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重新归为寂静。
    清虚子又看了一会书,忽然起疑,从书卷上抬头看向空荡荡的院子,两个人在外面磨蹭什么呢,怎么去了这许久不回来。
    他坐不住了,起身迈步往外走,穿过几重院子,到了观门口,却见大徒弟正跟人说话,福元也在一旁好奇地看着那人。
    他偏头一看,顿时露出恼怒的表情,就见阿寒面前站着一位金堆玉砌的贵小姐,头上梳着圆溜溜的双髻,笑容可掬,不是那位大理寺卿家的刘小姐是谁?
    想起她家下人对待阿寒的态度,他气不打一出来,怒气冲冲奔到门前,厉目扫视刘冰玉一遍,便要发作。
    谁知阿寒见师父过来,忙喜孜孜地对师父道:“师父,您看,刘小姐给我送了好些吃的来。”
    说着指了指门口堆的一大堆点心盒子,因太多了,他怀中抱不下,只好暂时在地上堆着。
    清虚子瞪一眼刘冰玉,没好气道:“这是什么?”
    刘冰玉一向有些怕阿寒的这位师父,此时见清虚子脸色好生吓人,平日的伶牙俐齿早吓得扔到爪哇国去了,窘迫地立在原地,只顾拿眼睛看着阿寒,讪讪地不知如何接话。
    师父素来阴晴不定,阿寒倒也不觉害怕,高兴地解释道:“上回那包三味果没能送给阿玉,阿瑶知道了,便让常护卫将刚才那包三味果送到刘府去了,阿玉接了咱们的三味果,就买了好些点心做回礼。”
    “我是来给阿寒师兄赔罪的。”刘冰玉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接着阿寒的话道,“要不是刚才沁瑶派人将那日的事告诉了我,我都不知道阿寒师兄曾到我府中送过三味果。说起来都是府中下人无状,我回去后会好好责罚他们的,还请阿寒师兄和道长莫再生气了。”
    清虚子见她态度恳切,前因后果又交代清楚了,肚子里的火消散了不少,默默地看着刘冰玉,没想到这孩子不但没有半点骄矜之气,竟还懂得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不怪沁瑶说她单纯厚道。
    他负着手唔了一声,道:“刘小姐客气了,观内如今只有我们师徒,就不请你进内坐坐了。”
    刘冰玉见清虚子态度明显好转,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阿寒,他脸庞被夕阳照得越发俊挺,每一处都生得恰到好处,好看得让她心慌意乱。
    她站了一回,见清虚子没有进观的打算,好些话不便跟阿寒说,只好面露不舍道:“那我回去了。”
    阿寒见她转身,忽然也生出几分不舍,追上前,挠挠头道:“阿玉妹妹,谢谢你送的点心,我特别喜欢听你说话,你若没事,能常来观里跟我玩吗?”
    清虚子听得叹气,原以为刘冰玉会面露为难,甚或一口回绝,没想到刘冰玉眸子一亮,点头道:“嗯!只要我能出来,一定来观里找你。”
    说完,又笑着看了阿寒好几眼,这才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
    清虚子暗自称奇,这世间的孩子,果然是一人一个心性,阿寒这样的性子,寻常女子只会认为他蠢笨,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怎会像这位刘小姐一般愿意跟他有来有往。
    见阿寒仍在原处杵着,忽道:“阿寒,你跟为师进来。”
    阿寒哦了一声,又在原地目送了刘府的马车一会,才跟清虚子回了观。
    清虚子引着阿寒进了房,沉默地看了一会摊开的那本书,看向阿寒道:“告诉为师,你是不是很喜欢刚才那位小娘子?”
