绮节已经认不出船外的山峦村落了,“这是去哪儿?”
    小丫头神情古怪:“姐姐不晓得吗?咱们这是去九江府啊!”
    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船底那些良家女大多是湖广本地人,大人本来要把她们送回家乡的,可她们寻死觅活,说宁死不肯返家。大人没办法,只好把她们带到九江府去安置。”
    小丫头性情活泼,天真懵懂。
    李绮节没费什么力气,就从她口中打听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孟云晖本是随工部郎中、主事南下协助当地官员治理水患的,谁知办差途中,工部主事忽然接到一封密报,有人胆大包天,竟然想私自挖断河堤,开闸泄洪。
    往年上游水患严峻、沿岸河堤告急时,官府会专门提前划出一片泄洪区,让当地百姓迁移到其他安全的地方居住,然后通过精确计算,控制开闸的次数和时间,在河堤适当的地方炸开一个缺口,把洪水引向荒无人烟的泄洪区域。
    如此,才能够保护下游人口密集的繁华市镇,以淹没一片荒野乡村为代价,降低洪水的危害。
    事后,朝廷会对家宅田地被淹的当地百姓给予一定数额的赔偿。
    因为这种疏导排洪的泄洪方法已经持续好几个朝代,老百姓们习以为常,一旦接到官府通知,就会立刻收拾行李,搬到高地去。
    老百姓们愿意积极响应官府号召,但携家带口远行不便,一般从通知泄洪区的老百姓搬迁,到开始开闸泄洪,少说也要准备七八天。
    所以,上游的人如果不经批准,私自挖断河堤,下游上至官府,下到黎民百姓,根本来不及反应,连示警的时间都没有。
    敢挖断河堤、私自开闸,简直草菅人命,罪大恶极。
    工部郎中和主事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决定暗中前去调查,为防打草惊蛇,郎中和主事微服简装,以避人耳目。这事他们没和孟云晖提起,让他继续南下,赶往九江府勘察水情——这也是为了麻痹地方官员。
    结果蛇是没惊到,却不小心踏入水寨范围,郎中、主事,连同随行的二十几个小吏奴仆,被到处宰肥羊的水匪给一锅端了。
    主事的仆从擅长闭气,藏在水中侥幸逃过一劫,拼死赶回衙署,求知府发兵救人。
    知府生性胆小,手足无措,孟云晖担心同僚,临危受命,领兵前去剿匪。
    他干净利落,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连拔三座水寨,救出郎中和主事的同时,也救下数十个被水匪掳到寨中□□的良家女。
    剿匪完毕,他想将良家女们送回各自家乡,结果那些妇人一个个上吊的上吊,投水的投水,说是无颜回家,不如一死了之。
    细眼妇人以为李绮节也是从水寨中获救的良家女,才会说出那几句劝告。
    小丫头是照顾工部主事的侍女,郎中、主事和随行小吏在水寨中受了重伤,如今全部躺倒在床,暂时由孟云晖主事。
    李绮节握紧双拳,几乎把一口银牙咬碎:中元节当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洪水,竟然是人为的!
    瑶江县人生在水边,长在水边,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回洪水。每年夏秋季节,长江都要闹闹脾气,今年淹这块,明年淹那块,没有哪年是安生的。
    江边长大的儿女,早对洪水习以为常。往年洪水淹到县城外,李绮节和李子恒还曾成群结队去看热闹。
    有人往身上系一条缆绳,下河堵截从上流漂下来的牲口和值钱的财物。水流湍急,船只无法下水,那些人却能在水中来去自如。
    岸边的人用崇敬的眼神瞻仰那些在狂卷的浪涛中寻宝的壮汉,一颗心七上八下,随着他们的动作,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叹。
    人们之所以如此镇定,是因为人人都明白,洪水再大,也不会淹到瑶江县。
    从古至今,武昌府被淹过,李家村被淹过,小镇被淹过,湖广一大半城镇被淹过,唯独瑶江县始终能独善其身。
    瑶江县从来没被规划成泄洪区!
    所以洪水趁夜袭向县城时,李绮节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岁月静好间,忽然降下一道晴天霹雳,差点让她和亲人天人永隔。
    谁能想到,这一场灾祸,竟然是人为引起的?
