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你还叫我楚相吗?”
    “……楚组长。”
    第六十八章 孟谦苏折番外(1)
    帝都的夜晚,常年见不到几颗星星。墨蓝的苍穹被林立高楼分成一块块零碎的格子,带来难以言喻的支离破碎的禁锢与压抑。
    苏折就在这样的夜色里安然入梦。
    两年前他亲手杀死了自己一生中最仇恨的敌人。尽管因为这种不守纪律的行动受到了不小的处分,但他完全不在乎。
    他本应最在乎的人,受尽百般折磨死在了仇敌手中,那几个月宛如炼狱一样的刑讯视频只需挑出几份,就足够让他心口撕裂,肝胆沥血。
    处分算什么,他只要让那人死。
    他用敌人的性命,抹去了长久以来的不能入眠。
    他昨天刚刚了结一个新任务,从楚子沉手中拿到长达半月的假条。面对接下来轻松安逸的假期,他有足够的理由睡得香甜,梦的愉快。
    在沉沉的黑甜乡里,他并没有发现有人从十二楼的窗缝中挤进来。
    那“人”在苏折窗前飘了良久。今夜苏折睡得早,忘记拉上窗帘,那“人”就着淡薄的月光隔着窗户仔细审视了苏折的脸。
    又过一会儿,他身子一折,整个人宛如一滩水一缕风一样穿过了密闭良好的卧室窗户,无声无息的落在了苏折床前。
    月光穿过他半透明色的身体,又慢慢在他的表面凝聚起来,折射出淡淡微光。那轻而易举穿透苏折窗户缝的男人亦轻描淡写的凝成了实体。
    于是虚幻下隐约动人的脸庞立刻就显现出十分惊艳的绝色!
    若是十三组有任何一人在此,立刻就能就着微薄的月光辨认出,这赫然是苏折大仇得报前坚持使用的那张脸!——除了孟谦,还有谁堪当如此殊色?
    那人一双顾盼生姿的桃花眼中只噙着浓浓的冷意,讥讽勾起的粉红唇角也镌刻着自嘲冷淡的哼笑。他伸出刚刚凝结为实体的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在空气中结出几章符纸,就让苏折睡得生死不知。
    做完了这一切,他终于向床上的苏折伸出手去,轻轻拨开了他脸上几缕碍事的刘海。
    他静静凝视着青年安然入梦的睡颜,一双桃花眸下有无尽的心思连同波光一同流转。过了半晌,他玉雕一般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了一缕不悦之色。
    苏折,跟多年前朝自己下手的时候,容貌也倒没太大区别。
    “从小大大……”孟谦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按下苏折头上顽皮翘起的一缕硬发,动作温柔,语气却冷淡的令人望而生畏:“我对你怎样算也称得上尽心竭力……”
    “……我倒从未想到,你对我也是倾其所有,无所不用其极!”
    他月光下泛着玉色的手瞬时移到苏折的脖颈之上,带着他表露的一点杀意缓缓收紧,并不至于让苏折呼吸困难,但却足以让孟谦的五指感受到有力的脉动,和一片鲜活细腻的温热。
    孟谦仿佛受了什么冒犯一样猛然抽手!
    他自从进入这间屋子开始的冷淡终于被打破一角,这一角很快就碎裂成了道道缝隙,如同春日浮冰开裂一般,最终崩成片片点点,消失在无尽的心事之中。
    这被打破的冷淡正如同一张缺损的假面,让孟谦再也无法挂住那浑身上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气息。
    所幸这房间里并没有外人,于是只有月光得窥这个修长美丽的男人无法遮掩的痛苦。
    孟谦悲伤的闭了闭眼,低低的自言自语道:“苏折,师兄还能做些什么……我尽半生心血,却还是没能教好你。”
    “九泉之下,我也没什么脸面再见师父。”
    苏折一直以来心心念念孟谦对他的好、孟谦为他的容忍、竭尽全力的从孟谦过去的朋友手中获取一点跟孟谦相关的东西,试图营造出一个师兄没有因他而死的虚假表象,妄图留住师兄存在过的每一点痕迹。
    顾然把这些看在眼里,只评价一声:入了魔障,但也怨不得。
    他当年是孟谦极为亲近的好友,孟谦对待苏折的一点一滴他也都看在眼里。这对师兄弟相处,宛如父亲教导自己的儿子,母亲关照自己的幼子,师父启蒙自己的徒儿,孟谦是那样的竭尽心血、无微不至,就如同苏折是他行走的另一半生命。
    但顾然仍然有不知道的事。
    比如说……苏折之所以能活下来,还是因为孟谦。
    二十多年前,孟谦的师父在风雪夜里踏着凛冽冬风回来,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
    他解开包裹着婴儿的襁褓,把自己侍奉膝下的孟谦唤来。孟谦时年十三,正是如同玉树一般的好年华。师父看了看睡熟的孩子,又看了看一脸清正的徒儿,终究是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指着这个婴儿问孟谦,据说此子生来带煞,祸及父母亲朋,因此被至亲厌弃。谦儿,你怎么看?