    “您是说阿玉?”阿寒没想到师父会问这个,一点不觉害臊,只憨憨一笑道,“喜欢。她总我说我救过她几回,是长安城的大英雄呢,我很爱听她说话。”
    清虚子听得越发怅惘,狠着心道:“她门第太高,咱们高攀不上,往后别跟她来往了。”
    “为什么?”阿寒不解,有些发急。
    清虚子沉沉叹气,“就算门第不是问题,她爷娘也会嫌你蠢笨,断不会将女儿许给你的。”
    阿寒怔了一怔,“将女儿许给我?师父,你今日好奇怪,为什么说的话徒弟全听不懂?蠢笨?我从小就蠢笨,可您和阿瑶也从来没嫌弃过我啊。”
    清虚子满心愁绪,举棋不定,“师父想跟你说的是,你本不该如此蠢笨——倘若师父有法子能让你变得跟常人一样,你可愿意?”
    阿寒不解地眨眨眼,可等他一字一句消化完师父的话,脸上绽出大大笑容道:“真有法子让阿寒变聪明?就像阿瑶那样聪明吗?太好了,师父,您快使法子让阿寒变聪明吧。”
    清虚子眸子闪过一抹痛色,定定地看了阿寒一会,哀恸道:“师父是有法子,可是——”
    看着阿寒不谙世事的欢喜模样,剩下的话却如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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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已近长安,天气却未见转暖,跟玉门关的严寒如出一辙,众人心里都知道,长安的隆冬已经来了。
    急行了百里,众将士都有些疲乏,夏荻勒了缰绳,抬眼见太阳如金钩一般沉沉西坠,吩咐下去,在原地驻扎营地,升起篝火,休息一晚再出发。
    胡乱吃了些东西,夏荻背靠在帐篷上,屈起一腿,一边饮酒,一边看着远处逐渐隐入黑寒中的群山,他面容黑瘦了些,身上也已有了军人特有的威严,神情却有些寂寥。
    将领们奔行了几日,好不容易松懈下来,兴致颇为高昂,都聚在火旁,借着酒囊吃干粮,七嘴八舌地说话。
    正热闹着,忽然有几名将士推推搡搡地压着一行人过来,到了夏荻跟前,那将士令那些俘虏跪下,拱手对夏荻道:“夏将军,这几个道士行迹颇为可疑,属下怕他们是蒙赫残羽,便将他们绑了,请将军发落,”
    夏荻放下酒袋,扫一眼那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果然都穿着青灰道袍,身上背着好多行囊,足有十来人,年纪最轻的不过十五六岁,最长者却已逾花甲之人。
    “将军饶命啊!”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道士大声求饶,“贫道们是长安城三清观的道士,因有急事需暂离长安城一些时日,所以才在官道上赶路,绝非外贼的细作啊。”
    “急事?”夏荻看着眼前之人,这些道士足有十来个,什么样的急事需要整间道观的道士出动?他嗤笑一声,“将他们拖下去,先砍断右手,若还不说实话,将剩下的手脚都砍了。”
    道士们不曾想这位玉面将军行事如此狠绝无情,当下都吓得面色一变,“将军,贫道们断不敢有所隐瞒,只是贫道们离开长安的理由颇有些荒诞不经,就算说出来,您不但不会相信,恐怕还会认为咱们是在妖言惑众!”
    夏荻不耐烦地蹙了蹙眉,看向那几名将领,冷冷道:“还愣着做什么,拖下去把手砍了。”
    将士领命,俯身便要拖着道士们到一旁行刑,那几个道士眼看性命不保,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将军,前日我们家师夜观天象,无意中瞥见了天狼星坠落,虽然稍纵即逝,但太白起,紫薇落,是实实在在的大凶之兆,长安城不日便会有大灾祸!我等人微言轻,不堪匹敌,只好举观逃离长安城。这话一字不假,还望将军明辨!”
