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斌心思缜密,观察入微,看了片刻道:“有些禁军的翎羽乃黑绸伪造,虽可混淆真伪,可若仔细分辨,区别还是很大的。”
    罗平见此,倒吸了一口气:“都督!这情形不对啊!若如你所说,你看看大统领还剩下几个人啊!竟是在被那些人围杀!”
    卢斌抿唇道:“大统领的人骤然遭受伏击,哪里有时间分辨这些!如此深夜,若非他们且杀且退,来到城下火把处,便是我一时半会也分不出来!这番的措手不及,自然要遭黑手!可那些黑绸军没有这些顾虑,从开始将敌我分得很清楚!”
    罗平急声道:“那该如何是好!”
    卢斌咬牙道:“既然大统领要留活口,咱们就别管太子他们了!杀过去!先救大统领要紧!”
    罗平忙道:“对对!众将士随我来,营救大统领!”
    众兵勇突然转了方向,莫名的,明熙与皇甫策这边瞬时空了下来。
    此时,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皇甫策喘了口气,回眸看向明熙,因两人都是身着黑色衣衫,倒也看不见彼此身上的伤痕,只是明熙的脸色太过苍白,让皇甫策顾不上身上的伤,只觉心疼的很,伸手将人揽在怀中,半个身子,将人护在后面,眉宇间溢满了焦躁。
    明熙望向远处酣战一团的禁军,也有些莫名其妙,可敌我不明,不敢松懈半分,两人竟是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
    便在此时,城门外突然传来震天的马蹄声与呼和声。
    明熙怔了怔,不禁望向城门处,见城内竟是有几个人,杀了一侧的守卫,在偷偷的开城门,可所有人都穿着禁军的服饰,明熙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人。
    皇甫策自然也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低声道:“禁军里顾氏经营多年,要用的城门必然留有暗哨,这些人不会被高氏掌控。”
    明熙恍然大悟,只觉胳膊疼的厉害,又有些头晕目眩:“太子殿下早知道这里面有内应吗?”
    皇甫策低声道:“我虽知道必然有一处城门留有不少暗哨等着开门,但也不知道是哪一处城门,不然何必与你厮杀这半晌?”
    明熙将信将疑的瞥了眼皇甫策:“太子殿下总也有道理。”
    皇甫策攥住了明熙的一只手,轻声道:“我固然不惜己命,难道还能拿你的性命玩笑不成?”
    明熙侧开了眼眸,倒也不窘迫了,只感觉心有余悸,又有些庆幸:“太子此话差矣,该是我固然是不惜己命,也当护得殿下周全。”
    皇甫策抿唇一笑:“方才,你可曾害怕?”
    明熙回眸:“太子可有害怕?”
    皇甫策凤眸微挑:“不过一死,何惧之有?”
    明熙忍不住笑了一声:“彼此彼此。”
    须臾间,固若金汤的西城门已大敞开了,大队人马冲了进来,等道明熙看清来人所穿服饰时,不禁轻轻的吐了口气,彻底松懈了下来,也将皇甫策扣在腰间的手,很坚定的拿开。
    皇甫策虽有片刻的怔愣,可当望向冲进门最前面的人,不禁有些了然的挑了挑眉头。
    谢放翻身下马,跪下身来:“末将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皇甫策正欲与明熙诉衷肠,半路又杀出让他堵心月余的谢放来,自然很是不喜。虽有心让谢放跪死算了,可身后尚有三军兵士眼睁睁的看着,当不能让人寒心。
    皇甫策唇角含笑,神态很是亲切,亲手将人扶了起来,弹了弹谢放衣襟上的尘土,轻声道:“孤还没死,不算太迟。”
    谢放自然听出了太子殿下话语中的不善,只当太子怪自己救驾来迟,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来,颌首起身道:“来人!保护好殿下!”