    天灾**,不外如是。
    李绮节愤怒至极,一时倒把孟云晖给忘了。
    等小丫头走后,她才慢慢冷静下来。
    知道前因后果,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难怪好端端的,会突发洪水。
    难怪远在京师的孟云晖会突然出现在江面上。
    也难怪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冷箭。
    他是为剿匪而来,一个暗中勾结水匪的罪名扣到孙天佑身上,孙家哪怕倾家荡产,也洗不脱罪名——毕竟瑶江县大大小小的茶商,都和东湖水寨有牵涉。说不定老六已经被孟云晖扣下,答应指证孙天佑。
    所以,船上之人都把孙天佑当成匪徒,细眼妇人才会以为李绮节是从水寨逃生的良家妇。
    李绮节曾经认为,孟云晖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他们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自在,为了自在,她放弃融入这个时代。
    孟云晖追求仕途,为了仕途,他连亲生父母都可以放弃。
    他们对各自的选择心领神会。
    不必开口问,李绮节明白孟云晖不会因为幼时的感情耽误自己的前途,孟云晖也知道她不会做一个委曲求全的小女子。
    但是他们其实并不相同。
    李绮节一旦放弃,就不会回头。
    孟云晖得到想要的一切,还想转身抓住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鱼与熊掌,他都想要。
    李绮节听着潺潺水浪声,辗转反侧一夜。
    翌日,大船忽然靠岸。
    陆陆续续有年轻妇人下船,兵卒们尽忠职守,依旧牢牢看守各层舱房。
    小丫头为李绮节换药,“那些妇人,真难缠!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昨天还寻死觅活,今天就想着要买脂粉!说变就变!”
    小丫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李绮节撩起眼皮,看到一双浅底皂色靴子,目光往上,一角茶褐色袍衫。
    细腻的南绣针法,绘出精致的雄鸡牡丹纹,雄鸡代表功名,牡丹寓意富贵,他都得到了。
    可他还不满足。
    “孟大人今天怎么没穿官服?”
    李绮节语带讥诮。
    孟云晖扫了小丫头一眼,小丫头立刻噤声,端着茶盘出去。
    “你放心,宝珠和进宝安然无恙,世伯们也很安全,我已经把他们送到武昌府妥善安置。”
    孟云晖面容冷峻,一开口,说的却是安抚的话。
    “孙府呢?”
    孟云晖眉头轻皱,“我答应过你,不会为难孙天佑。”
    “如果你的话能信,我怎么会在这儿?”李绮节拍拍脖子上的伤口,提醒孟云晖,“你猜五婶晓得你这么对我的话,会怎么办?”
    孟云晖眼眸微垂,受伤的右手轻轻颤抖。
    两人相顾无言。
    李绮节眼眸黑沉,打破沉默,“魏先生什么时候去世的?”
    孟云晖怔了一下,半晌,方哑声道:“去年冬天。”
    魏先生死的时候,不肯合眼。
    他花了那么多精力,准备了三十多年,失败过,气馁过,绝望过,结果却无意间在一个穷乡僻壤中,发现一棵好苗子。他把所有合符标准的男童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呕心沥血,辛苦多年,终于大浪淘沙,培养出和年轻的自己如出一辙的孟云晖,供他实现自己夭折的政治理想。
    然而,当他终于把孟云晖带到京师,终于帮孟云晖娶到杨阁老的孙女,眼看离目标越来越近,近到一抬手就能够到胜利的果实时,他却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出师未捷身先死,魏先生终其一生,为了一个目标费尽心血,最后却没能等到心愿达成的那一天。
    再多的恨意,随着先生的逝去,已然烟消云散。
    孟云晖声音干涩:“先生不是我杀的。”
    李绮节相信这句话,孟云晖虽然和魏先生有矛盾,但是绝不至于丧心病狂到为此弑师。
    魏先生不该走得那么匆忙的。他死得太早了,孟云晖年轻气盛,才刚刚崭露头角,原先有魏先生掌控遏制,他还能忍受清苦,默默耕耘。现在魏先生走了,没有人能压制住他,他开始沉不住气,像一把冲破束缚,脱鞘而出的宝剑,锋芒毕露,野心勃勃,渴饮人血。
    这样的孟云晖,看起来凶狠,其实不难对付。
    李绮节转移话题:“你知道私自挖开河堤的人是谁吗?”
    问出这句话,她立刻盯住孟云晖的脸,观察他的表情。
    孟云晖摇摇头,“不知道,等我救出两位大人的时候,河堤已经被挖开了。我迅速赶回瑶江县,只来得及救助逃出来的人。进宝和宝珠就是那个时候被我救上船的。”
    确认他和人为造成洪水的人没有关联,李绮节没有继续追问其他。
    倏忽又是几个白天黑夜过去,他们离九江府越来越近。
    孟云晖知道她看似洒脱,其实折而不弯,没有逼她做什么,一路上只偶尔走下船舱,问问她的伤口,关心关心她的身体,大部分时间待在甲板上,和士卒们讨论着什么。
    李绮节按兵不动,等待机会。
    这夜,大船停靠在一处荒凉的渡口前。
    吃过饭后,李绮节立刻吹灭灯烛,躺下歇觉。
    孟云晖在她的船舱前站了半刻,看她睡得香甜,没有叩响门扉,抬起的手重又垂下,转身离开。
    月半中天,更阑人静。
    水鸟从江面上振翅起飞,脚爪踏着水波,划出一圈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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