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又不识得他。”荆淼不明所以,只将霜茗放在瓶中,淡淡道,“不过对方有心,也不必糟蹋,你将它们放在一起吧。”
    虞思萌却大大摇头道:“那怎么成呢。”她一搬水瓶,微微笑道,“这是我的,那是他的,我才不管他的。”
    荆淼只当她古灵精怪,便从书柜上取下一本装订好的书来,翻开将花放在中间抚平,两面一合,准备做个标本书签。
    他们二人是谢道唯一的弟子,关系感情上自然也与寻常人是有极大不同的。虞思萌自然是很感激白师叔的,但是她心里却始终只有一个师尊,那就是谢道,她小时候拜谢道为师,爷爷也要她一生一世记着师尊的恩情。
    谢道在的时候,好似什么都是极轻松自在的,他走了,便什么事情都变了。
    师叔跟师姐他们自然是很好的,又贴心又温柔,可是虞思萌总想着自己又不是没有师尊师兄的人,旁人待她好,她也待旁人好,可是有别的人要做她的师尊,她脸上不说,心里却是不大肯的。
    “师兄。”虞思萌一歪头,轻声道,“你说,我是不是很没有良心?”
    “怎么了。”荆淼喝了一口茶问道。
    虞思萌枕着手臂,偏过头看着天花板轻声道:“师姐她们待我很好,但我知道她们有些人觉得我是养不熟的小白眼狼,这么许多年,也不肯喊师叔一声师尊,可是……可是我已经有师尊了,白师叔教我,我自然很感激她,但为什么要喊她做师尊。”
    “白师叔她要你喊她师尊吗?”荆淼顿了顿,伸手抚摸着虞思萌的头发低声道。
    “那倒没有,师叔对我很好。”虞思萌又转了个头,低声道,“所以我才想,我是不是很没有良心。”
    荆淼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那你心里后不后悔呢,又想不想叫白师叔为师尊?”
    “我自己有师尊,做甚么要喊人家。”虞思萌摇摇头道,“我不想。”
    “那就别多想了,人家爱乱嚼口舌,由她们去吧。”荆淼淡淡道,“这天底下,最拦不住的事情,无非就是乱说话,嘴巴即便不说,心里也是要说的。但说归说,总不见得她们说谁没良心,谁就真的没了心。你要是与她们处不好……”
    他倏然沉默下来了,白栾花教导虞思萌有恩,如今虞思萌有了一番成就,他总不能说要虞思萌回紫云峰来,就让她回紫云峰来。
    “那倒没有……”虞思萌奇怪道,“这才叫我奇怪呢,她们背后觉得我是个白眼狼,面上却又待我无微不至,也不是出于虚假,我真想不通她们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傻丫头。”荆淼微微笑了笑。
    人本就是复杂多变的,尤其是女子,她们纵然偶尔会看你有些不顺眼,背后也会说些坏话,但却不代表她们不关心你,不喜欢你。只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未必心中就一定是这么想的,随口说过了,便抛在脑后的人,本也多得是。
    …………
    “你又回来了?”
    常丹姬虽然对谢道又惧又怕,但这许多年下来,再是害怕,也早已化作无奈与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了。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荆淼这个人,生得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更何况一点儿仙根都没有,不但迂腐,而且凡庸,谢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喜欢他。
    她冷眼看着谢道吃药伪装嗓音,又强行将自己的修为封印起来,每一年总有三个月要去天鉴宗附近,可是他每每去了,只杀一些恶人去讨好天鉴宗,又有什么用处,整日在那里徘徊,也见不到荆淼一面。
    谢道坐在椅子上,他闭着眼,轻轻的应了一声,想着那朵霜茗花要是被荆淼收下了,会怎么处置。
    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只要能叫他笑一笑,谢道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要是讨厌,那就由着他撒气,那也很好。
    如果虞思萌没有送到,只要不给别人,那随便踩烂了,谢道却也无所谓。他不在乎一朵霜茗花,要是可以,他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荆淼,但他终究不能。
    荆淼不喜欢。
    在这个世上,荆淼不喜欢的事情不多,谢道明明那么喜欢这个人,却总是做他不喜欢的事。他回到望川界后总是日日夜夜的想,想荆淼与自己在一起,是不是一点儿都不快活。
    可是那个花灯会,荆淼明明那么开心。
    “事情都已经成这样了。”常丹姬深吸了一口气,免得自己被气死,“你到底还要婆婆妈妈做什么?对了,殷仲春叫卿小仙伤了,你到底要不要帮他讨个公道。”
    谢道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惦记着杀卿龙君许多年了,难道这几日功夫也等不得吗?”
    “荆淼要是想见你,那你等不等得了。”常丹姬冷笑道,“你有多想见荆淼,我就有多想杀卿龙君。”
    谢道竟无言以对,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为什么非杀他不可?”