    皇甫策再次挑眉:“传个太医过来。”
    一个人带着背着药箱的童子,匆匆的跑了过来。
    谢放看向明熙,抓住了她那只不停渗血的手,急声道:“这是伤在了何处,先让军医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皇甫策不悦道:“谢将军去忙,这里有孤处理。”
    谢放缓缓的放下明熙的手掌,低声道:“末将去去就回。”
    皇甫策蹙眉,凤眸中露出些许懊恼,细细的查看明熙的身上,目光停在了肩窝处,拿起金疮药先撒了上去,“何时受的伤,这会只怕不能拔箭,先止了血,等顾泽中收拾了这些人,咱们即刻回宫……”
    明熙蹙眉颌首,目光越过皇甫策,望向远处。
    谢放所领人马众多,几乎已挤满了西城门前后,所有的空地,因一时半会,谢放也分不出两波禁军人马,虽将众人围住,可也不曾进攻。
    可不管如何看,高钺已身处劣势,被团团的围在了中间,身上也有几处挂了彩,但好在他与残部从另一侧混合了,且战且退,至门口比较空旷的地方。守城门的本就是高氏的人,虽是身处劣势,但在此时也便利大开。
    眼见高钺一点点接近城门,此时已退到了离皇甫策与自己相距不远的地方,凭借高钺的手段,明熙已能肯定能率领残部逃出去。虽然此前还在气恼高钺的叛乱,可此时生死之间,见高钺能逃出去,明熙紧绷的神经还是逐渐的松懈了下来,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高钺有感远处的注视,侧目寻去,正对上那双朝思暮想的杏眸,微微怔愣了片刻,这般危急的时刻,脑海中竟清晰的闪过那日两人之间的话语,顿时只觉四肢百脉都疼了起来,越发的痛不欲生。
    不知有多久了,两人再也不曾这般对视过。不知有多久了,高钺再也不曾得到过这全心全意又专注的目光。她的脸色很是苍白,但望过来的杏眸略显担忧,宛若子夜的瑰宝,璀璨夺目,莹莹如水,又潋滟波光,让人不自主的深溺其中,不思救赎。
    两人相距不远,隔着人潮,对视了片刻。
    明熙率先垂下了眼眸,常常的睫毛遮盖了思绪。
    高钺突然顿住了逃离的脚步,不肯再朝城门外后退一步,竟是持起长刀,朝明熙的方向冲了过来。明熙感觉到变化,骤然抬眸,不可思议的望向冲过来的高钺。
    皇甫策也微微一怔,想也不想上前一步,将人挡了自己身后。
    一时间,皇甫策被顾泽中与众侍卫团团护在了中间,可高钺已是满身是伤,竟如无知无觉般,领着众人破釜沉舟的朝这边杀了过来。
    皇甫策蹙起了眉头,侧目看向顾泽中,轻声道:“活捉高钺,不可伤他性命。”
    顾泽中咧了咧嘴,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殿下的格杀令,便是高钺亲自传下去的。”
    皇甫策深吸了一口气:“那又如何!孤的话,不想重复第二遍。”
    顾泽中抿唇道:“殿下放心,此番定叫高钺插翅难飞!”
    明明已处于劣势,可高钺一路浴血,越战越勇,竟是快要冲到皇甫策的面前了。他深蓝色的眼眸微动,嘴角溢出一抹浅显的笑意来……
    千钧一发间,变故骤生!
    高钺执剑的手骤然停顿了下来,笑意凝固在唇角,整个人站在了原地,一切动作突然静止了,深蓝色的眼眸沉了沉。好半晌,才摸了摸腰后,满手鲜血,满眸的不可思议,这才回身望向身后的两人。
    徐备缓缓松了手,轻笑了一声:“二郎君有令,不论成败,都让属下送大郎君一程。”
    高钺眉宇间尽是冷酷,目光扫过另一个目光闪烁的人,平静道:“高战如此,也不奇怪。卢斌,你乃我一手提拔起来,本统领待你如何?”
    卢斌端是心虚,急忙松了手中的刀柄,低声道:“大统领莫怪,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属下跟您左右,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哪里值得将身家性命都赔进去?”
    “这话似有些道理……”高钺嘴角溢出一抹冷笑,抽剑捅了出去。
    卢斌怔愣了片刻,呆呆的看向腹部的长剑,满眸的震惊,直至嘴角溢出鲜血来,尚不能回过神来。
    徐备大惊失色,正要抽出高钺的腹部的刀,却被人从后面重重的推了一下,趔趄倒在了一侧。周全终是从震惊中醒悟过来,想不想就撞开了徐备,手起刀落,将徐备斩杀当场。而后,整个身形护在了高钺身侧,急声道:“大统领!忍一忍!属下带你杀出去!”
    罗平缓缓回神,看着血泊中的卢斌,沉声道:“你方才一直阻止我们击杀太子,围而不攻,不是怕大统领怪罪误伤了贺女郎,而是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不杀太子,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卢斌拽住罗平的手:“阿平!你读书少,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陛下与太子才是正统!高统领父子领兵□□这是谋反,咱们即便只是帮凶,也要株连宗族之人!阿平!咱们还带着军医!快叫军医救我!”
    罗平微微颌首:“原来你早已被陛下与太子收买了!怪不得你看到烟火时,脸色都变了!是不是那个时候你打定主意要刺杀大统领了!”
    卢斌急声道:“阿平!好兄弟,我这是为了咱们大家好啊!烟花冲天时,高氏父子已是功败垂成,我本是想和你一起领个头功!阿平你叫军医救我!……你救救我!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啊!”
