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万万不可 作者:存棠

    陛下,万万不可——存棠(63)

    陈述之心下一沉,最终还是把话题引到了这里。

    前九天,他想了很多事情,想家里的事,朝堂上的事,想乱七八糟的朋友,想毕生的经历。自以为想得很通透,可以从容赴死了。

    可在最后一天,一直在回避的事避无可避,才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明白。

    他想着都到这时候了,和这个只认识了九天却坑了人家性命的人,多说一点也没什么。他便回答道:我心里有个不可能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狱卒:生病了?多喝热水啊!

    梁焕:你死定了。

    第90章 离绪

    刘传闻言愣了愣,想了半天才想出两句安慰的话:明天之后,那人肯定会怀念你,会永远记得你。

    陈述之摇摇头,不会的,忘记还来不及。

    他始终相信,那人在决定亲手杀了自己的时候,也不是那么轻易的。他相信自己在他心里或多或少还有一些分量,尽管无法与那人想要的其它东西相比,但他也一定是犹豫过的。

    他相信,这么多天了,甚至不愿意见最后一面,肯定不是因为不值得、没必要,而是因为愧疚。

    一件只会让人愧疚的事,等它彻底过去,便不愿再记得了吧。

    刘传没想到这话一点没安慰到他,只得说:要不你给她也写几句吧。

    陈述之想想也对,如果许恭明天来的话,一起给他就好了。他拿出纸铺在面前,呆愣了许久也不知该写些什么。

    写些怨怪的话么?其实也没什么好怨怪的。这件事本来就应该是这样,自己犯了错,就该受到惩罚,他当然有权力去用自己交换那几个欧阳党。换做是谁,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即便自己没有犯错,也没有这项罪名,他在任何时候以任何理由想杀了自己,他都不会有错,自己都没有资格怨怪他。

    要怪,就怪自己把暂时的陪伴当做长久的承诺,不曾为分离做好准备。不能怪在他口中自己有多么重要,不能怪他编了多少动人的谎言,只能怪自己有那么一刻真的相信了他的玩笑。

    哎你怎么越哭越厉害了我不说了行不行你别哭了

    上一次如此撕心裂肺,还是在白真县的时候,也是知道第二天要死了,前一天夜里痛苦就攀升到顶峰。

    有时候想想,也许自己当时就死在白真也好,至少杀死自己的是大火、是察多人,而不是一个自己曾经信任过、依赖过,曾经愿意向他交出一切的人。

    可是,如果让自己回到崇景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察多人攻打白真县的那一日,或者是崇景六年三月十七日,自己认真地向他承诺的那一日,甚至是崇景四年九月三十日,自己从大雨中救下他的那一日,给自己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仍然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毕竟他给了自己太多生平未有的满足,如果生命里没有他,即便位极人臣长命百岁,那也没有什么意思。

    闭上眼,脑海里都是他的面容,伸出手,似乎能描摹他的眉眼。

    无数个相伴的日日夜夜浮现在眼前,他忽然研磨提笔,郑重地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打算写第三个时,却犹豫了很久该用哪个字才好。最后也没犹豫出来,所以整封信就只有两个字:

    谢谢。

    许是因为哭得太久,陈述之一躺下便立即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早,几个狱卒迈着粗重的步子走进死牢。

    他尚未完全睡醒,就看着牢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狱卒进来,在他头上套上枷锁。

    他没有等到许恭,那几封信便只是放在怀里。想来家人收尸的时候,也会看到吧。

    陈述之跟在刘传后面走出死牢,顿时被外面的日光刺得睁不开眼。五月的艳阳天,世间万物都格外明朗。

    已经很多天没见到阳光了,在这样一个天气死去,也算是一场明媚的送别。

    坐上囚车,陈述之跪坐下来,双手不能动,就仰头望着这繁华人世。

    今生今世的一切都到此为止,他开始想,如果两个人死去的时间相差太久,也会在阴间相遇吗?

    尽管相遇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可还是想再看一眼。

    行刑的地点在内城之外,将要出城门时,陈述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喊:等一下,等一下

    囚车缓缓停下,押解的小吏过去问,那个差役道:李管营让把犯人都送回去。

    这两个犯人是今日行刑的,马上就午时了,为什么要送回去?