    孟谦皱眉道:“人之运道,生来有序;因果报应,屡试不爽。世上灾厄或是天灾,或是人祸。若是推及稚子,岂不可笑至极!”
    师父平平道:“我看这孩子的确是命格不好,日后大约会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还多半同你息息相关。你自幼就过于仁善,我怕你吃了大亏。不如就在今天把这孩子摔死,也算一了百了。”
    孟谦继续被惊呆了。他低头看那婴儿孱弱的身体,细瘦的胳膊,生怕师父真的说到做到,连忙向着桌上婴儿疾走两步,把孩子护到自己怀里。
    师父冷眼旁观这一幕,只觉得要在心中叹上一口漫长的、属于命运的气。
    孟谦不知师父此言真假,但他依旧仰起头极其恳切的对师父求情:“稚子无辜,未来天道命运谁又说得准?师父一向慈和,万望莫要为了徒儿手沾鲜血……如此,徒儿真是万死莫辞。”
    师父点了点头,又抛出另一个建议:“那我便把他送到山下福利院,也教这孩子有人供养。”
    孟谦肉眼可见的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缓慢而艰难的开口发声:“师父,若是这孩子真是天生带煞,我们也送他去山下,未免为祸世人。”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那你究竟要如何?”
    孟谦怀抱僵硬的抱着那软软的一团,他的姿势还不熟练,熟睡的婴儿在这个不舒服的怀抱里皱眉咂嘴,发出不满的咿呀。一条生命就在孟谦的手上,如此脆弱,如此娇小,如此明了清晰。
    “……师父,我们把他养大吧。”
    他这话刚出口的时候迟疑而不确定,然而落下最后一个字音时已经极其坚决:“君子有终身之忧。师父,若我不知此事,送他去山下便顺理成章,最多每月下山探望。但已知此时,再把责任和祸患推给旁人,就是天大的不该。”
    孟谦坚定直视着师父的眼睛,看到那苍老睿智饱经风霜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种命运的悲伤:“谦儿,你尚只有这么大,何必要想那么多?”
    “这是……生命。”孟谦怀抱中的婴儿就在刚刚睁开眼睛,也许是因为孟谦僵硬的胳膊让他不适,孩子细弱的哭了起来,哭的让孟谦束手无措:“人有持身之正,这孩子……是责任。”
    “师父,他尚是幼子,懵懂无知。若是逃避,此是懦夫行径;如若扼杀,又该何等残忍。我求师父留下他。孟谦不敢祸及师父,一应照料,孟谦也不敢假手他人。若是此子当真天生带煞,就更应悉心照料,妥善教养,教他君子为人处世之道,传他善者安身立命之想,让他成为正直之人。”
    师父吐出了一口悠长的叹息。
    “由你吧。”
    孟谦还是少年之身,心性却已经老成持重,为人又过于纯善安良。但正是这等真心相待才不含杂质,命运虽是天道,亦属人命,未来混沌不堪,一切迷茫而不可知。
    但少年这样坚决而真挚的心意,也许真能破荆斩棘也说不定。
    而孟谦听到这话长疏口气,先替这婴儿谢过师父,然后试探着颠起手臂,有些难为情的小声安抚拍哄起来,虽是手忙脚乱,但眼中却不自觉地泄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意。
    昔年佛祖舍身伺虎,割肉喂鹰。他虽然没有那般高尚的情操仁及众生,但总归能爱至同类。这孩子这样小,这样弱,软软的一团,小小的生命,紧贴着他的心口,把某种温暖而沉重的责任妥帖的压在了他的心里。
    孟谦为了照料苏折,的确是绞尽脑汁,竭尽全力。
    孟谦的师父虽然曾谈过要杀了苏折,但收苏折为徒后,的确是待苏折孟谦一视同仁,还较昔年照顾孟谦要多上心几分。
    师父的一碗水实在端的太平,以致很久之后,孟谦每每想起当年师父谎称要摔死苏折的时候,都忍不住摇头微笑,心想师父试探我,竟然还用这么拙劣的法子,真是让人发笑。
    从始到终,从头到尾,孟谦从来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相信,自己的师父,当年真是想过要杀了苏折。
    他那样认真那样恳切的教导苏折,也从未想过,自己日后会因为苏折受到那样大的牵累。
    苏折因孟谦而生,而孟谦却为苏折而死。
    第六十九章 孟谦苏折he番外(2)
    苏折觉得自己行走在一片浓厚的混沌里。
    他既像在黑暗中无声无息的下坠,也如同在茫茫中漫无目的的闲逛,更像是静坐在一片纯白的颜色里,聆听耳边悠扬婉转的质朴叶笛乐声。
    那声音,温柔的分外熟悉。
    是什么时候听过呢?苏折拼命的回忆思索:是自己被什么人背在背上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是清早吵着要看日出被什么人用衣服厚厚包裹的时候?还是欢呼的向什么人跑过去,看他意态悠闲的靠坐在树旁的时候?