    罗平平静的从卢斌手中拽出了衣角:“我是读书少,不如你懂的多。可这些时日,我在学堂里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死有余辜。”
    第172章   第七章:祗为恩深便有今(10)
    高钺站在原地片刻,看了看满手的鲜血,在衣襟上擦了擦,很是坚定的推开搀扶自己的周全,走了一步,踉跄间,后退了半步。
    周全眼中含泪,抿唇站在原地,欲再上前搀扶,可还是按照高钺的意思,顿住了脚步。
    高钺深吸了口气,好半晌,才再次站定了身形。
    一步步的,极坚定的,朝一个方向走去。
    腰间的两把刀,扎的那样深,每走一步,都消耗着最后的生命,地上是鲜血凝成的脚印。
    这样重的伤势,不管是周全,还是皇甫策,以及明熙,都知道这人已是救不回来了。
    高钺以长剑支撑,好半晌才站在了明熙的对面,可两人依旧有些距离。
    明熙望着眼前的人,明明上一刻还在怪怨他的狠心与不顾情谊,甚至在被人围住最绝望的时候,还暗恨他的野心与不知足。可此时此刻,这个瞬间,对这个人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不见了踪影。那人银白色的盔甲上已布满了鲜血,刀光剑影,也只剩下满眸的猩红。
    明熙的脑海似乎闪过许多许多画面,仿佛又是空白一片,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这不是明熙第一次面对死亡,甘凉城时,也有人在身侧一个个的倒下去过,再也没有起来,可那些人甚至连熟悉都说不上。虽有感触与心惊,但说不出有伤心,更不会像这般让人胆颤心惊,甚至不敢深想。
    两人相对,一人落泪,一人含笑。
    高钺道:“未去东宫前,我便下令,让人围住了揽胜宫,你为何没在里面?”
    明熙抿着唇,半晌后,开口道:“陛下的暗卫将我救了出来。”
    高钺笑意更深,低声道:“实然,你大可不必趟这趟浑水,只要好好待在揽胜宫,不管结果如何,都不会被波及的。”
    明熙哑声道:“为什么?陛下待你不薄,你历来感念先帝的栽培之恩,太子与你又有自小的情谊……阑珊居时,你甚至还要保太子。”
    高钺侧目望向冷冷站在一侧的皇甫策,又回眸看向明熙:“你曾说过,世事哪能尽如人意?这其中牵扯太多,说了你不懂。”
    明熙努力的睁开双眼,不让眼泪落下:“你不说,我也能想到了。”
    高钺蹒跚两步,有些艰难的抬手,擦拭掉明熙眼角的眼泪,可惜手上沾染了太多鲜血,将那张本就不干净的脸,染满了鲜血的印记。
    明熙下意识的退了一步,目光对上那双逐渐黯淡的深蓝色的眼眸,宛若做错事的孩童。
    高钺缓缓垂下眼眸,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缩回了手,单手用长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明熙嘴角动了动,可不知要说什么,也已无法思考。
    高钺轻笑了一声,从腰间拽下一串缓佩,残缺的主佩上,点缀着圆润的珍珠,赤红的珊瑚,以及雕刻精美的辅佩。
    “自小到大,你时常问我,这半块玉佩如此难看,处处是裂。我为何还要用那么多东西做成一组缓佩,日日佩戴。”
    明熙垂着眼,模糊的眼眸,有些看不清高钺手上东西,哑声道:“嗯,这组缓佩,可……真的不好看啊!我曾送你那么多好看的,你为何都不带。”
    高钺眉宇间柔和一片,抿唇浅笑:“又怎么能换掉呢?又怎舍换掉?这是你母亲与我母亲,给我们定亲时交换的信物。”
    “虽被摔碎了,可我偷偷拣了回来,将能拼起来的都拼起来。本待来日像你求亲,作为,咳咳……信物的,如今,只能提前还给你了。”
    明熙颤着手,接过缓佩,轻声道:“即是如此……为何陛下许亲时,你一直不肯应!”
    高钺嘴角溢出一抹鲜血,不置可否,轻声笑道:“我一直都待你很好,你可知道?”
    明熙攥着缓佩,垂下眼眸,浑身颤抖,缓缓颌首。
    高钺满是鲜血的手,拂过明熙的鬓角的碎发,轻声道:“我从不曾嫌弃过你半分,你可知道?”
    明熙垂着头,强忍的眼泪,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高钺嘴角的笑意凝了凝,可还是勉强的笑了笑:“你就是个傻娘子,一直那么傻,可怎么办才好?我不是不愿娶你,只是不能在事还不曾……让你因高氏受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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