    不知道,反正送回去。

    既然这样说了,押解的官吏们只好让囚车掉了个头,原路返回。

    他们的对话陈述之都听见了,但这些已无法在他心中激起波澜,他现在听凭摆布。

    回到刑部大牢,有人打开囚车的门,陈述之只得下来。李管营就站在门口,示意狱卒去掉这两个犯人的枷锁,把他们带回牢房去。

    可这次的牢房就是刚进来时住的牢房,而非死囚牢。

    连死亡都能坦然面对,陈述之已不再害怕任何安排。他心如止水地在牢房里坐了一会儿,便见到大门被打开,李管营走了进来。

    他站在牢房中央,看了一下手上拿的两张纸,朗声对所有人道:

    今日是万寿节,陛下赦免了你们的死罪。无论判的是斩还是绞、立决还是监候,一律减为徒刑二十年,自今日算起。

    说完,他得意地听着牢房里响起一片欢呼,以及时不时的吾皇万岁。

    刘传激动地抓住栏杆,对陈述之喊着:我们不用死了!之前判我们十天后处斩,就是要让我们活啊!

    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话,陈述之面无表情地转向他,勉强冲他笑了笑算是回应。

    是啊,五月十四日,怎么忘了呢。

    判处那三个欧阳党五日后行刑,而自己和刘传十日后行刑,就是要提前杀了他们,赶上这个日子留自己一命。

    不是每个万寿节都会大赦天下的,这样说来,是不是应该觉得感激?

    从刑部大牢往北走,到未央宫连一刻钟都用不了。二十年,在这么近的地方,却永不能相见。

    二十年后,自己四十六岁的时候,孤身一人回到雍州,也许像父亲现在一样,随便找个地方教书以糊口,了此残生。

    这二十年里,也许许恭还能利用刑部的职分,偶尔来看看自己,除此之外,从现在开始,自己和在这世上认识的所有人,都是永别。

    从死在今天,到在牢里活二十年、再去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苟延残喘二十年,这之间的距离,凄惨却仍然活着的几十年时光,大概就是他告别时最后的赠予吧。

    无论是想表达感谢,还是表达愧疚,还是弥补偿还,都不重要了。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就这么多价值,这之后就两清了。

    也不能怪他,他能给的也只有这么多。总不能在这些人里,单独说自己无罪吧。真要那样做,导致的后果别说自己,就是他也承受不起。

    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而自己还活着。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至少在他离开之后,自己还可以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牢房里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陈述之静静望着一群将死之人起死回生的狂喜。他告诉自己,该醒醒了,这才是现实,过去那些,不过是梦而已。

    *

    许恭到达沿江县后,先去找了一个叫黄进才的人,管他要到了几个月前陈述之和梁焕一起放在他那里的东西。

    按照陈述之写的内容,他在整个沿江县里找了十几个仇恨蒋为民的苦主。

    然后他还拉上了已经瞎了的前县令乔聪。本来乔聪认为蒋为民都死了,那自己也没必要再出面。可他又听说蒋为民的罪过被算到了无关的人头上,还是同意跟许恭走一趟。

    许恭包了几辆车,把这些人一起送到江州衙门去,顺便呈上了陈述之整理的蒋为民祸害县民的事迹。

    收到东西见到证人后,新任江州知州立刻把此案的案卷翻出来,重新提审牢里关押的百余名暴民。

    这一天,是五月十四日。

    到了这天许恭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梁焕说不用在十日内做完。因为五月十四日根本就没有人会死。

    还是收回那些骂他的话好了。

    许恭就在江州衙门里住下了,天天对审案指手画脚。分管刑狱的州同不愿意了,他就拿出梁焕给他的信物,以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蒋为民生前做的那些恶事都没有证据,但没关系,许恭要证明的不是蒋为民作恶多端,而是沿江县百姓对他仇恨已久。

    这样一来,暴民屠县衙的原因就变成了素有积怨,而减税事件只是一个□□,参与其中的人不需要承担太大的罪责。

    至于蒋为民是否真的作恶多端,那只会影响那些百姓的判决,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五月十八日,江州知州将重审沿江暴民案的证据和供词送往京城。

    *

    死囚们刚被赦免的几日,大多十分兴奋。牢房里没什么可玩的,他们就聊天猜谜语对对子,尽情享受着好不容易保住的生命。

    陈述之虽然对他们的那些对子感到忍无可忍,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参与,每天只是空洞地望着牢房里窄小的窗户。

    刘传对他很是同情,经常给他讲自己家那些家长里短的事逗他开心,陈述之都只是勉强回应。而当刘传问到他的事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前几天透支了太多的情绪,他太累了。实在无聊的时候,就把先前写的信拿出来撕,直到撕成碎渣渣,完全无法辨认。

    然而过了十几天之后,大家都玩腻了,开始像之前的陈述之一样瘫在茅草上。而陈述之自己反而恢复了一些,千方百计讨好狱卒要来了纸笔,有灵感了就写一首诗。

    刘传每天都数着数过日子。他数到五月二十九日,那天下午,陈述之正偶得佳句,却忽然见到来了两个狱卒,打开他们二人的牢门。

    两人面面相觑,这是又出了什么事,还要把他们送去死牢?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呜呜呜我喜欢的人要杀我gtlt

    刘传:那要不咱不喜欢他了?