    夏荻脸上依然看不出变化,显然并不相信那道士的话。
    那几名年长些的道士又抢着道:“将军若不信,不妨搜咱们的身,咱们身上还带着观里的不少法器和符纸,都是实实在在的符箓派道士所用之物,断做不了假的。”
    那几名将士听了这话,搜了一通,果又搜出不少法器,当中一个项圈似的物事,悬着圆溜溜三个铃铛,看着竟跟沁瑶平日佩戴的那个铃铛项圈有些相似,却比沁瑶的那串粗陋了不少。
    夏荻出了一回神,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挥挥手道:“将他们押下去,明日跟咱们一道上路。”
    那几个道士听说还要回长安,面色竟比之前变得更为灰败,哭道:“将军,与其回长安城,不如您痛痛快快地给咱们一刀。”
    夏荻见他们要多惧怕有多惧怕,全不像作伪,抬头看向满天繁星,虽然星象之说由来已久,可这些道士为了一个所谓的凶象,宁可弃观而逃,会不会太过荒诞了些。
    虽如此想,终究起了疑心,想起长安城那些让他挂念的人,犹豫了一刻,忽扬声对篝火旁的军士们道:“可歇息够了?连夜赶路吧,少在路上耽搁,咱们也好早日回到长安。”
    ☆、第174章
    进宫之前,沁瑶还想着宫里耳目众多,不知怎样才能不露痕迹地找到宫里那几个老人,进而打听李天师的事。
    谁知蔺效显然没打算遮掩,听说皇上在永寿宫,便径直带着沁瑶去永寿宫请安。
    在沁瑶的印象中,皇上但凡有闲暇时间,多半都在永寿宫逗留,诺大一座后宫,只得怡妃一个宠妃。
    她以前认为是由于怡妃娘娘性情圆滑,又生得艳冠后宫,所以皇上才会如此宠爱她,可今天听了蔺效说起当年皇上跟蕙妃的往事,心下明白,恐怕这当中还有一份怡妃善待太子的缘故。
    进了殿,吴王两口子也在,两人并肩坐在怡妃下首,面上倒依然一团和气,可夏芫的脸色十足难看,眼睛下面的乌青重得像有好几夜没睡过好觉似的。
    吴王的气色却出人意料的好,跟他们打招呼时笑容满面,精神奕奕,简直称得上满面春风,只是跟夏芫说话时,虽然亲昵如常,那目光却透着阴天欲雪的冷淡。
    沁瑶心下了然,那日吴王忽然问她头上簪子之事,虽不知道起因是什么,可看如今吴王待夏芫的光景,怕是回去之后没多久便发作了出来。
    想来吴王就算再有城府,毕竟是天之骄子,不大可能会有那个雅量容忍妻子背着他耍弄这些手段。
    要知道当初去润玉斋买梅花簪的不是康平、不是陈渝淇,更不是其他长安贵女,而是蔺效。
    夏芫究竟存了怎样一份心思,才会特意跟在蔺效身后去做一根几乎一样的首饰,这其中的缘故,自有万般解释,可往往最不堪的那种,才最接近真相。
    尤其那块东海寒玉还是吴王自己送的,只要他日后一想到自己曾亲手替夏芫做筏子,心里会有多怄,不用想就能知道。
    皇上看着蔺效和沁瑶行完礼,兴致勃勃道:“天气愈发冷了,你们小两口既进了宫,也免得来回折腾,不如就在永寿宫用完晚膳再回去。”
    沁瑶暗看一眼蔺效,原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蔺效却爽快地答应了,“好,多谢皇伯父。”
    怡妃便吩咐宫人们张罗起来,又殷切地让米公公去请太子过来一齐用膳。
    米公公去了一晌回来,面露愁容道:“太子殿下说他身子不适,不过来用膳了。”
    怡妃怔了一下,忙道:“可去请了余若水去给太子殿下诊视?”
    米公公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何需等怡妃这声吩咐,早已派了宫人去请余若水了。
    皇上沉着脸,不虞道:“为了一个心术不正的女子,他要作践自己到什么时候?成天的伤春悲秋,哪有半点皇家男儿该有的气魄?”
