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嘉年 作者:左篱

    &[三国]嘉年——左篱(192)

    后来,他才知道这条路,远比他以为的还要难走。

    他可以为了保护百姓放弃城池土地,也可以为了救助流民而被敌人像丧家之犬一样驱赶。他以为付出的代价无非是自己的荣辱或者性命,而为了找寻到那处桃源,他始终无怨无悔。

    直到他的兄弟,一个接一个死于非命。

    原来,真正的代价,不是他的命,而是别人的命。

    在兄弟身死的那个雨天,他骑着马在入蜀的山路上一遍一遍的质问自己,他所坚持的原则是不是真的那么珍贵,足以让那么多人为他而死。他不愿牺牲一个无辜者的性命,为什么又能愿意坐视其余百人、千人、万人流离失所,朝不保夕。而最诛心之处,是之前回回这样自问时,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可这一次,当自己的兄弟也因此丧命之后,他居然有了迟疑。

    如果他早一点放弃那天真的想法,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死?

    那他之前能够一次次的坚持,是不是只是因为,死的百人、千人和他并无真正的关系?他是真的在践行仁义之道,还是只不过是成全自己的伪善?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丝窃喜,只是本该随之而来的难过,瞬间被更强烈的恨意点燃。

    于是,不可磨灭的仇恨与偶然涌起的怀疑交织成了他之后十年的全部光阴。他急功近利的压榨一州之民力,集成了军队重启战火,想要为兄弟、为过去所受的全部屈辱复仇。

    最后,却是大火千里,功业成空。

    因为坚守仁义,他失去了自己的兄弟;又因为放任仇恨,他害死了数以万计的百姓。

    为善不易。他最后下结论道,不易之处,不仅在于世道险恶,更在于你无法永远停止对自己的拷问。如果你认同为了大局可以牺牲无辜,自然可以杀伐决断;如果你无意管正邪是非,只为了兄弟义气,同样可以快意恩仇。但倘若你既想要天下太平,又无法对眼前的生命坐视不理,那你就永远无法那么快做出决定。你必须要面对更大的风险,更多人的指责,更多的自我怀疑,而最后,仍求不得两全。

    刘禅有些困惑。用一辈子磨砺出的沧桑,对于年轻人总是十分难懂。

    他想问,既然如此困难,既然到头来不仅失去一切还不被任何人感谢,为什么还要当这样的傻子。

    可话到了嘴边,却转了个弯:

    那究竟该如何做?

    他感觉到了父亲温和中带着几分萧瑟,因此不忍细问。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刘备道,世间诸般仁善,皆始于不忍之心,不忍稚子坠井,不忍老幼无依,不忍生灵涂炭。行眼前之善,弃眼前之恶,方能不将牺牲无辜当作理所当然,方能始终保有不忍之心,从而行不忍之政,泽慧天下百姓。

    这很难,可能还很蠢。他揉了揉刘禅的头,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做到。

    这一次,刘禅没有机会再说什么。赵云将军走到了他的身边,牵起他的手,告诉他需要留父亲与诸葛先生单独呆一会儿。

    我这算不算是死心不改?等刘禅走开后,刘备侧头看着诸葛亮笑问道,明明吃了那么多苦头,到最后居然还让自己儿子痴心妄想。

    似乎是的。没想到,诸葛亮竟然真的点了点头。他的眉目弯弯,唇角高扬,但主公最后能说这些,亮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去兵,去食,不可去信。百姓啊,既可能为了一袋米杀人,也可能为了陌生人的信任赴汤蹈火。他们所希望的,不仅仅是活着。他道,所以,至少在益州,据亮所知,百姓可能会害怕,会抱怨,但从没有一人真的恨过主公。