    陈述之:??那我不还得死吗?

    第91章 天日

    然而两个狱卒把他们送去的地方,是牢房的正厅。

    陈述之走进去便见主座上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官员,虽然不认得,但通过他的官服可以判断他品级不低。

    于是他来到堂上,缓缓跪在那人面前。还在发愣的刘传见他如此,便也跟着跪过去。

    主座上的朱幸赶紧说:快起来快起来,我可受不得你们俩这么大的礼。

    朱幸轻咳一声,开始说正事:你们的案子改判了,我给你们找找

    他拿起面前的一张纸,用手指着找了半天。陈述之便道:要不我们自己看吧?

    听他这么说,朱幸才想起这俩人都识字。他才懒得给他们念,就把整张纸都递出去。

    陈述之接了,刘传便凑过来和他一起看。这是刑部的一份判决,宣判的日期就是今天,内容是对江州减税案的改判:

    现已查明,沿江县暴民屠县衙的原因并非减税,而是对原县令蒋为民积怨已久。减税之事中涉及的官员全部改判无罪,已死者发钱抚恤,其余人官复原职。

    闹事百姓逐一细审,未杀人者释放,杀人者减等量刑。蒋为民已死无法追究,只是收回了官府给他家发的抚恤金,另惩治了吏部负责蒋为民考评的官员。

    看完了?朱幸望着他们二人道,陈述之,兵部让你明日如常过去。刘传,今晚就去码头坐船,速速回你的江北县去。

    说罢,他又抬头叫门口待命的差役:带他们去拿东西,然后赶紧走,走了好关门。

    陈述之先反应过来,拜了座上那人,便拉着刘传道:走了,别耽误人家关门。

    他们一同拿了东西,换好衣裳,离开大牢。

    在体验过彻底的绝望后重新获得生机,而要对付的人却偏偏都死了,这种喜悦强烈而持久。陈述之饶有兴致地带刘传去京城最好的酒楼吃饭。

    刘传喝多了酒,叹道:没想到还能回江北做知县,以前不觉得这个位子有什么,经了这次,以后要好好做,指不定哪日又没了

    陈述之笑道:也算没白惊险一场。

    唉,可是回去又要面对我老婆了。刘传拍了拍陈述之的肩道,一个人挺好的,别去招那些你惹不起的人。

    陈述之心上忽然一紧。

    刘传吃饱喝足,扶着陈述之的手臂,歪歪扭扭地往码头走去。

    漆夜无月,却有星斗漫天。二人在河边告别,看着刘传坐的船逐渐远去,陈述之转身要走,还犹豫了一下现在该去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家。

    如果说走出大牢给他带来了什么苦恼,就是他感到迷惑,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算。算不算接受他的恩惠,算不算已经同他告别。

    然而他这次并没有困在其中,就算全都失去又能如何?这些天里早就习惯了那种一无所有的绝望,再多一次,无非是再流一次泪罢了。次数多了,人就会变得麻木,变得百毒不侵。

    所以,无所谓了。

    推开家门时,陈述之看到了父亲惊异的表情,不可置信地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他被问得莫名其妙,失笑道:我自己家,我怎么不能回。

    陈岁寒赶紧把他拉进屋里,我们听说你犯了事,也不知是什么事,就说判了斩立决,我们要去看你也不让。后来又说什么大赦天下,改为徒刑了,我们还预备着什么时候去大牢

    今日改判,洗刷了冤屈,我就回来了,明天还如常去兵部。陈述之淡然道。

    他说到这里,陈岁寒突然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臂开始诉说这些日子的悲痛。陈娴听到声音,也跑出来抱着他哭。大着肚子的林淑巧在一旁安慰,陈述之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一点点往自己房间挪着。

    陈岁寒见他往上走,忽然问:怎么,你今天住家里?

    陈述之刚想说一句我住家里怎么了,便想明白了他这个问题的意思,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

    春雨细细,润物无声。内城之中,处处都是繁茂的绿意。

    隔了一个多月又重新出现在兵部,陈述之承受了众人好奇的目光。他刚想主动解释,便被邓直拉到一旁。

    邓直对众人道:宋员外和陈主事的案子重判了,他们都判的无罪,仍复原职。他们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们分了许多事情,现在都还给他们吧。既然不是他们的过失,你们也不要再议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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