    “谁叫他嘴巴贱,说我儿子死得活该。”常丹姬冷冰冰道,“我有什么因果报应,关他屁事,又跟我儿子有什么干系。”
    谢道歪了歪头,倒是没有太在意,只是敷衍的点了点头道:“好吧,那明日去杀他好了。”
    常丹姬瞥了他一眼,心道跟荆淼分开之后,谢道杀人方面倒是与往常一模一样了起来。以前他顾虑着荆淼会因为自己杀人不开心,出手都少了许多,好在那时候与卿龙君还没有什么冲突,寻常小人物她自己都懒得动手。
    不过既然她的要求,谢道已经答应了,便也没有留下继续看他发痴作妖的德性。常丹姬揉了揉太阳穴,准备回去就写一封信给天鉴宗,只要荆淼来了望川界,无论怎么样,谢道总不至于再这个模样继续下去了。
    临走之前,常丹姬又忍不住看了谢道一眼,觉得他这般丧气模样实在可恨又可怜,同他说道:“我出去了,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做的?”
    谢道深思了一会儿,好似的确想起来了什么一般,忽然轻声道:“红鸟儿,我有个问题,怎么也想不通呢,你这么聪明,说不准能帮我想出一个答案来。”
    “什么?”常丹姬心道:你还不如多想想这个问题,不要老是去想那个荆淼了。
    “要是我那一日肯被阿淼封印,现在是不是就能日日见着他了?”谢道好似神游一般问道。
    全然不顾常丹姬瞪大了眼睛,险些被气吐出一口血的模样。
    也不等常丹姬回答,谢道又长长叹了口气,自己回答道:“我要是肯被封印,一定就能日日看到他了。可他见我受苦,一定会难过。”
    常丹姬木然的听着,她真怀疑谢道是不是从海那边游到望川界里来的,所以才满脑子进水,想这么一个问题。她已经决定了,那封信刻不容缓,立马就要写,现在就得写。
    ☆、第102章
    掌门离世的前一日,所有的长老与峰主都去探望。
    像他们这样的修仙人,什么时候死,自己心知肚明的很,他当着众人的面,将掌门之位传给了风静聆。风静聆无悲无喜,只是站着,其实这些年月来,一直是风静聆处理事务,众人心里多少也有个底,并不奇怪,因此他虽既不是峰主也不是长老,却能够站在此处而无人疑问。
    夜渐深了,掌门挥散了众人,荆淼与风静聆留在最后走,掌门盘坐着榻上,精神倒还饱满,他微微笑着问了荆淼一句话:“外头下雪了吗?”
    “下了,还很大。”荆淼之前就是从外面进来,回道,“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
    “是吗?”掌门笑着点了点头,慢慢将眼神闭上了,“好……好一场雪。你们都去吧。”
    荆淼与风静聆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块儿并肩出去了,走到门外,风静聆忽然道:“徐华子圆滑,松武较真,他们二人虽脾性有时不大好,说话也不大中听,可却是一心一意为天鉴宗,只是好权了些,你当让则让,不当让的也千万不要让。”
    “是。”荆淼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
    他们刚出门没有两步,忽然一停,具是闭上了双眼——那屋内的生机已经断绝了。
    在一个风雪冬夜,天鉴宗第九代掌门阖然长逝。
    修仙之人的后事其实与凡人也没有什么差异,如掌门这般身份地位,自然是风光大葬,这不是荆淼第一次接触葬礼,但沉重的心情却并无任何减弱,这位老者与他虽非十分亲厚,但到底照拂有加,他又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
    入冰冢时,抬棺的分别是苏卿、苍乌、白栾花、君无咎四人。众弟子跟随其后。走下冰冢,愈下,则寒气愈重,加之身份不够,能跟随下去的,便只有几位长老与峰主,还有新任的掌门。
    冰冢第十三层是历代掌门的棺冢之地,本应当是无人的,但众人一下冰冢之内,却有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原地。
    众人不由一惊,但看仔细那男子的面容,四位峰主却不由得转哀为喜,神情既是悲切,又是欢喜,一时滋味复杂,不能言语。
    众长老们亦是大惊,垂头道:“老祖。”
    荆淼才知这男子就是青灵老祖,苍乌本已嚎啕大哭过一场,这时激动的不能自己,哽咽道:“师尊,你怎么活过来了!”
    这句憨话!
    青灵老祖看他又哭又笑,也懒得理会,只是抬头看了看掌门的棺椁,微微皱起眉头来道:“他最后一刻,是谁陪着的?”
    白栾花流着泪道:“没有人陪着,师兄将我们都赶出来了。师尊,你既是好好的,怎么这许多年都不回来。”
    青灵老祖听了这句话,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又问道:“那他最后与你们说的话是什么?”