    就像甘愿舍弃妻子田宅的程畿,就像无数在猇亭为护送刘备离开的益州子弟。

    谁都想做一场梦啊。

    当诸葛亮笑着轻叹出这句话时,在他眼中,刘备仿佛看见了万千星辰。

    是你给了我们这场梦。

    风吹起衣袂,又落回远处。

    但如果它只可能是一场梦,良久之后,刘备开口道,孔明,毁掉它吧。

    诸葛亮眼中的笑意瞬间变成了惊诧。

    如果阿斗如我所说继续走了这条路,或者他做了别的什么,却让益州的情况越来越糟孔明,你便取而代之。和江东的关系也好,如何取舍牺牲也好,你一定能比我、比阿斗做的更好。

    亮绝不会

    他抬手止住诸葛亮的话。

    那极北之地的星星,已然冷却了灿烂,开始陨落。

    永远不要为虚幻的东西牺牲活生生的人。

    哪怕那名为仁义。

    又是良久之后,他如愿在风中听到了答案。

    我是不是太过任性了。

    这一刻,刘备似乎抛开了一切,向后仰躺到地上。

    去隆中见你也好,这次决定出兵也好。我总是这样,执着的莫名其妙,总是感情用事,全靠你替我收拾烂摊子。现在还想将这一切都压到你的肩上之后的益州,定然是一团乱麻。

    翼德说的没错,我就不该去隆中扰了你的清梦。

    可果然,还是想见到啊。

    那处,我在隆中见到的桃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沉入亘久的长夜。

    当流星的绚烂点燃天空时,诸葛亮附耳上前,听到了最后一句呢喃。也是这声呢喃,成就了此后半生的赴汤蹈火。

    孔明,让这场梦成真吧。

    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刘备薨于白帝,诸葛亮奉少主刘禅继益州牧。南中四郡皆叛。

    同月,汉廷下令重勘各州边界,以荆州江夏以东入辖扬州。吴侯上表称贺,援引禹定九州之功。与此同时,江东诸军退居江夏,王师继续驻守荆州,直到来年新春,朝廷所派荆州牧赴任。

    一切,终于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落下了帷幕。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大雪。

    第190章 第190章

    雪者,从雨从彗,冰所凝结,绥绥然者也。自古即今,友雪者甚多。文人墨客,察飞雪有声,雅在山竹;虎士骁将,逐轻骑北塞,雪满弓刀。重逢者,乃犬吠柴扉,夜雪归故人;久别时,便赠君红梅,风雪寄余香。是忧可叹雪,悲可惜雪,喜则咏雪,乐则拥雪,白骨千里,掩之葬于天地;屠苏初暖,映桃符耀于新岁。其自高而降,如玉之洁,如水之渊,清寂无声,包容万物,故世间之物无不喜雪者。

    蜀中水土素是和暖,鲜少有雪,这日却是天公作美,自晨光初现,便有白雪从天而落,飞过木梁石阶,为缟素掩去几分悲色。马蹄踏着落雪,经过尚未醒来的街道穿过城门,当风在耳边停下脚步的时候,渐渐的,满城的哀恸似乎也归于了无声,在天地之间的皑皑之色中,消融于成都城外一望无际的山野。

    他将马系在一旁,伴着渐亮的日光,独自一人走向旷野。积雪很薄,只需用手轻轻一拨,就能看到黑色的泥土。泥土松软而湿润,盈出几分幽微的浅绿,预示着再过不久,就将是又一个暖春。

    飞雪中,他走了很久,终于选好了一块土地,蹲下身,将种子小心翼翼地埋下。

    朝霞渐渐在天边绽开,城内城外也喧闹了起来。遥遥的,他听到了整齐一致的脚步声,那是即将出征的将士们正在军营中集合,等待主将带他们奔赴千里之外的战场。

    这时,一旁的战马长嘶一声与号角声相应,似乎也已迫不及待的奔赴战场。

    于是,他站起身走了过来,先安抚住这好战的马儿,又认真的理正腰间的佩剑,翻身上马,往军营而去。

    等从南中回来,花便已开了吧。

    逮至辰时过后,天色已是大亮,日光照到玲珑的雪瓣上,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影。比起千里之外的蜀中,江南水土素来更加温柔宜人,雪随风轻落,如尘如絮。深院庭中,仆人来来往往,脚步匆匆。主家仁厚,知道正月之中多劳费,故不仅允了他们的假,还给每个人都分了些布绢和米粮,让他们能各自回家过个好年,因而虽是忙碌,每个人脸上都盈着笑意,就连脚下踏起的飞雪,都因这喜气带着几分轻盈。

    在这庭院的以西一侧,假山丛木在水潭边相叠,勾出一条通往水榭的幽径。荀攸依栏而坐,手边放着几卷仆人送来的书卷。荀粲就站在他的身前,用余光瞟着荀攸拿起一卷在膝上摊开,细细看完,将竹卷放到一旁。而后再拿起一卷,重复刚才的举动,自始至终像忘记他的存在一般不发一言。就当荀粲终于等到荀攸打开最后一卷时,仆人恰好去而复返,又为荀攸抱来的一堆书卷,荀粲只能讪讪的合上嘴,再次融到这水榭里微妙而诡异的沉默中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新送来的书卷也已被荀攸看过大半。听到水榭外好像又传来了脚步声,荀粲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我错了。

    嗯。荀攸没有抬头,仅是应了一声,错在何处?

    前厅那盏白玉雕花炉,是我打翻的。

    嗯。

    屋里那幅钟伯伯的字,也是我拿出去卖掉的。

    继续。

    屋里的那卷《欧阳尚书》

    也是你烧掉的?