    叶笛声纯净安详,像是在温和的轻推着苏折,要把他送向某个光明的方向。
    那方向镌着柔和的曦光,不断的吸引苏折上前,在苏折终于抵达终点的时候,猛然光芒大作,把他从梦中惊醒。
    苏折猛然睁眼,发现屋里的灯是亮着的。
    他睡前明明关了灯。
    苏折心中一紧,从床上弹跳而起,目光警惕的投向端坐在床头椅子上的身影,却在看清那人平淡漠然的面容后,整个人都僵硬了。
    在极度的意想不到的惊愕后,苏折心中翻卷而起的是遮天蔽日的狂怒。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孟谦正是苏折心头看一眼都觉得伤痛的淋漓伤口,即使是最亲近熟悉的朋友也不敢触其锋芒。现在,又是谁这样胆大包天,敢顶着一张师兄的容貌在他面前晃?
    苏折气到脸色铁青,当下话也不说,只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箭,随着鲜血喷出的还有一道色彩诡异的青芒。
    那道青芒颜色就足够让人心下发毛,气味就更是足以令人生厌,速度宛如流光,侧耳细听还能听到某种高频率的嗡嗡声响——这抹颜色竟然是个活物!
    苏折片刻也不耽误,吐出了那只青锋蛊后就口齿清晰的喝令道:“杀!”
    深夜来此,本就不怀好意;扮作故人,更是居心不良。这人若是今天不能横尸当场,还有多少人觉得他苏折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什么时候,他最在意的一件事,也是能被人随便拿捏的了?
    端坐在椅子上的人一直安然如山,只有在苏折亮出青锋蛊后脸色才稍稍变了一下。他脚下一蹬地板,连带着那张椅子一起向后急退,同时微扬袖口,一道黑气以完全不亚于蛊虫的速度被打了出来,片刻后就跟那蛊虫缠斗在一起。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的交锋转瞬即逝,苏折跟自己的蛊虫心有灵犀,敏锐的察觉到自己竟然还处于下风。他平日求稳为先,但如今被一张脸引起暴怒,非要把眼前这人弄死不可。
    苏折身体轻轻一抖,浑身骨节如同碰撞一样霎时作响,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充斥起了诡奇的嗡嗡声。他原本就面容邪气,现在更是浑身血管暴跳,青筋凸起,可怕的让人不敢直视。
    他低喝一声,猛一张嘴,乌七八糟的一团颜色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携带着蛊王熊熊的怒火,凶猛而疯狂的向着对方攻击而去。
    每一只蛊虫都有一种神通,每一只蛊虫都象征一种剧毒,它们灵敏而迅速,每一只又都跟苏折心意相通——这已经不是上百只蛊虫的攻击,这几乎是几百个苏折跟对方的较量!
    孟谦面色终于阴沉了下来,他自嘲般苦笑了一声,铺天盖地的黑雾从他身上蜂拥而出,每一股都准确无比的牵制住了一个蛊虫。
    他修为若斯,比苏折强了不知凡几,吊打对方是轻轻松松的事情,然而他的心情却绝对不如自己的出手那样悠闲轻松。
    苏折还在暗暗驱动蛊虫较力,不想只是一眨眼,那顶着他师兄一张脸的冒牌货就出现在他身前,对方那浓郁深沉的黑雾已经把他整个人都捆了个结结实实。
    他的下巴被对方托起,他的眼睛对上了眸光。
    那沉郁而悲愤的疼痛就这么从对方的眼底流进了苏折的心里,让他整个人都难以自抑的打了一个哆嗦!
    孟谦已经被气的说不上话来。
    苏折被他亲手养大,名义上是他的师弟,可实际上同他的徒弟、他的子侄也差不多。当年他为了苏折能把自己全然舍弃,即使后来看到长大的苏折把昔年情谊弃之不顾,纵然升起了难以置信与愤怒之感,却从没有想要苏折的命。
    即使后来成了鬼修,所见惨死之辈不知凡几,他都能说这些人没几个能比他更惨。
    他死前被人百般折磨,那些人纵然挖了他的眼睛,碎了他的骨头,即使让他整个人惧怕的瑟瑟发抖,也没能从他嘴里掏出半句话来。
    那时他的精神已经极不稳定,对方各种刑法全都用过,还是对他束手无措。孟谦虽然神智无法保持清醒,但在心底是隐隐明白的,自己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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