    众人便七嘴八舌的将掌门身前的叮嘱说了个精光,可青灵老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差劲起来,只是冷冷道:“就只有这些吗?”众人见他不悦,都不大敢说话了,荆淼与风静聆对视了一眼,都略有些犹豫。
    “两个孩子倒是陪了师兄最后一程。”君无咎淡淡道,“小淼,静聆,师兄他临终前,有说过什么话没有?什么都成。”
    荆淼便道:“倒是问过一句,问我外面下雪了没有,我说有,师伯便说好一场雪。”
    他这句话说出来,众人都全然不知是什么意思,可青灵老祖的神色却慢慢舒缓开了,只是点了点头,道:“接下来的就由我来吧,我这个师尊,总得送他最后一程。”
    四人只好将棺椁放下,其实本也是要打开棺椁的,冰冢不比他处,早已有一副冰棺自生成了,每位掌门继位时都会生出一副冰棺,好比风静聆如今第十代,便也有一副冰棺在其中。
    这里总共十具冰棺,青灵老祖尚活着,他的冰棺是空的,风静聆也有一副,同样空着。青灵老祖将棺盖推开,抱出掌门师伯的尸体,他生得年轻无比,掌门师伯却是老态龙钟,黑发人送白发人,本没什么奇怪,但想着老祖作为师尊,却送大徒弟离世,又不由倍感揪心。
    “你大师兄老了。”青灵老祖淡淡道,他这话一出,白栾花再也忍不住,扑到苍乌怀中放声大哭起来,青灵老祖将掌门师伯放在棺中,那冰棺便自行封闭起来,好似一个天生自然的冰匣子般,他又道,“我收他的那一日,他还是个少年,也下了雪,谢道那小子冻得跟个小萝卜头一样。”
    荆淼这才明白,掌门师伯说的好一场雪是什么意思,他的始与终,皆都埋葬在一捧雪里了。
    “对了。”青灵老祖好似这才发现,他低声道,“谢道那小子呢?他没有来吗?”
    荆淼低着头,听众人给青灵老祖解释,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脚尖,好似那里能倏然开出一朵花来似得。
    将师伯入葬之后,长老与峰主们拥着青灵老祖离开,只剩下荆淼与风静聆两个小辈,风静聆有数不完的事务要做,荆淼也要回望星阁去。
    荆淼回到望星阁,却止不住全身发抖,柳镜还当他冷得厉害,找了件斗篷给他披了一下,又拿出望川界的卷轴来叫他翻阅。他坐在荆淼对面,手捧着脸,只道:“也不知道这个血纹是什么来头,原先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怎么突然就将望川界收服了。”
    “什么?”荆淼急忙翻开了卷轴,上面果真写着一些不大详细的消息,只是简单说卿龙君与血纹起了冲突,前不久两人约战,一战便打了十来年,到如今,整个望川界已是为血纹马首是瞻了。
    他愣了愣,心里初感觉到的,竟是为谢道的平安无事而感到欣喜若狂。
    时隔八十余年,荆淼终于又得到了谢道的消息,他这时才知道,这许多年来,他一点一滴都没有放下。
    “对了,冷香客也有许久没有出现了。”柳镜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们这些大能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荆淼将卷轴一收,淡淡道:“你极有空吗?天马画得如何了?”
    这么多年来,柳镜的小兔子总算是勉强出来了,倍受鼓舞的柳镜决定挑战自我,一一尝试了各色小动物,最后动脑筋到马身上,失败到如今。
    柳镜一撇嘴,撤开了身体。
    荆淼又再展开了他的卷轴,伸手摸了摸血纹二字,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满目柔情。
    他还好好的,活得也快活的很。望川界既然已经以他为首了,那他想做什么,自然旁人都拦他不住了。谢道自从入魔后,偶尔脾气有些像小孩子,旁人要是敬他怕他,自然是对他有话必应了。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自然再好不过了。
    要是……要是能再见一见他,那就更好了。
    荆淼很快就挥去了这个念头,他要是再见到谢道,就绝不可能再一次放手了,以后出了什么事情,反悔了,他再来后悔莫及就太晚了。他不是不想相信谢道,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
    为了让自己别再多想,荆淼很快就合上了卷轴放在一边。
    说起来,白无暇已经许久没有发请帖来了。
    但是白无暇本就有一些朋友,他不发请帖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因为荆淼也不止有他这么一个朋友。
    只是多数时候,荆淼不那么愿意去聚会,他坐在桌前,单手托着腮,突然想起了刚刚青灵老祖的模样。
    其实青灵老祖的模样,并不是十分伤心的,但是他抱着掌门师伯的时候,手却分明在抖的厉害。
    荆淼的修为还没有掌门高,他如今也满百岁了,可是模样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想着也许是血脉里的妖血在起作用,植物也好,动物也好,妖类的性命要长出人许多的,即便他的血脉稀薄,也有延寿的效果。
    其实生死有命,荆淼也不是很怕死,毕竟已经活了百来岁了,凡人本也就只能活百来岁,有些人还活不到他这年纪呢。
    可是今天看着青灵老祖与掌门师伯,他突然又怕死了起来,他们只不过是师徒,尚已是这般的伤心欲绝。荆淼与谢道除了师徒,还是情人,他们虽然分开了这么多年,但心里却是互相记挂着的。
    荆淼不知道谢道是否一直想着自己,但他肯定是一直想着谢道的。
    好在荆淼宅的很,不怎么出去结仇结怨,这普天下除了如君侯那般乱发疯杀人的疯子,也没有什么人看他不顺眼,突然要杀他的。这么一想,他整日吃些仙草仙果,又还能活上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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