    荀粲噎了一下,想了想道:是我缠着她要看,一不小心掉到火里的。

    荀攸轻叹口气,看着书简摇了摇头。水榭中又陷入了如方才一般的沉默。这时,送书的仆人也走了过来,不过这一次,他手中只有薄薄的一封信笺。

    先生,北边的信。

    放这吧。

    是。

    仆人把信放到书卷上,而后转身离开。当脚步声由近即远彻底听不见时,荀攸似乎终于看完了膝上的这卷竹简,微微抬眼,看向眼前这个孩童。

    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责之;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以牛,子路受之,孔子赞其德。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擅失恩义,恐坠大怨。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但你应该明白,我指的不是这些。城外的竹林里,琴声剑声,你当真觉得我听不见吗?

    早知道这位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却与自己平辈的堂兄不好糊弄,却没想到到头来,一件事都没有瞒住。荀粲心中颇为沮丧,但既然都已经被发现了,也只得实话实说:是我扣下那封信,又拦住暗卫,不让他们向你报告的。

    为什么?其他几事,尚可以用孩童心软解释。独独此事,让他有些好奇。

    之前城中灯会,我无意间捡到了吴侯那妹妹的河灯。荀粲小声说了句,随即又高了声音,我没有擅失恩义,无非是怜香惜玉而已。你看,前天门房喂错马料让马害了肚子,我就没替他瞒着。

    一时间,荀攸竟不知是先感慨怜香惜玉四字从这么大的孩童口中说出有多诡异,还是先头痛为何荀粲会觉得,怜香惜玉会比擅失恩义更加合情合理。

    这孩子的性子,和文若真是一点都不像。

    香炉的事我已经罚过你的婢女了。那幅字,是我临摹的赝品,但仍会从分给她的布粮中扣。那卷《尚书》,罚你教那个做错事的婢女重新写一遍,不许由你代笔。

    哦。荀粲耷拉着脸,小声道,那找其他人代笔不就行了。

    嗯?

    没什么!

    至于竹林中的事佯作没听见荀粲的嘟囔,荀攸边说着,边拿起那封信拆开。待看到信中果如预料中一般仅有一张薄薄的帛简时,他不由会心一笑。

    仅此一次,随他们去吧。

    荀粲又惊又喜:你真的不追究了?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帛上的字端雅清正,内容却一如其人般将戏谑暗藏,皖城自有琴声清婉,我何必在意竹林间事。等下随我去街上寻几种你父亲喜欢的香料,一起带回去。

    回哪?荀粲尚有些没反应过来。

    荀攸将帛简细心叠好收于袖中。因着公事繁忙,本来的计划一推再推到了今日。好在檐外的雪依旧轻薄如絮,落地即融,若是用马车快些赶路,用不了多少时日,就可抚平他归心似箭。

    我们回皖城。

    待这厢买完香料,装好东西,仆人驾驶着马车离开城门时,金乌已掠过正中,展翅向西飞去。蜀中之雪和暖,江南之雪轻柔,皆是绥绥之状,遇光即散,渗入泥土,滋养万物,可在以北之地如冀州,却是寒风卷飞雪千里,纷纷扬扬,遮天蔽日。仅仅是一个上午的时间,城外的雪已积了一尺有余,一脚踏上去,鞋子便全埋在了进去。在这严寒之中,无人有心去欣赏这漫天飞琼,只求能在冻僵之前,寻到一处温暖的栖身之所,好熬过这一年比一年冷的严冬。

    取桂枝二两,生姜三两,杏仁四十大枣十枚,附子八片取九升水煮,再放麻黄六两一同熬煮一个时辰。吩咐完这边,刘协又赶忙跑到另一个木棚下,这里的应该都已经熬好了,快盛出来给百姓们分下去。还有

    还有那边煮着的姜汤,记得得去了滓放温了再分给百姓。如果有人头晕目盲,就把姜汤换成柴胡汤给他服用。

    刘协闻声回望,果不其然看到了熟悉的倩影。他不禁皱起眉,刚想开口,一根玉葱般的手指先抵住了他的嘴。

    赶我回去前先听我说完。曹节歪着头说道,出门之前苍术替我诊过脉,脉象平稳一切正常。我还特意穿了加棉的衣裳,外面披的是和你一样的白狐裘可暖和了,来的路上也一直坐着马车车里烧着暖炉,一点都没冻着,不信你试试我的手。她收回手指,把整只手伸到刘协面前。刘协狐疑的刚要去握,她忽得又把手收了回去,换了另一只伸过来,刚才那只手放外面太久了不算数,你试这只。

    比起刚才那只冻得发红的手,这只手的确要暖和一些。但也仅是一点点。

    来人,送

    我想留下帮你。眼瞧着诸计无用,曹节心下一急,只得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她睁大眼睛,直直的望向刘协。纷扬的飞雪中,黝黑的眸子中映着冰雪,连那恳求之色都闪着晶莹,好像下一刻就会随泪落下。突然,刘协忘记了要说的话,就连棚外呼啸的疾风,似乎也忘记了。

    他叹口气,只得把曹节的两只手都拉过来,包在掌心:不许硬撑,累了就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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