    怡妃忙软声劝道:“太子殿下素来重感情,跟秦媛又到了说亲事的地步,秦媛就这么骤然死了,不怪他心里难过,皇上别跟着心焦,想来等过些时日,太子想明白了就好了,皇上且担待些罢。”
    皇上这才不言语了,可依然阴着脸。
    许是因为皇上心绪不佳的缘故,一会上了膳,夏芫跟吴王之间的疏离倒减淡了许多,吴王不时殷勤给夏芫夹菜,夏芫也含着笑意给吴王斟酒,二人的行止跟从前一般亲密。
    沁瑶看得暗暗称奇。
    蔺效向来是多看一眼夏芫都觉多余,察觉妻子吃饭不专心,怕她饭后会积食,在桌下捏了捏她的手,将她的注意力唤回来。
    沁瑶不敢再溜号,老老实实用完膳,便耐心等待蔺效着手安排打听李天师之事。
    散了筵,皇上进内殿歇憩,蔺效却带着沁瑶告辞出来。
    路过甘露殿时,殿门外忽然转出一个年事已高的大太监,负着手闲闲站在路旁,仿佛刚看到蔺效似的,露出个惊讶的表情,旋即含笑鞠躬道:“世子、世子妃。”
    沁瑶认得他是宫里专门掌管门禁落栓的王公公,听说曾是先皇跟前极得意的宫人,领着太监总管一职,如今虽已有米公公顶了职位,却仍分管着宫里的要务。
    蔺效不过对王公公点了点头,寒暄了一句,便拉着她就往前走了。
    沁瑶知道王公公是个宫里的大忙人,平日甚少见他跟蔺效有来往,可刚一走到甘露殿,便好巧不巧遇上了此人,怎么看都觉得他像是专在此处候着蔺效似的。
    正要向蔺效问个明白,那边许慎明却领着一队御林军将士过来了。
    许慎明见了蔺效和沁瑶,有些讶异,过来见礼:“蔺统领。”
    又对沁瑶道:“世子妃。”
    蔺效停步,对沁瑶温声道:“此处风大,你到那边宫墙下等我一会,我跟许统领说几句话就来。”
    沁瑶知道蔺效恐怕有些宫中布防的细务要跟许慎明交代,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在妻子面前毫不遮掩,免得落人口实,便乖巧地应了一声好,依言站到甘露殿的一处宫墙转角处,果然如蔺效所说,此处是个死角,左右无风,站久了也不会生出寒意。
    等了片刻,她仰头细数着头上从宫墙内探出的柳枝,默默在心底盘算,派去打探缘觉底细的人今晚便能回来,也不知道到时候能否弄明白他对寿槐山的蝎子精屡次放水的原因。
    想起这一年来出现的大煞,她一颗心悬在半空,当务之急,是先得说服师父跟她一道去书院破了障灵阵,以便早日看清书院的五行格局。
    倘若斗宿中的最后一个魔星女宿果真蛰伏在书院里,长安城迟早会迎来一场新的浩劫,届时长安城的黎民百姓怎堪抵挡,根本无法想象。无论如何,得想法子提前应对才行。
    可设阵之人如此阴狠,手段层出不穷,不等到他们和师父破开障灵阵,恐怕已设下埋伏对付他们,他们非但破不了阵,没准还会白白赔进去性命。
    因此一味拉着师父蛮干肯定不行,最好既能在最短时间内查出布阵之人,又能在女宿横空出世之前成功将其镇压。
    正想得出神,忽然暗处传来一声低呼声,“阿、阿媛?”
    这声音仓皇而突兀,沁瑶也跟着吃了一惊,闻声抬头,就见有人站在转角处,似乎刚从墙的另一侧走来,见她抬头,又往后连退几步,一脸的惊怖。
    “太子殿下?”沁瑶认出来人,惊讶转为疑惑,太子脸上毫无血色,似乎吓得不轻。
    太子定了定神,看清是沁瑶,镇定下来,强笑道:“弟妹,你怎会在此处站着?”
    沁瑶回想刚才太子见到她时的脱口而出的那声“阿媛”,她跟秦媛身量相仿,又站在暗处,看来太子是把她错认是秦媛了,可他的反应似乎有些太过激了,活像见了鬼似的。
    她心里虽奇怪,仍对太子行了一礼,含笑解释道:“我跟世子一道进的宫,正准备出宫,路上遇到了许统领,世子在那边跟许统领说话,我便在此处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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